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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弇虽让步卒大张旗鼓去攻打二十里外的李氏坞堡,他自己却带着马援指派的百余车骑,隐于离城八里处的林子边,随时观察武安动静。
朔调、渔阳之骑被称之为“幽州突骑”,一点不比六郡骑从差,堪称天下精兵,多是从小就在马上驰骋,不看衣冠服饰,还以为是胡人呢。
而魏成郡这些组建没多久的半吊子骑卒与之相比,那是大大不如,驿卒、邮吏、游侠、小地主家的庶子,只要会骑马的都征来凑数。别说骑射了,踩着单镫上马都得花一会功夫,哪怕衔着枚,战马依然会发出轻声呜咽,士卒们则比马儿还要紧张。
耿弇暗暗摇头,这样的骑兵,根本达不到幽州突骑那种“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
“最多就能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如此而已。”
所以他们当不了主力,只能等万脩的猪突豨勇示弱诱敌出城,再呼啸而往。
“薄其前后,猎其左右,翼而击之,敌人必惧。”
但耿弇这文绉绉的兵法战术话语,士卒们愣是没听懂,还是其中一个骑吏将其翻译成粗鄙之言:“就是不往正面打,专捅敌人后面最软的地方!”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
而等到象征信号的烟火直冲云霄时,耿弇立刻带着车骑出了林子,战车必须沿着路才能跑,战马则更不挑地,这一马平川的盆地里,抄近路直接从田里踩过去,越沟渠翻陇梁,不过一刻,就抵达了战场附近!
“止!”
耿弇举起手让众骑卒停下,这几里路,他们跑得稀里哗啦,得重新集结休整才行。
他们在地势稍高的陇梁上集合,前方是一大片丰收在即的粟地,敌我两军数千人的奔跑、喊杀声清晰入耳。
耿弇对第五伦嫡系猪突豨勇印象并不算好,诚然,他们的组织度和秩序都比新募的流民兵强上许多,但依然不改甿隶习性,从军吏到士卒,毫无荣誉感可言。或许是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也可能是当了几年兵后都混成了兵油子,整支队伍外整内散,没有战斗的欲望。
加上万脩又是个喜欢保士卒性命,不舍得让他们拼命的主官,就使得猪突豨勇在年轻的耿弇眼中,更显暮气沉沉。
兵法云,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在朝气十足的耿弇设想中,猪突豨勇面对数倍于己的李氏徒附时,顶多就打个平手,勉强顶住对面的进攻。
如今来到近处一看战场情形,李氏徒附确实甲兵精良比官军还要好,其部众私从行陈整齐坚固,而在“官军将屠武安”的宣扬下,士卒亦欲战斗。
可让耿弇出乎意料的是,一直懒洋洋有些怠惰的猪突豨勇们,今日却迸发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战斗意志。
万脩的旗帜居中指挥,他平素谨慎,打起仗来亦是“跟我冲”的作风,一面旌旗直直往前,身先陷阵。而左右翼的士卒不甘落后,亦都拿出平素训练积累的本领来,更有骁勇者大呼急进。
这迅猛的攻势,让对面本来憋了好几天,打算大干一场的李氏撞到了硬石头上,说好城外是一支弱旅孤军啊,为何打起来却这么凶猛。
双方接阵之处,最初还是列阵你来我往,小心试探,渐渐地就变成了混战厮杀,只能依靠头上的黄巾分辨敌我。入眼遍是矛起刀举,入耳皆为呼喊厮杀,鲜血四溅,撒在阳光照耀的土地上。
粟,这种狗尾巴草的近亲在风中摇曳,本该是安宁静谧的一幕,然而双方的厮杀却将大片粟踩倒在地,戈矛刀戟挥舞,粟穗芒刺割得到处乱飞。
分明人数更占优势,可气势终究弱了对面一些,李氏徒附被猪突豨勇的一鼓作气给打懵了,一些营队甚至开始被逼得后退。
而猪突豨勇则步步紧逼,仿佛每前进一步,脚下的肥饶粟田就多一亩属于他们。
“原来是我小觑万君游和第五伦嫡系了。”
这一幕让耿弇斗志更盛,立刻招呼休憩够的骑卒勒住马匹,不要让它们忙着去吃粟穗,且随他兜一个小圈,然后调头直趋战场!
“如今敌人受挫,士卒散乱,暮欲归舍,三军恐骇。我部十骑为一队,翼其两旁,掩其前后,其将可擒也!”
近百骑杂乱无章地在粟田中穿行,密集的粟杆被踩倒或从两旁分开,当他们行至敌人后阵百多步外时,才猛地加速发动了进攻!
城里的李能也发觉了己方在战斗中落于下方,不断驱被他裹挟的县卒、青壮出城相助,在前后阵互不统属,指挥混乱之际,却猛地看到一队骑兵从粟田里冲出!
耿弇拿出了在幽州出塞击匈奴、乌桓时的气势,也不玩骑射的花活了,横戟于手,白马白甲,如同一根铁钉般重重打在已有些慌乱的敌阵两部结合之处。
受他激励,其余骑卒亦紧随其后,如同无数支弩箭射穿了稀松的皮甲,将敌阵结合处打得千疮百孔,再看前头耿弇的白马与紧紧跟随他的旗帜,已经快要将薄薄的阵列击穿了!
后方的李氏徒附方才只见前面节节败退,如今再遭此袭击,士卒顿时大溃,开始各自奔逃起来。虽然耿弇的骑兵不多,但前方敌人不知啊,只当是遭到了大兵袭击,面对来势汹汹的猪突豨勇,那点斗志也没了,亦开始败退。
唯一能看到全局的是指挥官,李能在武安城头,眼睁睁看着自己两千多徒附私从,被对方以寡击众,阵也散了,兵器也扔了,就这样慌不择路地到处跑,有的朝城门撤退,有的一头钻进粟田里希望能逃过一劫,甚至有被逼得跳铭水的。
死忠徒附还在跑,至于本就是被迫从逆的县卒、丁壮,直接原地投降了。
“大势已去。”
李能长叹一声,眼看耿弇紧追溃兵,想要乘机冲进城来,李能只让城头的弓弩手不辨敌我放一阵箭矢阻拦,他自己则立刻下了城头,带着亲随百余人,从北门匆匆撤离,往邯郸方向而去……
等到日暮时分,马援带兵折返回武安时,战斗已经结束,武安城头插上了五字旗,而万脩、耿弇则在城门外等他。
“文渊后至了!”万脩十分高兴,不止是此役大胜,还因他麾下的士卒,今日犹如焕发了新生。
“本以为还能赶上收尾,没料到二位如此骁勇。”
这取城速度确实大大出乎马援意料,但亦十分欢喜,只瞧着耿弇,指点城池道:“伯昭,如今马服之计,已取武安,你还有什么话说?”
“且慢。”
耿弇却道:“马校尉,这武安明明是我与君游校尉夺下的,与马服有何关系?”
“好个小儿曹,翻脸不认人啊,也不想想车骑是谁调拨给你的,若老夫有意争功,直接由自己做援兵又何妨!”
马援心里那个气啊,定策布置的主将,没有冲锋先登,这战果就没他份么?
万脩连忙止住好似天生是冤家的二人,用从第五伦处学来的词打圆场道:“双赢,这是双赢!”
……
两日后,八月初一那天,当第五伦从梁期抵达武安县时,受到了嫡系旧部的热烈欢迎。
猪突豨勇们簇拥在城前的道路两旁,翘首等着第五伦的车驾,远远望见郡尹的仪仗后,都发出了一阵欢呼。
“第五公来了!”
而第五伦瞧见士卒们激动到将路都全堵了,亦弃车步行,走在他们中间,一千多名士兵,还有不少是万脩在新秦中收编新募的,第五伦可没本事一一叫出来,但不少军吏却是他亲自提拔脸熟的。
这当然不包括小伍长秦禾,他在那天的战斗中虽然铆足了劲往前冲,但还是不如袍泽积极,所在的队立功不多,如今淹没在人群里更不显眼,只能拼命垫着脚尖,想瞧一瞧在新秦中时亦只远远望过几眼的第五伦。
“不要叫什么第五公。”
他今日特地换下了大尹衣冠,穿着一身戎装,伸出手和士卒们拍拍打打,笑道:“还是叫我将军更亲切。”
“将军!”
第五伦这姿态,让猪突豨勇们对他”喜新厌旧“的担忧也飞走了,都暗自欣喜得意,瞧着只能靠边站的魏郡流民兵:“果然,将军还是爱护旧部啊!”
第五伦倒也不打算几支部队里分个亲疏远近,但资历先后还是要论的。猪突豨勇都是“老人”,千里迢迢来到这,路上物故上百人,心里只怕积了不少怨言,需要安抚。再加上他们取涉县、硬杠武安强敌,确实立下了最大的功勋,值得这份殊荣。
而士卒们之所以如此积极地来迎他,亦有自己的目的,往武安县走的时候,已经有人忍不住嚷嚷起来。
“将军,武安打下来了,李氏也打跑了,什么时候分地啊!”
“对,何时能分!”
众人热切的目光中亦有害怕和担心,毕竟王莽也骗过天下人一次,当官的出尔反尔,不是家常便饭么?
第五伦止住了步伐,直接登上了后面的戎车,叫士卒们看得到自己,然后对众人说道:“立刻就分!”
他的话被亲卫络绎复述出去,欢呼声顿时炸开来,然后是掌声。
士卒们像在新秦中时的规矩一样,第五伦讲完话便要拊掌。而这短短四个字,可比第五伦当年青涩时在士卒面前长篇大论后得到的掌声,还要热络数倍!
小兵秦禾过去鼓掌都是跟着人鼓,不鼓就会被军吏狠狠瞪眼,甚至约谈,问他对第五公有何不满?但今日,却是发自真心实意,鼓着鼓着,巴掌都疼了,旁边众人亦然,甚至有人擦起了泪。
若真能分到地,这几千里的跋涉,这苦战的伤痛,都值啊!
掌声和欢呼持续了太久,无法平息,以至于第五伦不得不让人在城头敲了金鼓,才将激动的众人压下来。
第五伦继续大声说道:“但这李氏及其党羽的土地有多少,还得细细测量过,知道了总数分布,才能细分。我带了许多门下吏来专门做此事,诸君也要跟着帮忙才行。”
“都拿出过去的老手艺,分发镰刀,将秋天的粟麦割了,这是汝等的口粮,也是来年开春的种子!”
这当然没问题,第五伦给这件事定了个期限:”八月底种宿麦前,猪突豨勇所有人,都会论功分地,将田契和种子、农具,甚至还有每什一头的耕牛,乃至于为汝等干活的佃农、徒附,发到汝等手中!人人都不会少!”
还有人帮自己干农活?那咱们不就也是地主了?拊掌之声又开始了,一直伴随第五伦带着官吏们入了武安城,久久未曾平息。
第五伦的笑容在入了城后肃穆下来,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必须立刻执行。
首是测量土地厘清陇亩,乃至于搞清楚有多少佃农为李家耕田这件事,就需要大量专业的官吏。武安的官僚系统早就被李家渗透,如今死的死逃的逃,不剩多少了。
亏得第五伦已经招收了第二次门下吏,人数多达六七十名,他们在郡府干了一年半载后,已经粗通律令计薄。这群人将作为涉、武始、武安三县的官员,顶替那些随李家叛逆的官吏。
第五伦暗暗想道:“看来是时候再招收第三次门下吏,魏郡士人已尽,我招募的范围,得扩大到外郡,毕竟魏地安定,想要来投奔避难的人也不少,这次可不能只草草面试,还得严格考试了。”
此外,李家早年给郡里上报的田产是“万余亩”,可实际拥有的土地,大概是这的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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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豪强藏匿土地是家常便饭,第五伦这次决定将李氏连根拔起,其宗族数百人,大半跟着李能逃亡赵郡,剩下的第五伦也不打算收纳,统统打掉。再将他们手里的土地拢到一起,作为给首功部队的奖赏,一个人起码得分二十亩。
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无到有,在自己根基薄弱的魏郡,创造一个军功授田、且耕且战的新阶级啊!
当然,这件事,可以说是第五伦一意孤行所为,也尝过民间疾苦的马援大体上是支持的,倒只是半开玩笑式的,指着有些艳羡和不服气的流民兵提醒他道:“伯鱼,不患寡而患不均啊,猪突豨勇分了地,流民兵等亦立下功劳,你又要如何安抚?”
而被第五伦委以重任,打算让其承担此次度田任务的上计掾冯勤,说出的话就极其严重了。
冯勤可不是外来人狗头军师冯衍,自己就是繁阳大族。他从涉县被传唤到武安,骤闻第五伦要瓜分李氏田亩,给外来的猪突豨勇时,顿时大惊:“郡君糊涂啊!”
而他马不停蹄进入城中县寺后,就拜倒在第五伦面前,力劝道:
“究竟是谁给郡君出的主意,请斩之!”
说这话时,冯勤还瞪着一旁的黄长,以为是这卑鄙的侏儒所为。
“大胆冯伟伯!”黄长顿时就来劲了,小个子跳起来指着高个的冯勤道:“汝欲斩郡君之头乎?汝欲反焉?”
冯勤一愣,看着第五伦似笑非笑,居然还真是他自己的主意,连忙顿首,但态度依然鲜明:“还望郡君能收回成命,这个头,万万开不得!”
“否则,下吏唯恐从此之后,魏成郡诸姓,将夜不能寐,人人自危!”
一向老实做事,少言寡语的冯勤,今日却危言耸听:“而郡君,亦将自绝于魏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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