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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被秦岭、巴山所夹,最不缺的就是山,山中人烟稀少,居民出门不爬坡就下坎,基本都自给自足,鲜少与外头产生联系,官府进来征税成本也太高,也只把他们当山民野人,不入户口。
在大山最深处的一些人,动辄一两代人不出来,说不准连汉朝已经亡了都不知道。这些山岭也成了藏污纳垢之地,不止有盗贼遁入,避世的隐士居住,亦有亡命之人藏身。
在南郑附近有座“定军山”,未来它会大名鼎鼎,如今却默默无闻,山不算高,却层峦叠嶂,山腰古树参天,景色清幽。
其中一株大树下,有一个不知是熊还是狼的洞穴,外头扎了高高的篱笆,还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巨人”守卫在外,他正在持刀收拾一头鹿,将鹿皮一点点剥了挂起来,割下鲜嫩的鹿肉生食了一小块,开始挥刀切肉,又扔了一块骨头给那头被他揍服后乖如小狗,用藤拴着的狼。
随着烟火升起,烤鹿肉的香味弥漫在附近,瞧着烤得差不多时,巨毋霸便将肉切成小块,每一块都方方正正,放在宽大的树叶上,双手捧了,弯腰进入洞中,一个裹着麻褥的白发老人正在那儿,盯着火堆前随手所画,很不标准的地图发呆。
巨毋霸稽首再拜:“陛下,请用飨。”
他们虽然最终离开了傥骆道,但汉中被绿林进攻,一片混乱,亏得巨毋霸忠勇,背着他到处躲,跟着说符侯崔发,钻进这定军山中暂避一时。
近来外头都传闻王莽已经死了,进山搜捕暂时减缓,其实是崔发的计策:他在民间看到一个容貌和王莽略似的老者,遂瞒着王莽,让巨毋霸将其杀死!将死者穿上王莽那破破烂烂的衣裳,扔在沿途山沟里叫人发现。
假王莽就这样死了,真王莽却也过得不好,自从被亲儿子殴打一顿,抢走传国玉玺后,王莽遭到了巨大的打击,整个人变得更加偏执。他终日用木棍在地上画着地图,筹划反攻长安,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渴得不行才喝水,饿得头晕才吃肉,嘴里喋喋不休,一天到晚念念不忘的一句就是:“大司空邑勤王之军,到常安了罢?”
“予想清楚了,既然所生皆为逆子,我愿传帝位予大司空。”
王莽在那嚼着鹿肉,外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巨毋霸立刻持起大戟出去,却是崔发回来了。
崔发会说汉中话,偶尔扮作樵夫出去打探点消息,每次回来,都能给王莽带点噩耗。
今日的消息尤其坏,崔发颓唐地拜在王莽面前,赶在他再度说要召王邑救驾时,告诉他:“陛下,臣听闻消息,大司空两月前,在昆阳大败,丧师三十万……”
“假消息!”王莽不信,就像他明明还活着,外头却传言他死了一般。
“陛下,此事属实,千真万确!”
见崔发如此笃定,老王莽身子一震,半响说不出来一句话,过了很久之后才喃喃道:“王邑误予,王邑误予!”
随着王邑失败,王莽仅存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除了身边这二位,他已经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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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滞了半响才想起来问:“那昆阳一战……敌方将军是谁?”
崔发道:“听说是刘伯升之弟,刘秀。”
“刘秀发兵捕不道……”王莽猛地想起,第五伦问对时提起过这个名字,他一直以为这是刘歆伪造的谶纬,难道,冥冥中自有定数?
王莽忽然哈哈大笑,然后嚎嚎大哭,他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出洞穴,抬头看向树影缝隙里的天空,捏着拳头,狂怒地挥臂质问道:“天命,当真不在予么!?”
……
当时间进入八月中旬时,放眼天下,新朝的天命确实已荡然无存,最后一点证明这个王朝还没彻底灭亡的标志,只剩下成皋城头的“新”旗,但在绿林的围攻下,亦不绝若线。
“大司空,勿要再负隅顽抗了。”
已经给自己改名“王筐”的故新朝太师站在城外土山上,代王匡向城内喊话劝降。
“汉家更始天子,遣定国上公攻洛阳,司隶震动,海内豪杰翕然响应,皆杀其牧守,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闲,遍于豫州。”
王筐喊得很卖力:”大司空且看看北方,大河对岸,第五伦之兵已取河内、河东,王寻败绩,并、冀、幽绝矣。”
“再看东方,陈留已为汉所有,青、兖、徐州绝矣。”
“还有西方,汉中已破,王莽被杀,头悬于宛市;天子遣大司徒刘伯升、西屏大将军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攻常安,弘农已降,武关已开,雍州、益州,绝矣!”
“天下已无人再举新旗,唯独大司空困守成皋,旦夕灭亡,难道不记得昆阳之战汉家天兵势不可挡么?为何还敢螳臂当车?”
士卒随他呼喊,声声入耳,每一句都能摧毁城中无数人的斗志。
城头的大司空王邑也在听,容貌好似老去了十岁,这两月间,他每天都会梦见昆阳,梦到那诡异的天气和划破夜空到了流星,还有带着三千人,就敢冲击自己三十万大军的汉将!
摧枯拉朽,土崩瓦解,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而跟着他逃到这的兵卒们,也患上了一种病:只要看到云层压低、感觉到狂风骤雨将至,就怕得瑟瑟发抖。
执金吾偏将军秀,当日大败新军者,那面旗上是这几个字。
亏得王邑在城外的绿林军中没发现这面旗帜,否则城内早就士气崩溃,直接降了!
手下人经昆阳一败,早无斗志,连王邑想拉他们回关中勤王都号令不动,绿林先击洛阳,王邑欲救,亲自带兵打了场漂亮仗,歼灭骄纵轻敌的绿林前锋数百,但于事无补。
成皋虽为天下险塞,汜水在东,号称“虎牢”,但那是背后有洛阳、河南乃至于关中渊源不断兵员、粮食支持的情况下,才能出现汉高与项羽久持于此的情况。
但如今东南西北皆绝,剩一座孤关有何用,等待援兵么?王筐不是说了,放眼天下,他这儿,已是中原唯一还打着新室旗号的地方了……
“父亲,不如降了罢!”
王邑的儿子,奉王莽命来召他去勤王的侍中王睦如此提议,却不是劝他降绿林,因为汉视新为篡贼,他们降了恐怕也难免一死:“儿听说,窦周公去关中,归附了第五伦……”
好啊,这下倒是坐实了王邑对窦融的怀疑,他果然早就投靠了第五贼!
王睦只跪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道:“窦融毕竟是我家亲戚,是儿的亲舅父,父亲不若与儿突围出城,渡河去河内、河东,投效……”
话音未落,却见王邑猛地拔剑,一下刺在儿子的手臂上,出了血,吓得王睦连连后退。
“我是新臣,焉能与叛贼为伍?”
王邑此时有些癫狂,胡乱挥舞着剑,驱赶自己的麾下:“谁愿降第五贼,谁愿降绿林,都走!”
众人见他六亲不认,遂和王睦一起作鸟兽散,只剩下王邑跌跌撞撞,朝城中粮仓走去。
他之所以能撑这么久,全亏败退至此后,就将敖仓之粮全运入成皋城中,眼下众人各自奔逃,王邑一脚踢开呆滞的粮官,抄起两根火把,双持而入。
他伸出左手,点燃了一袋谷子。
“谁都降得,唯独我降不得。”
王邑伸出右手,让堆积在一起的布匹沾染火焰。
“我是陛下堂弟,自诩为天下第一将,且丧师三十万,辜负了他的厚望,无颜面再活于世。”
他来到灌满膏油的罐子前,将其打碎,让粘稠的油流出,将一根火把扔了上去。
“然我虽无能,却不似王匡那般无耻!”
新朝的大司空王邑挥舞着火把,在粮仓里到处点,火焰渐渐弥漫,未脱壳的谷子开始燃烧,金黄的粟粒一点点变黑成炭,丝绸布匹在急剧收缩。
火龙在粮仓肆虐,浓烟滚滚,绿林趁机开始攻城,成皋乱成一团,逃的逃降的降,无人顾得上救火。
而王邑则站在已是一片火海的仓中,哈哈大笑,火焰在他衣裳、头发、甲胄上飞舞,这火人扭曲着四肢手舞足蹈,最终轰然倒下,头向着西方,好似对着承载了他们梦想的常安五体投地似的。
一根梁柱垮塌下来,将他压在下头,王邑遂与十多万石粮食一起,化作灰烬!
这是继严尤、田况后,第三位殉新的新朝大臣,赤色的汉旗如火焰一般淹没城郭,士卒们欢呼着砍倒那唯一的新旗。
土德之旗颓然落到城门,被无数马蹄脚步践踏而过。
随着成皋陷落,中原的新室残党,短短两月内,便被各方势力清扫一空,化作了历史的尘埃。
……
成皋的大火持续了很久才被扑灭,大风将这新朝的最后余烬卷起,吹到了一河之隔的河内郡。第五伦已经移驾至此,站在周武王渡河伐纣的“孟津”,看着对岸似有似无的火光,他捋起王袍,伸出手,指尖似也触碰到了一丝灰烟。
亲手给王莽一击致命背刺的第五伦,此时此刻,竟颇有些难过,感慨道:
“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不管王莽死没死,新朝,就这样结束了。”
这真是一个足以让穿越者们,好好品味的朝代啊,第五伦希望,最终为这个短命朝廷作史的,是自己的政权。
但这伤感只持续了短短的时间,第五伦转过身,看向拜在自己面前的哀章,冷笑道:“国将、美新公,王邑都殉国了,你呢?”
哀章颇为狼狈,他对王筐说要去北邙山做法,其实是顺着小路逃到了河边,赶在洛阳陷落前,渡河而来,被河内人抓获献上。
此人颇为机灵,有急智,竟道:“大王,小人本欲在洛阳死难,去北邙上吊,到黄河投水,但每次都失败了。”
“自尽时刀刃忽然弯折,怎么也刺不进脖子;上吊时树枝断裂,将我摔了下来;无可奈何,只好一跃投河时,即将溺死之际,水中竟有一条硕大的白鲤鱼,以其脊背托着小人浮起,然后送到了北岸!”
哀章最初有点磕巴,越说越顺溜,抬起头道:“小人趴在岸上迷糊之际,忽见许多年前,曾给我传过符瑞之太一天使再临,他低声告诉我‘哀章,汝还不能死’!”
这个曾给王莽献上金匮符瑞谶纬,最会讲故事的家伙,如今对着第五伦再三稽首:“因为哀章,必须奉天使之命,将符瑞禀报给真天子,只要让我传达,让我说完话,虽万死无憾也!”
第五伦没答话,只坐定抿着酒,看着对岸火光不知在想什么,倒是哀章抓住这求生最后的机会道:“汉武时有谶言,汉家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他破音道:“天使说,当涂高者,并非新室,不是王莽,而是‘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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