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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契!
这两个字不但让彭海等人一时面若死灰,也在四周村民中间引起了一片哗然。
不论是帮李家说话的也好,帮这些客户说话的也好,心中全都明白,这些山地原本根本就是无主之地,说不上谁家的。但彭海等人十几年辛辛苦苦将这山头开垦出来中上了茶树,又好容易熬到了如今茶叶日渐为佛寺僧人和达官显贵所喜爱,这所有权论理该是他们这些客户的。可李天络竟然能够弄到地契,这岂不是说只要李家愿意,就能把自家看中的地划归己有?于是,四周顿时呈现出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哦,原来李翁竟然还有地契。”杜士仪微微颔首,不慌不忙地说道,“还请李翁将地契拿来让我过目。”
众目睽睽之下,尽管刚刚已经觉察到杜士仪分明在偏袒这些客户,但李天络自恃有地契作为凭证,因而丝毫无惧,大步上了前来把地契呈了上来。杜士仪接过之后先扫了一眼那看似陈旧的纸张,又仔细审核了其中内容,这才抬起头说:“看来没错,这是先天二年时定下的,这八百亩山地的地契。”
刚刚那小童一直就侍立在杜士仪身侧未曾退下,此刻登时瞠目结舌。而更加悲愤欲绝的,却是刚刚本以为扳回少许局面的彭海等十三人。
起头那个最最冲动的后生已经被人死死按住,而年纪最大的彭海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膝行两步上前再次重重磕了一个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明公在上,我等虽是背井离乡到蜀中的客户,可这十几年来,自忖从不曾惹是生非,更不用说伤天害理!几个月前,李家曾经找过我们,想要低价买去茶园,倘若这真的是他们的地,他们何必要多此一举?”
不等李天络辩驳,他便大声说道:“此事确实只有我们各家人可以作证,不足采信,可李家有这样的证据,缘何不早拿出来?分明就是他们心虚,知道这地契有假……”
李天络登时怒急:“老汉,你不要血口喷人!”
“抬头三尺有神明,你自己清楚!”彭海头也不回冷笑一声,原本拢在双袖中的手突然一翻,竟是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在四周围无数倒吸凉气声和惊呼声中,他毫不犹豫地将其对准了自己的脖子,惨然一笑道,“这些山地是我们十几家五六十号人十几年的心血,我今日愿意以死陈情,证此地属我等十三家客户所有,若有少许虚言,让我这一死,立时堕入九幽地狱不得超生!”
“彭阿伯!”
“大叔!”
“大叔不要,家里阿婶还在等着你!”
在这乱哄哄的阻止声中,就只见一个人影倏然间窜到了彭海面前,抓住他那粗壮的手臂一扭一拍,就只见那匕首叮的一声落了地。紧跟着,那人便松开了手,弯下腰捡起了那把匕首后,这才后退到了杜士仪身侧,双手呈上了东西。
直到这时候,众人方才看清楚,这动作迅疾无伦的便是杜士仪身边的那个魁梧从者。而李天络在深深的震惊之后回过神,立刻大声嚷嚷道:“明公,这老汉分明是以死相胁,居心叵测……”
“我有眼睛,亦有心,自然分辨得出谁人居心纯良,谁人居心叵测!”
杜士仪处理过的案子中,曾经有远大于今日这八百亩山地的,那些含冤苦主的悲鸣他并非第一次听到,更曾经亲耳见到过别人割耳鸣冤,因而,他既是敢在这样的场合当众审理这桩案子,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赞赏地向一边的赤毕点了点头,这才站起了身来,轻轻用手指弹了弹手中的那一卷地契。
“我朝建国之初,就定下了均田制和租庸调制,但并未清查隋时甚至更前朝时就为私人占有的田亩。所以,要说地契,除了官府所给的永业田和口分田,以及前朝甚至更前朝所有的私田地契,至于其余地契,如果垦荒,必在官府有备案。如果没有,那就应是买卖地契,抑或是抵押地契。
所以我想问一句,李家所有的这八百亩山地,既然是写的先天二年签发,如果是垦荒,成都县廨的垦荒记录,我近来已经封存了。那是买卖得来,还是抵押得来?买卖和抵押的契书在哪里?出卖或者抵押的原主是谁?”
李天络原以为杜士仪在万年尉任上尚不足一年,而且也只是署理过很短时间的户曹,对这些田亩事必然不甚了然,可不曾想杜士仪竟然比前任成都县令郑法陵更加了解这些猫腻关节,直接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他一瞬间面色突变,随即就很不自然地干笑道:“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我也一时记不清……”
“哦?而且,如果我记得没错,彭海等十三家客户,就是十四年前陆陆续续迁入蜀中,然后占了这片山地种茶的,李家田亩才刚到手便借租给了他们?李翁倒还真的是急公好义的人啊。”
说到这里,见李天络面色越发一阵青一阵白,杜士仪突然冷笑道:“八百亩山地借租给他们时,契书在何处?每年取租几何?经管此事的家人是谁?来往之时可还有其他人证?只凭这一张轻飘飘的地契就要夺人田产,未免想得太过轻易了一些!”
杜士仪连夺人田产四个字都说出来了,李天络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心中又气又怒,可偏偏他一直觉得地契便是最终的杀手锏,哪曾想准备其他的东西?强忍住要吐血的冲动,他便把心一横,拱了拱手说道:“杜明府这是一力要偏袒这些客户?”
“偏袒?李翁所提处处存疑,如今反诘我偏袒,不嫌贻笑大方么?”
李天络一时面露凶光。就在他咬牙切齿之际,背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范使君,这边走。”
他在极度的震惊之下回头一看,却只见是罗家家主罗德正满脸堆笑地引着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往这边而来。只见那老者衣着虽朴素,顾盼之间却自有一股凛然气势,再加上那个极少人能用的称呼,他立刻醒悟到,这便是新任益州长史范承明!
尽管他闹不清楚一贯不显山不露水的罗德怎会能够搭上范承明这样的高官,更不清楚范承明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然而,对方既然来了,这就是他一定要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撇下了杜士仪,转身疾步迎了上前,深深施礼叫了一声范使君,正要痛陈自己被客户侵占田亩之事时,却见范承明微微冲自己摆了摆手。吃这一打岔,他到了嘴边的话就吞了下去。
“杜十九郎,闻听今日你在此地审理成都城内闹得沸沸扬扬的客户占田一案,老夫刚到成都,便立时赶来旁听,这不会扰了你吧?”
见范承明笑吟吟的,对自己也亲切得犹如晚辈,杜士仪反而平生警惕。听到范使君那三个字就已经起身相迎的他向对方拱了拱手,这才恭敬地说道:“能得范使君亲临,此地旁观百姓也算是有福。来人,快为范使君设座!”
身为益州长史,对整个剑南道的州刺史也好,县令也好,全都有一定的辖制权,因而范承明在草亭边上的客位一坐,自是给李天络打下了一剂强心针。他舌粲莲花地将刚刚的情形复述了一遍,却是有意夸大了杜士仪偏袒客户之处,最后竟扑通跪了下来:“范使君,李家本是成都大户,又怎会贪这蝇头小利,以至于给自己家名抹黑……”
话未说完,却只听人群中有人冷笑了一声:“这却未必!”
随着这声音,围观人群须臾分开了一条道,见一个中年人排众而出,不慌不忙拱了拱手,众人全都有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而那人含笑对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对范承明躬身一揖:“在下劝农使兼廉察使宇文中丞座下,巡查剑南道判官兼监察御史郭荃,见过范使君!”
范承明早就知道宇文融和杜士仪仿佛有些旧交,也听说过宇文融所属的一个判官正留在成都,此刻见其果然现身出来,他眯了眯眼睛便哂然笑道:“没想到宇文中丞所属,对于这小小的争地案子,竟然也如此关心么?”
“事关客户占地,也就是攸关圣人括田括户的国策,我既然身为所司判官,自然责无旁贷!”郭荃自从被杜士仪推荐跟了宇文融,因为才能称职,多次得宇文融褒奖,官职亦是节节高,现如今说话时便带着一股溢于言表的自信,“再者,范使君刚到成都便有兴致来此地现场观瞻此案进展,我既然本就在成都,怎能不关心如此大事?”
“哼!”
范承明本就对因一言而一路蹿升的宇文融颇为不屑,连带对郭荃也不大瞧得起,这会儿终于拉下了平易近人的笑脸,鄙夷地冷哼了一声。
而杜士仪见郭荃仿佛毫无所觉似的到了自己另一边客位坐下,他方才示意一旁大嗓门的赤毕喝了一声肃静。等到四周因为这纷至沓来而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他方才坐了下来。
“好了,范使君和郭御史先后现身旁听,足可见此案的要紧之处。刚刚李翁也好,彭海等客户也罢,全都已经相应陈情完毕。而各自的人证物证也已经都呈了上来。你们已经说过的话我也不想再听一次了,我只问原告被告,可还有陈情否?须知,夺人田产,其罪非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