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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雅州到东都,路途三千五百里,日行五十里,一路上也需要七十日,而此次杨玄珪因为兄长的去世,带着儿子们赶往了蜀中,从料理丧事到处置田产,足足耗费了大半年的时间。而回程之日,侄女玉奴又病倒了,一拖又是月余,因此路上走得竟是更慢。好在尽管天气越发寒冷,路上也不好走,可姊妹几个总算是都挺了过来。可玉奴那原本丰润的脸庞已经消瘦了好些,殊无血色的肌肤看上去更好似是雪做的一般。
马车上,长姊玉卿看着一路上几乎都没怎么说话的妹妹玉奴,忍不住伸出手去把她揽在怀里,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都已经这么久了,玉奴,别伤心了,要知道,阿爷如果在天上看到你这般形容枯槁的样子,一定会伤心的。”
“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一直呆在长安,一定会好好照料阿爷,都是我不好……”
见玉奴说着说着,眼睛里头又是一片水光,玉卿叹了一口气,只能用帕子给她轻轻擦了擦眼睛,这才打起精神说道:“逝者已矣,要说伤心,我这个最初就嫁在蜀中的,还不是来不及见上阿爷最后一面?如今说这些徒劳无益,阿爷只有咱们这几个女儿,咱们若不能好好活着,怎么对得起这些年阿爷在雅州的辛苦?玉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眼看就要到洛阳,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对你说清楚。”
时隔八年,玉卿已经二十出头,嫁人之后已为人母的她再也没有当年还常常露出的一丝稚气,显得沉稳而干练。面对素来疼爱的妹妹那有些茫然的眼神,她便一字一句地说道:“早在阿爷任蜀州司户参军之前,河中杨氏就在蜀中置办了大片田地,后来还添了几处茶园,阿爷在雅州一路直升长史之后,杨家在蜀中的产业就更多了。二叔对我们固然照顾备至,可阿爷已经不在了,这次蜀中的主事者换成了宗族本家的人,咱们姊妹几个分到的财产固然足够一辈子吃穿不愁,可是,我和玉瑶都已经嫁了人,固然能够自己管着这些嫁妆,你和小妹却还都是未嫁女。”
“阿姊是担心二叔?”玉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连连摇头道,“不,二叔不是那样的人……”
“二叔为人绵软,性子偏弱,对我们姊妹向来都很好,他是不会,可哪家不是男主外,女主内?二叔为了阿爷的丧事一走就是一年多,甚至还耽误了今年的吏部冬选,你说婶娘会不会因此心里有气?我怕就怕你到时候受气,这才力劝五郎和我一同进京,说是谋个一官半职,其实是放心不下你。”
“阿姊!”玉奴不知不觉眼睛红了。她轻轻咬着嘴唇,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哀伤,“我到了洛阳之后,未必就会住在二叔那儿,你又何苦……”
“玉奴,有一个消息我之前一直都没告诉你,金仙长公主年中的时候去世了。”玉卿见玉奴先是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随即整个人便瘫软了下来,她这才扶着妹妹的肩膀,低声说道,“你的师尊和金仙长公主乃是嫡亲姊妹,经历这样的打击,而且你又在孝期,总不能再厚颜住到她那儿去。更何况,当年你入道为女冠,不过是为了躲避别人的觊觎,如今你行将及笄,难道真的打算一辈子当个女冠?”
“我……”
“还是说,你希望你那师傅能够庇护你?”玉卿犀利地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把心一横毫不留情地说道,“男女有别,当年你拜在杜中书门下学习琵琶,因为你年纪实在是太过幼小,所以七兄也好,我也好,都没有拒绝,而且阿爷面前,我还替你说过情,但现在不一样了。杜中书已经官居中书舍人,仕途飞黄腾达,而且又娶妻生子,你若是依旧托庇于他,旁人的口水就能把他喷死!玉奴,听话,两京入道为女冠的贵女虽多,可除却玉真金仙二位长公主,又有几个人是真的一心一意?要么是最初觉得好玩,要么是没了夫婿之后心灰意冷,你还年轻,阿姊会给你好好留心一个好人家!”
接下来到洛阳的路上,姊妹俩再也没有如此深谈的机会。已经嫁入了裴家的玉瑶因为生来就是不容人的急脾气,在夫家的日子过得并不顺遂,每每找玉卿抱怨,至于一直带在杨玄琰身边的小妹,玉卿也不能不去抚慰照料。好在不数日就到了新安,距离东都洛阳也就只剩下举步之遥了。杨家这一行人包下了一处旅舍的一整个院子,呆不住的杨玉瑶就打算出门透口气,玉卿原本要阻止,可看看另外两个憔悴的妹妹,思来想去也就答应了。
新安也算是洛阳的门户之一,虽然及不上东都的繁华,可大街小巷也颇为富庶,姊妹四个挤在一辆车中四处逛了一圈,玉卿有意活络气氛,玉瑶又不停地说着两京的繁华盛景,很快小妹八娘就被这些话和外头从未见过的景象给勾去了心思。唯有玉奴两只眼睛痴痴地望着窗外,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突然,玉奴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顿时呆了一呆,可紧跟着她便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人,因为那个男装打扮的女子带着几个随从,竟是径直向自己这一行人策马行来。须臾,不但是她,今次跟着的随从全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人赶忙上去盘问了之后,立刻惊呼了一声,赶紧拔腿飞跑了回来。
“诸位娘子,来者自称是从洛阳安国女道士观来的,来见太真娘子。”
这个称呼自从玉奴回到蜀中后,就再也没有听过了。她见小妹八娘有些疑惑,而玉卿和玉瑶则是看向了自己,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是师尊最信赖的霍娘子,我去见见她。”
“玉奴!”玉卿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隔了许久,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要忘了我对你说的话。”
尽管心里五味杂陈,可下了车看到霍清时,玉奴仍是生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依恋和孺慕。她当初被玉真公主收为弟子的时候,年纪还很小,自己没有子女的玉真公主根本不知道怎么照顾她,结果她的生活起居,都是霍清一手打理,就连侍婢都是霍清亲自挑选的。当她和霍清终于面对面的时候,她忍不住鼻子一酸难以抑制地落下泪来,而高挑的霍清先是按了按她的肩膀,随即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娘子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别看贵主那样的金枝玉叶,之前金仙长公主去世的时候,一样是哭得昏天黑地,直到现在也没什么精神。”霍清一面说,一面轻轻拍着玉奴的肩背,轻声说道,“贵主听说你快到洛阳了,就让我派人打听,结果我一到新安就得知你们到了,到旅舍去却扑了个空,幸好在这里遇到了你们。娘子,到了洛阳就去安国女道士观住吧,贵主说了,如果觉得城里嘈杂,就搬到王屋山仙台观司马宗主那儿去。”
玉奴本能地想要开口答应,可是,想到玉卿之前对自己说的话,想到自己因为父亲的死而生出的伤痛,她忍不住又犹豫了。而她那攥着拳头犹疑不决的表情,霍清恰是全都看在眼里,一时便诚恳地劝道:“娘子,贵主入道二十多年,虽然相从修道者众多,可和金仙长公主只收了玉曜娘子一个弟子一样,她也只正式收了你这一个弟子。如今贵主孑然一身,杜中书也已经身居高位,不能再如从前那样不时登门,你若是侍奉在身前,至少能聊解贵主寂寞!”
此话一出,原本心中愁肠百结的玉奴登时恍然醒悟。想到玉真公主一贯对自己的好,她想了又想,最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听霍娘子的。等到了洛阳,我去叔父家中拜见过婶娘后,就去安国女道士观陪侍师尊!”
“好孩子!”尽管身份不同,但霍清本能地这么叫了一声,等到松开手让玉奴又站直了身子,她见其因为刚刚的亲近而鬓发散乱,少不得当场三下五除二替其松松绾了一个螺髻,继而便低声说道,“那记住了,早些对你家长辈明言,到时候我亲自来接你!”
见到了玉奴,又说动其同意一到洛阳就去安国女道士观,霍清自是放下了心头最大的包袱,当天也不耽搁,带着随从快马加鞭赶回洛阳。金仙公主这一突然辞世,她就敏锐地感觉到,玉真公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平日里痴痴发呆的时候渐渐多了。尽管也常有在别馆召集文人雅士吟诗作赋的赏玩,但这种机会实在是太少了,少得让她心痛。因此,当偶尔听说玉奴已经快到洛阳的时候,她根本顾不得去核实消息真假就匆匆派人打探,甚至自己亲自赶去了新安。
然而,午后时分,当她在洛阳安国女道士观门前下马之际,守门的道童却诚惶诚恐地说道:“霍娘子,贵主去城外别院了。据说明日观主要在别院开流水席,招待好几位从代州来的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