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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今山东)的曹州府,乃上古伏羲之桑梓,舜帝之故里,先为商汤之京城,后为周时古曹国之疆土,也是汉时的济阴郡,到了北周时因古曹国名被划分为曹州,隶属作为九州之一的大州青州,作为北齐的心脏地带,这里一向人烟稠密,物产丰足。
曹州府西南的荷泽,以其在<水经注>上留名的天下大泽而闻名,由古济水和荷水所交汇,连接了古济和古泗这两条大水系,乃是一个方圆百里的巨大湖泊,可是在这隋朝的仁寿年间,随着两百年前刘裕北伐时开通了巨野泽,当年还浩翰无际的荷泽,这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只有数里方圆的小型湖泊了,沧海桑田,昔日湖底的淤泥,这时候已经成了肥沃的土壤,上面种着的麦子,一眼望去,在这七月的夏日里尤如黄色的波浪,昭示着今年又会是一个大丰之年。
荷泽县西南的离狐乡,一处占地十余顷的大庄园中,这会儿却是守卫森严,这户姓徐的人家是四年前搬来这里的,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只知道这家人很有钱,一出手就买下了周围几百顷的良田,几年下来,庄客数千,佃户上万户。
而庄主姓徐名盖,四十多岁,乐善好施,是这离狐附近方圆百里知名的大善人,如果附近的穷人遇到什么为难之事了,只要登门说话,徐庄主一定亲自接见,慷慨解囊,也就几年时间,徐家一下子就成了这曹州境内有名的望族,而这徐盖的独生子,名叫世绩,自小聪颖过人,即使在人杰地灵,圣人故乡的齐鲁之地,也已经是小有名气了。
可是今天的徐家庄,却和往常不一样。庄门紧闭,穿着黄色布料劲装,背后写了个大大的徐字的徐家庄丁们,正荷枪持棍。守在庄子的各处门口,如临大敌,附近的不少乡亲们,和慕名而来,赶来庄上求助的远处百姓。看着这架式,都离得远远地,交头结耳,猜测着这庄中出了什么变故。
庄中的一处幽静的别院,院外站着数十名布巾包头,黄色劲装的高大汉子,个个挎刀持棍,面相凶悍,而在这小院之内,却开满了牡丹花。这牡丹乃是山东荷泽的特产了,附近的十里八乡里到处都是,还有不少花农专门以种植牡丹,卖与达官贵人为生,在这处小院内的牡丹,千奇百态,有着十余种难得一见的珍稀品种,一阵风吹来,争奇斗艳,那馥郁的香气让人心醉。
王世充还是一身行商的打扮。负手于背后,站在会客厅的门口,闭着眼睛,使劲地一嗅。牡丹的香气从他的鼻子里钻入,在体内转了一圈,连心脾都醉了,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笑道:“都说牡丹主富贵,乃是有钱人的花。徐兄这几年可是发达得紧啊,这些花也真是应时应景。”
四年没见,徐盖(徐德言)比起当年那副落拓文人的打扮,已经富态了不少,吹气球似地从一个瘦子变成了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人了,原来半黑半白的须发,居然神奇地变成了全黑,而脸色也红润了许多,显然这几年他过得挺滋润,这会儿一副富贵财主的打扮,连身上的绸缎衣服上,也绣满了铜钱元宝。
可是徐盖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喜悦之情,他坐在一张圆桌边上,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声音也透出一丝冰凉:“王世充,你放着你京城好好的大官不做,跑到我这乡下地方,就是为了来嘲笑我一番的吗?”
王世充转过身子,微微一笑:“徐兄,你我难得一见,何必一见面就恶语相向呢,你是读书人,当知知恩图报一说,不管如何,你今天这富贵安逸的生活都是我王世充给的,我不求你回报,可是对我笑脸相迎,也这么困难吗?”
徐盖重重地“哼”了一声:“王世充,你我之间就不必这么拐弯抹角,揣着明白当糊涂了,你是真心为了我姓徐的好?哼,你还不就是想留着我,以后好作一个举报杨素的活证据吗,你不仅要我好好活着,也要乐安在这里好好呆着,不就是这原因吗?”
王世充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走到徐盖的对面坐了下来:“徐兄,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说得这么明白呢,多伤感情啊,杨素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现在我帮他办事,知道的事情也多,哪天说不定就给他黑了,所以不得不防啊,如果不是我出了钱把你接到这里定居,你以为你回了江南会有什么好结果吗?要么就是你的那些昔日同党们看你发了财,就过来向你敲诈勒索,要么就是杨素随后派人找到你,控制你,你同样不得自由。”
徐盖没有说话,端起面前的一碗茶汤喝了一口,这院子挺通风的,虽然院门关着,但是因为庄子靠近荷泽边,湖上的清风徐徐,一碗茶汤放在这里小半个时辰,也早凉了,放下茶碗,他恨恨地说道:“别的都还好说,就是离江南太远,喝茶实在是不方便,你也知道我早习惯了喝那东西,而且是要喝新鲜的春茶,可从江南贩到青州的茶,早就过期了,还都是些茶粉,哪有那个味道。”
王世充微微一笑:“徐兄,你就将就将就吧,有的喝就不错了,若不是我开的商铺,你只怕连这些茶粉泡的茶水也喝不上了,话说你在北方也呆了一些年了,那些酸奶子就这么喝不惯吗?”
徐盖的脸上现出一副鄙夷之色:“蛮夷们才会成天把那东西当成饮料,那些吃羊肉,喝酸奶的胡人,身上都一股腥膻之味,唉,华夷之辨,已经荡然无存了啊,可是要我这堂堂汉人学那蛮夷一样喝奶吃肉,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王世充叹了口气:“徐兄这又是何必呢,孔圣人都说过,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那些胡人们来了中原,进了这花花世界,仰慕我们中原的文化,也学着汉人一样穿汉服,种地。说汉话,遵从汉家的各项风俗和礼仪,吃羊肉,喝酸奶这点只不过是生活习惯罢了。何必要如何排斥呢。”
“你看看我王世充,爷爷辈也算是个西域胡人了,可是在中原定居了三代,到了我这辈的时候,除了一张还有七分的胡人脸外。还有哪里象是胡人了?你们江南文人一向自命中华正朔,可是历来的中华正朔也是在中原而非江南啊,徐先生饱读经书,当不致如此迂腐。”
徐盖心中暗骂,最坏的就是你这个胡蛮子了,哼,胡蛮子没一个好东西,但嘴上却没再多说什么:“好了,你这回离开京师,想必不是只来简单地看看我吧。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回来找我,有什么事?”
王世充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诡异的神色,压低了声音:“徐兄,现在你还想着起兵复仇,恢复南陈的事吗?”
徐盖一下子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隔了好一会儿,才愤愤地说道:“王世充,你是什么意思。故意消遣我吗?”
王世充收起了笑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看我象是说笑话的样子吗?”
徐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你王世充也有意跟我这个叛贼一样,起兵造反了吗?太有意思了。好象有人跟我说过这大隋的江山永固,铁打的一般,叫我们这些陈朝余党要看清楚形势,不要螳臂挡车,自取灭亡呢,怎么。这么快你就把自己劝我的话给忘了?”
王世充摇了摇头:“我现在不想和你打嘴仗,今天之所以这副阵仗,就是因为我们的谈话非常重要,不能让第三个人听到,你先别管我,只回答我的问题,你的那颗为陈国复仇之心,现在还在不在了?”
徐盖脸上的肌肉跳了跳,又给自己倒了碗茶,一饮而尽:“亡国之耻,夺妻之恨,终身难忘,我的这颗复仇之心,一刻也不曾停息,只是现在隋朝的天下,确实如你所说,铁打一般,人心思安,不要说这山东的齐鲁之地,就是我的老家江南,现在也是风调雨顺,战后出生的年轻一代,早已经忘掉了国仇家恨,现在都已经当起了隋朝的子民,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是再不甘心,又有何用呢?”
徐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当了四年的土财主,也不骑马,也不行军,早已经不复当年之勇,现在乐昌回到了我的身边,而我儿世绩也被你从江南接来,一家人得已团圆,就是我自己,也渐渐地在这天伦之乐里磨灭了斗志,虽然有时候静夜幽思,也想着起兵复仇,可是转念一想,也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王世充微微一笑:“徐兄不必介怀,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身处温柔乡中,享尽荣华富贵,人间极乐,夫复何求,若不是朝中风暴将至,天下有变,谁会昏了头想着造反之事呢。”
徐盖的脸色一变,放下了手中的茶碗:“你说什么,朝中有变故?”他这些年安心在这里当土财主,渐渐地当年的雄心壮志也不复存在 ,加上在此地乡下,平时里为了避嫌连本地的乡绅县令也很少结交,对州郡之事都不清楚,更不用说远在万里的大兴城中的变故了。
王世充正色道:“徐兄应该知道前太子杨勇被废,左仆射高熲被罢相,继而晋王杨广继位太子,然后秦王杨谅病死,蜀王杨秀因为胡作非为而被废为庶人,杨勇和杨秀这两方的大臣和将领们都遭遇了沉重的打击之事吧。”
徐盖点了点头,他虽然消息闭塞,但这些天下皆知的大事还是知晓的:“这些不过是隋宫之中的夺位之争,历朝历代都有,杨坚现在已经打击了前太子一党,又把杨广扶上了东宫之位,在我看来,天下稳固,又何来风暴将至呢?”
王世充的眼中碧芒一闪:“杨广夺位的全过程,我和越国公都深预其谋,深知此人心肠狠毒,又极会作戏,他是个非常追求享受的人,却为了在父皇母后面前讨欢心,而演戏十余年。”
“现在在太子之位上也是小心谨慎,却借着监国的机会开始暗暗地布置自己的党羽,眼下他的四个兄弟里,杨勇和杨秀已经被废,只有一个汉王杨谅手握重兵。坐镇关东,而陛下的身体现在一天不如一天,又在独孤皇后死后贪恋女色,滥服春药。依我看归天也就是几年内的事。”
“一旦陛下归天,杨广即位,势必首先要解决自己的弟弟汉王杨谅,有了杨勇和杨秀的先例,杨谅一定不会甘心束手就擒。必会起兵奋起一搏,若是这场战争无法迅速被平定的话,那天下就会大乱,各路豪强会趁势掌军,然后割据自立,你恢复陈国的平生夙愿,也就不再是梦想了。”
徐盖听得眼中光芒连连闪动,听到最后,连忙问道:“此话当真吗?隋朝的杨氏诸王子,竟然已经到了这种水火不容的地步?从并州到青州的北齐故地一直归那杨谅管辖。可是现在没有一点征调士兵,整军备战的迹象呀。”
王世充摇了摇头:“现在还不到时候呢,陛下还在,无论是杨广还是杨谅,这时候都不会轻举妄动,陛下也需要他们两个互相牵制,以求一方不至于权力太大而架空自己,可是陛下在朝中对杨广也不是完全信任,这点从他这几年对越国公杨素明升暗降,架空其权力就可以看出。所以杨广现在行事很小心,只是他现在压得越狠,以后反弹就会越凶,我亲眼见识过他对付自己骨肉兄弟的手段。以后他一定会逼反杨谅的,到时候,你的机会就来了。”
徐盖兴奋地站起身,来回地踱起步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搓着手掌:“好,太好了。我要回江南,我要联络江南的故人们,一旦隋室内乱,我们就在江南起兵割据,恢复大陈,哈哈哈哈。”
他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看向王世充的眼神中寒光一闪:“王世充,你现在是隋朝的官員,按你的说法当年帮了杨广不少忙,他若是登基为帝,你也是从龙之臣了,荣华富贵自不必待言,为何放着到手的权势不要,却来说服我这个反贼重新起事呢?你能不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王世充微微一笑:“徐兄,我刚才说过,我一个小小的五品官为什么会得到越国公的如此重用呢,就是因为我的那些见不得人的阴谋手段,在隋室的夺宫之争中出力颇多,具体的事情就不和你多说了,你熟读史书,也知道历代这种夺储之争都是无所不用其极,手段之黑绝非一般人所能想象,杨广本身心狠心辣,真 的登基之后,我们这些人所能迎来的,绝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冰冷的屠刀,就算为身计,我也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对不对?”
徐盖坐了下来,经历了刚才的狂喜之后,他一时又恢复了平静:“这次我倒是可以信你,只是我徐盖上次起兵的时候就跟顾子元他们说过,这些江南豪族起兵自立是没有前途的,只有找到大陈的宗室,奉为大旗,才能收拢江南人心,只恨这些草头王不听我言,个个只想着自己称王称霸,最后就因为缺乏共主,没有统一的指挥而被你们各个击破。”
王世充叹了口气:“徐兄,你是聪明人,何出此言,南陈已经灭了有十五年了,你自己也说江南现在的年轻一辈,已经不知亡国之恨了,就靠着跟你这般年纪的那些中年人和老头子,就能把火烧起来?再说了,陈朝的宗室到处都是,你又能找到哪个真正有影响力的大旗呢?陈叔宝?我看找他还不如自立呢。”
徐盖微微一愣:“那你什么意思,去了江南不立陈国宗室,那难不成还要立萧梁吗?”
王世充摆了摆手:“我的意思啊,你别回江南,这几年我之所以让你呆在这山东曹州,其实就是早有考虑的,山东历来出强贼好汉,就是在开皇盛世,也有着不少山寨,而你这几年在这里,一个庄子也发展了几千庄丁,当知此处民风剽悍。”
“如果汉王和杨广的关中军队交战,战线一定会在潼关到并州一线,青州和幽州会成为暂时的大后方,此地的隋军,无论是忠于杨广还是忠于汉王,到时候只怕都会被调往前线,而你,就可以根据形势,趁机而起,联络四方的豪杰,在这里做出一番大事业,我也会给予你帮助的。”
徐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王世充,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总是做这种让他人火中取栗之事,我起了兵后,无论杨广杨谅谁胜,最后都要消灭我,如果不能恢复陈朝,我徐盖又能有什么好处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