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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女道士观中静室,当匆匆赶来的金仙公主见妹妹一身盛装,显然是要就此进宫,她不禁暗自叹气,随即立时快步上前说道:“元元,不可鲁莽!”
“阿姊,王郎当初贬济州司户参军,倒是还有罪名,如今杜十九郎不过是为姜皎说了一句公道话,竟然要被贬到岭南那种极恶之地去,你还要我不得鲁莽?”
玉真公主一时柳眉倒竖,竟是怒不可遏:“别说姜皎必然是有人构陷,就算他真的泄露御言,杜十九郎封还制书的话说错了?当死则死,应流则流,用得着笞辱大臣,伤了阿兄作为天子的圣明?他如今盛怒之际听不见忠言,事后就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听到玉真公主急怒之下,竟是口不择言,直接指摘起了李隆基,金仙公主不禁心中大跳,又是庆幸自己把闲杂人等都留在了外头,又是暗叹外间是霍清看守,不虞这些话被有心人听去。然而,她在言辞上本就不是玉真公主的对手,这会儿只能目视之前规劝过自己的王容,期冀她来帮自己拦住玉真公主。
面对金仙公主那目光,王容便强自镇定心神,上前说道:“观主,圣人因楚国公的案子迁怒直言劝谏的杜郎君,甚至要把人贬到岭南恶处,消息一旦传开,必然不单单只有观主惊怒。杜郎君从前便是胆色无双忠直清正的人,朝中上下人尽皆知,他进直言反遭贬斥,朝中大臣即便能够坐视楚国公之事,却必然不会坐视他进言中肯反遭池鱼之殃。观主倘若就此进宫陈情,反而会令他大公之举变成挟私,届时反而更加不利!”
“嗯?”玉真公主此刻也正在气头上,见劝自己的竟是王容,她不禁冷笑道,“莫非就因为你家和他有些不容,此刻便要阻我进言相救?”
倘若有用,她也恨不得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立时赶入宫求情相救!
王容在心里转着这么一个念头,想到杜士仪的封还制书事先没有半点风声,也不知道多少人正处在惊愕之中,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玉真公主犀利如刀的责问目光中,反而坦然又上前了一步:“观主请恕我无礼,此前王郎君因事被贬,观主和尊师一道入宫求恳,结果如何?”
闻听此言,不但金仙公主花容微变,玉真公主更是一张脸如同白纸一般惨白无神。这时候,王容方才屈膝下拜道:“观主和尊师是跳出俗世的人,平日专心道籍,偶尔相交文人雅士,超然物外不染尘埃,因而陛下深加优礼,可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因外人之事在御前抗争,陛下看待观主和尊师,便会等同于寻常因为一己之私而闹到御前的金枝玉叶。更何况,杜十九郎往昔有事,必会事先知会甚至于径直求助,而今可有只言片语否?”
见王容连番话语说得玉真公主渐渐怔忡犹豫,金仙公主一时如释重负,一面赞赏地冲着王容点了点头,一面就势扶着妹妹坐了下来,随即又轻声规劝道:“元元,就连高力士都给咱们捎了信,他是阿兄身边形影不离的人,如此不是单单向我们卖好,也是因为看好杜十九郎。
以往阿兄一怒之下喊打喊杀的,也不是没有过事到临头收回成命的例子,就如玉曜说的这话,宋璟对杜十九郎异常看重,焉知不会上书替他辩白?源乾曜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门下省的左拾遗这样被张嘉贞摆布?还有其他朝中深负清正之名的大臣,这会儿缄默不言,可是要丢人望的!”
她一口气把自己当初一时无措之际,王容劝解的那些话改头换面说了一遍,见玉真公主果然容色稍解,她如释重负,又悄悄向王容打了个手势。等人站起身上前在她们姊妹俩面前跪坐了下来,她便和颜悦色地说道:“玉曜,你之前这些话都很有理。可我和元元不入宫去,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见玉真公主的眼神一凝,显然是从最初的急躁惊怒中回过神来,王容便欠了欠身说道:“尊师和观主此时此刻与其做别的,不如大张旗鼓地命人送东西去观德坊杜郎君宅中,替他送别!”
“这不是……”金仙公主都吃了一惊,失声惊呼了这三个字,她突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突然咀嚼出了其中滋味,当即笑道,“好,好一个以退为进!既然是阿兄的旨意,我和元元身为妹妹,又是臣子,自然不好违逆相争。可岭南何等苦地,听闻瘴气密布,蛮人凶横,既如此,我们就多采办些驱邪避瘴的药材,然后再加上那些更适合岭南之地的坚实布匹,丝绢之类一律不要,就是麻葛之类……”
金仙公主既然都能触类旁通想到这些,玉真公主本就冰雪聪明,只不过关心则乱,历经了王维被贬斥一事,更加敏感的她一下子没有转过弯来,此刻须臾就品出了如此举动的深意。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继而便点点头道:“就依照阿姊的话,对了,不如再去挑选几匹健壮的骡子,岭南少有大道,这些驮东西更管用的骡子应该比马强。总而言之,要让人知道,我姊妹二人虽则惋惜,却也只能做这些!”
见金仙公主见微知著想得周到,玉真公主终于回心转意,王容自然欣然附和,心里却知道这只不过是起头。等到陪着金仙公主从安国女道士观中出来上了牛车,才一坐定,她却只觉自己的手被人牢牢抓住了,抬头看时,她便发现金仙公主心有余悸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亏你亏你,元元这人外柔内刚,我就怕她再忍不住去和阿兄争执!阿兄是天子,虽则我和她都是嫡亲妹妹,可情分从来就不是永久的……”
这些叹息感慨的话,王容固然沉默听着,心却早已飞到了别处。等到牛车回了道德坊的景龙女道士观,她送了金仙公主入内后,借口家中有些事情要处理,带着白姜又出了门。上了自己的牛车,她方才一下子松懈了刚刚始终提着的精神,面色也变得有几分苍白。
“娘子!”
睁开眼睛看到白姜满脸的忧心忡忡,她便强笑道:“没事,只是之前乍闻惊讯却还得置身事外不动声色,这会儿没了外人,再装下去我也坚持不住了……好了,去洛阳南市的琉璃坊,我要见几个人。”
“娘子……”白姜却不知道之前王容陪着金仙公主去见玉真公主,究竟定下了什么谋划,犹豫许久方才嗫嚅问道,“杜郎君若是真的被贬去岭南,那他之前说的那些话……”
“不会的。”王容用自己都有些不相信的斩钉截铁语气迸出了这三个字,旋即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就算是最终真的势不可违,那我等他便是。”
白姜一时瞠目结舌,可看到自家娘子面上分明是不容置疑的神色,她不禁轻轻咬了咬嘴唇:“希望杜郎君真的能逢凶化吉!”
“事在人为。若能做的都做了仍旧不能挽回,那便只能求满天神佛保佑他逢凶化吉了。”
王容撩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间人来车往,心里却隐隐冒出了一个念头。杜士仪封还制书,固然有天子措置既不合律法又不近人情的缘故,可应当也有和姜家四郎君姜度颇有交情的缘故,但是否也有眼看着张嘉贞磨刀霍霍,因而先下手为强,进一步挑起事端的缘故?
永丰坊崔宅寝堂之中,赵国夫人李氏和崔泰之相对而坐,面色异常凝重。崔俭玄得了今科河南府明经科解送的名额,而且名次位居前五,这对她来说固然是一个不小的惊喜,可是,相比之前杜士仪因言获罪的消息,这喜讯却显得有些微弱了,甚至连儿子没有第一时间回来报喜,她都顾不上理会。然而,此刻这傍晚时分,崔泰之从尚书省回来之后便径直见她,所提到的事更让她呆若木鸡。
“杜十九郎行事太过冲动,此等人固然容易出尽风头,可一旦跌落,却就很难有复起之机。此前张相国曾经令中书舍人苗延嗣邀请他参加右拾遗李元芝家中饮宴,却被他拒绝,这便是殊为不智!所幸之前不曾定下婚约,否则九娘岂不是委屈?他家妹妹十三娘确实是聪敏能干之人,然则如今之计,她和十一郎的婚事不如暂且延后再定,以免别人借题发挥!”
沉吟良久,赵国夫人正要开口,却不防厚厚的帘子猛然间被人撞开,竟是满脸怒色的崔九娘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酷似崔俭玄的她此刻脸色涨得通红,竟是怒不可遏地说道:“阿娘,四伯父此说简直是荒谬,这还有什么可想的!清河崔氏什么时候要沦落到看别人脸色决定自家婚事了?
我和杜十九郎是他无心,我无意,和委屈不委屈有什么关联!至于十三娘,之前既然已经约定了婚姻,即便只是嘴上答应,又岂有延后之理?四伯父口口声声张相国,须知他这相国也不是一辈子的相国,贤如姚崇宋璟也有下台的时候,更何况他贤明才干全都不如!”
“你……”
崔泰之被气得险些吐血,可崔九娘却傲然施礼道:“四伯父这大道理侄女不敢领教,就此告退了!”
崔九娘转身扬长而去,崔泰之见弟妇默不做声,顿时恼将上来,冷冷告辞离去。他一走之后不多久,崔五娘方才进了寝堂,挨着母亲坐下便低声说道:“阿娘,虽则事出突然,可四伯父此说决计不可。杜十九郎此人,阿娘应是最知道的,断然不会一时冲动。此次楚国公之事,坊间多有人觉得冤枉,圣人如今是正在盛怒之际,日后未必不会后悔。”
“我也是觉得你四伯父之言太过功利。那依你之见,崔家应当如何?”
“既然阿弟已经得了解送,那阿娘应当立时命人前往杜宅,高调把两家婚事定下来。如此万一杜十九郎真要被贬岭南恶处,十三娘也有了归宿!而且,以此向人表明我们家的立场,如此一来,那些本是犹豫的清正直臣若是还视若无睹,那他们那清直刚正的名声就全都砸臭水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