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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儿……”朱元璋喘息稍定,声音颇为嘶哑,“你不懂的,这些混账庸医,仗着懂一点儿医术,玩弄方剂,迁延日月,好让朕天天依赖药物,从而受制于他们……”
太医们一听,纷纷大叫“冤枉”。乐之扬也觉心惊,他与朱元璋见过两次,深知此人猜忌残忍、心狠手辣,只听他这一席话,这几个太医性命难保。乐之扬转眼看去,席应真站在原处,仍是一动不动,不由寻思:“席道长是朱元璋的老友,不知能不能劝服他?”
正想着,忽听朱微幽幽开口,声音清软动听:“父皇受命于天,天意高不可测,天时却有常规,所以日月有起有落、四季有冷有热。四季之气,逆之则伤,日月之升,反之则病。父皇勤于政事,夜不安寝,又不问春秋寒暑,故而积累下了伤病之气。灵丹妙药,只是凡俗之物,又岂能与天时相抗衡?父皇白天服药,夜里又批阅奏章,病气去了又来,故而反复不愈。《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顺应天时休养生息,胜过世上一切灵丹妙药。如果把病痛当作敌人,只要自身强大,敌人就没有可乘之机,就像兵法上说的:‘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殿中沉寂时许,朱元璋忽地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孩子,刀剑也没见过几把,又懂什么狗屁兵法?朕知道的,你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这一帮太医开脱,不说他们医术不好,反而说朕日夜操劳,弄虚了身子,结果病气乘虚而入。好比打仗,安错了营寨,排错了阵势,敌人攻打进来,当然招架不住。哼,孩子话,寡人一生用兵,百战百克,天下群雄奈何不了我,区区小病又能奈我何?”说到这儿,想起平定天下的壮举,心怀大慰,扬声说,“你们几个,全都滚吧!”
殿内响起唯唯诺诺之声,忽听朱微又说:“李太医留步,相烦将这一剂汤药再煎一副……”话没说完,朱元璋“呸”了一声,说道:“才说了治病在于自强,怎么又要煎药来吃?”
朱微从容道:“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如果敌人太强,偶尔也要召集援兵。”朱元璋沉默一下,嘿然道:“小丫头歪理多多,听你一说,寡人不将病治好,岂不跟打了败仗一样?罢了,喝药就喝药,免得输了这一仗,老子脸面无光。但你小丫头牙尖嘴利,为父也要罚你。”
朱微说道:“女儿甘受责罚。”朱元璋笑道:“就罚你弹琴,寡人药没喝完,你就不许停下来。”朱微笑道:“父皇这哪儿是罚?分明就是赏了。能为父皇鼓琴,女儿幸何如之。”
席应真听到这儿,忽地放声大笑。殿中“咦”了一声,朱元璋说道:“牛鼻子来了。”朱微也说:“师父到了。”语声中透出不胜喜悦。
席应真轻轻拍了拍乐之扬,后者如梦方醒,扶着他走进大殿。但见四壁都是典籍,大殿之内书香飘溢,地上跪了几个太医宫女,个个面无人色,浑身发抖。一只青花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碗中汤药四处泼溅。朱元璋坐在龙榻上面,斜靠着一张矮桌,两年不见,他的样貌越发苍老,白发稀稀拉拉,双颊深深凹陷,唯有一双老眼灼灼发亮,左顾右盼,仍有雷电之威。
冷玄站在老皇帝身后,仍是一身白衣,双目半睁半闭,众人入殿,他也不抬眼。朱微扶着瑶琴,站在老皇帝身边,两年不见,少女光彩胜昔,更添娇艳,清如子玉,白若素莲,个子高挑如许,有如带露名花,将开未放,惹人垂怜。
朱微看见师父,喜极而笑,双颊若有若无,现出一对梨涡,跟着目光一转,又落在乐之扬脸上,两人四目相接,朱微浑身一震,眼里生出一丝恍惚,小口微微张开,似要叫喊什么。
两年多来,这一刻在乐之扬梦里出现了千百次,至此梦想成真,只觉心跳如雷,忘乎所以。这时间,忽觉有人轻拍他的手背,转眼看去,席应真目视前方,白眉微微皱起。乐之扬恍然想起身在何处,匆匆垂下目光,不敢直视朱微。一过两年,他在田间劳作,风吹日晒,形貌稍变,又换了一身道服,朱微看他一会儿,也觉犹豫起来,目光暗淡下去,脸色十分茫然。
太医宫女鱼贯而出。席应真方外之人,以方外之礼觐见。朱元璋见他虚弱,大为惊讶,席应真也看他老朽衰病,回忆当年往事,心中不胜凄怆。两个老友默然相对,一时之间,心里均有英雄迟暮之感。
朱元璋见乐之扬要拜,挥手说:“小道士免礼,扶老道士过来。”乐之扬低着头,搀扶席应真走向龙榻。朱微也迎上前来,从左边扶住席应真,眼角余光扫来,乐之扬忙又转过脸去,心子突突乱跳,整个人微微发抖。
席应真坐定,笑道:“多谢陛下赐座,残烛老朽,叫陛下见笑了。”
朱元璋手扶桌案,坐起身来,直视他半晌,问道:“牛鼻子,这四年你上哪儿去了?满天下也找不到你。”
“也没去哪儿,找了一个深山大谷清修打坐。”
“老道说谎!”朱元璋皱了皱眉,“既是清修打坐,为何修得一身是病,连站也站不稳了?”
席应真笑道:“修炼不慎,岔了气罢了。”朱元璋怔了怔,叹道:“原来神仙也不好做。”说着颇是意兴阑珊。他召席应真入宫,一来故人相见,二来想向老道讨教祛病延年的法子,但见席应真也是病恹恹的,登时大感失落,打量老道士一阵,忽而叹道:“牛鼻子,你真是老了。”
席应真微微一笑,说道:“陛下不老,但也清减了不少。”
“你这出家人不说实话。”朱元璋连连摇头,“寡人纵不服老,但也不得不老,光阴催迫,桑榆已晚,我们这一辈人,算是走到头了。”说到这儿,白眉耷拉下去,神色颇是黯然。
“陛下何必伤感。”席应真悠然说道,“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年少有年少的作为,年老有年老的作为,因时而动,不留遗憾就好。陛下壮年之时,经纶天地,恢复华夏,将来自然彪炳青史,垂范后世;如今子孙满堂、天下太平,也应该放宽胸怀、乐享天伦才是。”
朱元璋看一眼朱微,冷笑说:“你们师徒两个,真是一个模子。乐享天伦是田家翁的福气,哪儿轮得到我这个皇帝?当年凤阳饥荒,朕一家老小饿死大半,剩下朕一人过活。汤和写信叫朕投奔郭子兴,朕犹豫未决,有人诬告官府,说我勾结叛党。走投无路之下,朕连卜两卦,无论逃走留下都是‘否’卦,大大的不吉利。朕不死心,心想:‘逃也不是,留也不是,难道要行非常之事?’于是掷出第三卦,得了一个上吉‘乾’卦,故此投奔郭子兴,征战多年,终于克定大事。
“朕出身寒微,古今少有,能得江山实属天意,故而名将奇才尽罗麾下,扫南荡北也未逢敌手。然而天道不测、世事难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元人横跨四极,当年何等强盛,一朝乱政,立刻土崩瓦解。天能成之,也能败之,朕夙夜忧心,不敢懈怠,只恐稍有差池,又步了大元的后尘。”
“陛下过虑了。”席应真微微一笑,“大明根基已固,天下归心,又岂是元人的暴政可比?”
“牛鼻子你逍遥世外,不知治国的难处。朕今年老做噩梦,梦中要么饥饿不堪,要么看见子孙饿死,自己却没有一点儿法子。《易》云:‘夕惕若励’,这些梦必是上天规诫寡人,天下事,难成而易败,朝夕警惕,也未必万全。”
“大成若缺,世间本无万全之事。”席应真手拈长须,微微一笑,“更何况梦是反兆。陛下一国之君,国君梦中饥饿,天下百姓当可饱足,子孙饿死不救,反而是昌盛兴旺之兆。”
朱元璋听了这话,想了想,忽而笑道:“牛鼻子,听你这么一说,倒是解开了朕一个大大的心结。即便如此,正如汉武帝所说:‘吾当其劳,遗逸与汝’,朕能做的事情一定做完,决不留给后代子孙!”说到这儿,豪气顿生,看了朱微一眼,脸上流露出慈祥笑容,“牛鼻子,你这次入宫,本是见不着微儿的。”
席应真一怔:“为何见不着?”
“这还不明白?”朱元璋扫他一眼,忽地哈哈大笑,“因为我已将她许了人了!”
席应真“啊”了一声,乐之扬却如挨了一记闷棍,两耳嗡嗡作响,浑身热血乱窜,好在他低头垂目,无人看见他的脸色。乐之扬心乱如麻,想要抬头去看朱微,可又不知怎的,心中酸热交加,鼓不起抬头的勇气。
忽听席应真徐徐说道:“不知道是哪一个男子有这样的福气?”朱元璋说道:“长兴侯耿炳文的儿子耿璇。”
“长兴侯国之干城、忠贞难得,他的儿子想也不错。”
“马马虎虎。”朱元璋口气冷淡,“那孩子人才尚可,可要配合微儿,朕也不太满意。”
乐之扬听到这儿,精神稍稍振作,侧起耳朵,尽力倾听。只听席应真说道:“既不满意,为何许婚?”
“以朕看来,天下男子,谁也配不上朕的这个女儿。按说她早该嫁人,可是朕挑来挑去,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这几年逆案丛生、公侯荡尽,贵戚子弟越来越少,寡人看来看去,也只有长兴侯的儿子差强人意。定下以后,本该年中成婚,可这半年朕一直抱恙,宫中妃嫔服侍,又无人能迎合寡人的性子。只有微儿兰心蕙质、知音解语,有她在朕身边,朕的心情才会舒坦一些。因此缘故,朕不忍放她出宫,微儿也情愿推迟婚期,留在朕身边服侍。唉,只是这么一来,倒误了她的终身大事……”
忽听朱微幽幽说道:“女儿宁可终身不嫁,一辈子服侍父皇。”乐之扬的心应声一颤,转眼偷看,朱微脸色苍白,愁眉不展,两眼看着地面,眼里透出一丝茫然。
“孩子话!”朱元璋大皱眉头,“女孩子哪儿有不嫁人的?朕已年过古稀,自古帝王,活过七十的也很少见。再往后去,时日无多,孩子们中间,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允炆和你,再过几日,十七儿回京,朕让他亲自送你过门……”
朱微听到这儿,咬了咬嘴角,眉宇微微颤动,眼眶一点点地润红了,朱元璋见她神气,纵是铁石心肠,一时也觉凄然,叹道:“好孩子,朕知你孝顺。但亲如父女,也有天人永隔之时,你若终身有靠,为父也好放心。”
朱微泪如走珠,夺眶而出,身子微微发抖,似乎竭力忍耐,才没有放声大哭。朱元璋越发怜惜,拍拍她手,说道:“别哭,朕最讨厌人流泪了。来,抚琴一曲,为父皇助兴。”
朱微默默点头,擦干眼泪,坐了下来,抚着那一张“飞瀑连珠”,弹起“普庵咒”来,这一曲是普庵禅师所作,大得空静悠远之意,颇能安神止息、消去胸中烦恶。
这时宫女呈上药来,冷玄接过,尝了一勺,但觉无事,方才递给朱元璋。老皇帝看着汤药,大大皱眉。朱微忙说:“父皇……”朱元璋听到这一声,无奈摇了摇头,举碗一口喝了,跟着将碗一搁,眼里透出杀气,“微儿,若不是看你面子,这些狗太医一个也别想活命。”
席应真笑道:“天下医理大致相通,陛下杀了他们,后来人只怕更糟。”朱元璋扫他一眼,扬起脸说:“牛鼻子,这话也只有你能说,换一个人,朕砍掉他的脑袋。”
席应真笑了笑,漫不经意地说:“这几年,陛下砍下的脑袋还少么?”
“还不够。”朱元璋一拍桌子,“朕死之前,还有四件事未了。”席应真笑道:“哪四件事?”
朱元璋扳起指头,森然说道:“东岛、西城、蒙元、盐帮,这四害不除,朕死不瞑目。”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中又是一惊:“朱元璋也知道西城?西城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他隐隐猜到因由,可又不敢断定。
“蒙元强寇大敌,不能不防!”席应真沉吟一下,“至于其他三者,不过江湖中人,能成多大气候?东岛龟缩海外,西城远在昆仑,至于盐帮,根源在于官盐,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有利可图,就很难完全根除。”
“牛鼻子光会说嘴。”朱元璋重重冷哼一声,“盐帮近年坐大,号称三十万之众,一旦天下有变,岂不又是一个张士诚?但盐帮越壮大,寡人越高兴,好比一群鸟雀,如果散落林中,寡人逐一射杀,大是耗时费力,但若全都进了一只笼子,一把火就可以烧个干干净净。”
席应真笑道:“看样子,陛下已经胸有成竹了?”
“胸有成竹算不上,小有些眉目罢了。”朱元璋淡淡说道,“盐帮乌合之众何足道哉?纵有三十万人,也比不上一个人厉害。”
“自然,自然。”席应真哈哈大笑,“放眼天下,谁又比得上陛下厉害?”
“朕可没说自己。”朱元璋冷哼一声,“牛鼻子,你不要装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谁啊?”席应真一脸惊讶,“老道避世已久,不知陛下所指。”
朱元璋看他时许,一字字地说:“西城之主梁思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