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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公主陪着阴德妃,离开了玄武殿去见李世民。阴德妃也取来了积有尘埃的珠宝首饰盒梳妆打扮,要重新变回那个光彩照人倾城倾国的德妃娘娘。
秦慕白没有多作停留,先行请辞离开了皇宫。
他不知道,这对阴德妃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只知道,阴德妃毕竟不属于护国天王寺或是大角观。佛道空门于她来说,只是人生旅途匆匆之余的歇脚之地,当不得最终归宿。也许她就是佛寺前蛛网下执着了三千年的那一株草,又或是受了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的痴情者,她有她的追求与世界,任何人都可以欺骗,唯独欺骗不了她自己。
撕去一身伪装的素袍而去继续她作为德妃娘娘的人生,完成自己这一世的宿命……比起三千年的仰望与千年的风吹日晒,又算得了什么?
这或许,就是阴德妃的领悟。
秦慕白永远无法完全读懂阴德妃,她的内心,也许是一花一世界的安宁,也许是沧海横流惊涛骇浪的波澜壮阔。
有什么关系呢?看了三世镜的书生会一朝病愈,秦慕白又何苦纠结执着于阴德妃的人生?他也自知本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会因为清善大师的一席话,而完全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也不会像阴德妃那样一朝顿悟,如高阳公主那般唏嘘流涕。
但是,心里毕竟也有些沉甸甸的。
说不上忧伤,也算不得轻松,只是一种沉。仿佛久经暄嚣而轻浮的心,的确在这一刻沉淀了不少。
男人,就是需要沉淀。也许清善大师说得不错,秦慕白,的确是颇有佛根。
离开皇宫,正当华灯初上时。西市大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这里就是当今天下最繁华的街市,没有之一。
而秦仙阁,则是西市的一颗明珠。每当此时,这里就会聚集满长安最顶尖的诗人才子与弄潮于天下的政客将军们。
朝廷是一个历史的大舞台,导演九州天下的兴衰轮回;秦仙阁则是长安上流人物的荟萃之地,引领贞观大唐极尽风流。如果在这里看到皇亲国戚与优伶小二共舞,当朝宰相与落魄仕子品酒论文,千万别惊讶。
如果没有这些,那就不是秦仙阁了。
巍峨煌煌,用来形容现今的秦仙阁一点不为过。秦慕白从门口路过时,禁不住驻足而观。
门口没有了寻常酒肆一样侍马接客的车夫小二,也没有二流莺菀站在门口坦胸露乳招引客人的娼妇,只有一座高台玉石塑像——头戴乳纱面貌朦胧的女子,金钗玉环身裁玲珑,抱一面琵琶,莲花指托着一盏琥珀玉杯,眼眸半阖酒醉微熏,惟妙惟肖。
颇有一番贵妃醉酒的神韵。
在灯火辉煌人潮如鲫的西市大街上,这尊塑像几乎当街而立,鹤立鸡群。
据说,这尊塑像是由朝廷将作监的高人,全用蓝田白玉打造的,女子身上的金银首饰也是真的;那个托在手中的琥珀杯,便是当年秦仙阁翻修开业时,皇帝李世民亲自从自己的藏宝阁里挑选出来的一尊南沼国进献的贡宝。每天清晨无论刮风下雨,秦仙阁的人都会在那杯中倒满一杯秦仙酒,以飨各路神仙。然后到了半夜,这杯酒会被取下来拍卖,价高者得。也不管其中是遍布灰尘还是一半雨雪,也将成为收藏佳品,就因为它是神仙喝过的。
今日再看到秦仙阁,秦慕白颇有一种沧海桑田时事变迁的感慨。想起当初与武媚娘初相识之时,秦仙阁还叫“天下第一酒”,不过是一间普通的西市酒肆。一晃三四年过去了,酒肆麻雀变凤凰,他秦慕白自己,也由当初的一个初入仕途的青涩小子,变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嘴角轻扬微然的一笑,秦慕白也弄不懂自己这一抹笑意中蕴含的意味,只是鬼使神差的,他朝秦仙阁走去。
在长安,能进秦仙阁的都不是小角色。路上无不投来关注与艳羡的目光,大抵那在猜测,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又不知是哪家王公的二代纨绔,或是今年新榜登科的才子仕人。
秦慕白的心中却有了一个念头,天色不早了,来接妖儿一起“下班回家”,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秦仙阁的大门,竟然是紧闭的。仿佛是要掩住它这个世界里的繁华与奢糜,不足以让西市的寻常路人沾惹。
走到门前正要伸手敲门,门自动开了。
“机关?”秦慕白还怔了一怔。
下一秒,他眼前出现一个粉红裙衫的妙龄女子,戴着面纱,身段婀娜的轻盈起舞,云袖一展铺在秦慕白面前,示意他踏着她的云袖走进去。
左右两旁,各站着一排面容清丽身着男装的“小二”,齐齐的拱手伸手朝内一指,“请。”
秦慕白站在门口笑了。
眼前的随便哪一个女子,都当得上“绝色”二字。但太多的“绝色”凑在了一起,便不显得惊艳了,只会让人联想到……酒池肉林,销金窟。
偏偏秦仙阁绝不经营皮肉生意。这或许,也正是武媚娘的高明之处。
“已失去”和“得不到”,或许正是大多数人眼中最为珍贵的东西。女人,更不例外。
秦慕白怔了不到三秒钟,一道身影从他身前掠过,嚷道,“你不进就别挡道!”
那人喝得已有半醉了,踉踉跄跄的从秦慕白身边冲过去,拿出两个钱袋就拆开了来漫天遍地的洒,多半落在了那名舞伎的云袖上。
“哈哈,老子不是又进来潇洒了?不就是钱吗,有什么了不起!”他癫狂的大笑。
撒出来的却不是寻常的铜板,而是一片片打磨得光亮整齐的银饼子。
那两排女子却是整齐的放下了手,突然一拥而上将那男人逮住,一齐用力朝外扔去!
居然孔武有力,显然是身怀武功!
那男子被扔了个仰八叉摔倒在秦仙阁大门前的空地上,路上发出一片哄笑,显然已是司空见惯。那名舞伎将手中云袖一抖,如同变魔术一样将所有银饼子聚拢到袖中平空一抛,漫天花雨酒金银,一并落在了那男子身边。
“秦仙阁,不是藏污纳垢之地,阁下今后休要再来!”舞伎女子将云袖一收,再度铺展下来,“秦将军,请!”
秦慕白煞感兴味的笑道:“你们认识我?这男人是谁?”
“回将军话,凡入秦仙阁营生者,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武东家与秦将军的尊容记在脑海之中。”那名舞伎女子匍匐于地,似奴似婢的恭声道,“该男子是礼部侍郎之子,酒后便要失性在店中轻薄姐妹,因此店中不再容他。”
“有意思。”秦慕白不禁笑了,回头一看,那个半醉的男子一声不吭的爬起来身,捡起一地的银饼子,摇摇晃晃的挤进人群走了,至始至终也没骂咧一句。
秦慕白踩着女子云袖刚走进去,秦仙阁的掌柜、武媚娘之兄武元庆就亲自迎了上来,惊喜万分受宠若惊的道:“慕白,真是你来了!”
“嗯,是我。”秦慕白微然一笑,“经营得不错。”
“哪里、哪里,都是慕白与媚娘能干,秦仙阁才有今日景象。”虽说贵为秦慕白的妻舅,但武元庆显然是一副打工者的腔调与口气,小心翼翼的赔笑,不敢失了半点礼数分寸。
“我只是来随便走走,你忙你的吧!”秦慕白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夸张,坐在大唐中欣赏大型歌舞剧的酒客们,已有许多人朝这边注目了。
“那……慕白就请自便,反正到了这里,跟家里一样,呵,呵呵……”武元庆有些紧张,施了礼便乖乖退下来。
今日秦仙阁的大堂,比以往大了数倍不止。入眼看到的,就是前方高达数尺的一处舞台,上面正有数名女子表演江南绿腰柔舞,奏的丝竹雅乐。台下用围栏分成不少小格坐榻,酒客们三三两两的对坐品饮,其中还有不少秦慕白的眼熟之人,还不乏当朝四五品的大员们。
放着是在平日,这些官员们多半已经上前来和秦慕白打招呼套近乎了。可是秦仙阁就像是一处世外桃源,只要进了这门,就是一视同仁的平辈大小。只要能进得了这个门,哪怕你只是个落魄的仕人,见了当朝宰相也可以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当然,前提是你有这个人缘。
所以,堂中有不少人对着秦慕白微笑的举了一下杯子,神色间虽然有些惊讶与巴望,但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套近乎。大家都遵守着眼下身为秦仙阁酒客的身份。
这或许,也是专属于秦仙阁的氛围。到了这里,谁也别耍大牌,谁也不必妄自菲薄。喝一样的酒听一样的曲,一视同仁。礼部侍郎的儿子坏了规矩,也会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
秦慕白暗自有些好笑:是什么让武媚娘有如此的创意和“霸气”?秦仙阁,比我秦某人还要牛气和嚣张啊!
一名女子小二走到秦慕白身边,行的是拱手君子礼,问道:“秦将军想要点什么?”
“找间清净的阁子让我坐坐,喝点茶。”秦慕白一边说,一边很自然的朝楼上走去,吩咐道,“哦,将妖儿唤来陪我坐坐。”
女子小二的眼神中一闪而逝的是惊悚的神情,但片刻后她恢复了宁静,轻轻一拱手:“将军请随我来。”
秦慕白自然不知道,在现今的秦仙阁要想请动妖儿亲自陪曲,几乎已是不可能。也许她只是出于习惯的表现出惊愕,但秦慕白从她的神色间品味出了个中的意味,也就不难理解汉王李元昌为何对妖儿痴缠不放了。
男人都有征服欲,越是拒人千里高不可攀的女人,越有将她压翻推倒的欲望,这与女人本身的姿色或许关系并不太大了。李元昌盯上妖儿,或许正是这样的一种心理。
稍后她就将秦慕白领到了二楼一间雅阁中,阁名,“三仙”。
“将军,这间雅阁难得开一次,东家说了,只有她亲自来了或是将军您来了,才许打开。”小二说道,“还有就是,秦仙阁三仙子,每个月在这间屋子里小聚一回,相互讨教切磋曲艺。每当此时,就是秦仙阁的盛典之日。三仙子会同台献艺一次,演奏将军亲自传授的琵琶曲。能在这一天进到秦仙阁的人……满长安,绝不超过两百人。”
秦慕白心中莫明其妙的想到了一个人,问道:“那汉王是不是来过?”
“他每逢此时都来。”小二回道,“而且还要离舞台最近的位子,为此还不惜与驸马都尉长孙冲翻脸成仇闹过一回。结果双双被轰了出去。”
“呵……”秦慕白漠然的笑了一笑,“没事了,你去忙吧!”
“是……”小二退了下去。
秦慕白走进房中,其实房内的装簧还是此前天下第一酒时的样子,几乎丝毫未变。普通泛黄的板壁与陈旧的坐榻,自己当初怀抱妖儿教她手把手弹琵琶的位子也还在,依稀还能想像当初的坐次与情景。
“媚娘还真是有心……”秦慕白不禁微然一笑,笑得温柔。脑海里就浮现出武媚娘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生香玉面。
“一年未见,不知道她现在可好?”
秦慕白方才坐下,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便是那个双眸失了神采却依旧能够步履轻盈的妖儿。
“三哥!”妖儿进门,声音里透着惊喜,“你今天怎么来啦!”
在秦仙阁的客人面前,身为三仙子之一并受武媚娘委托执掌大权的“妖儿”,便是不沾一丝烟火气息的离尘仙子姿态。可是面对秦慕白,她永远谦卑而恭训。
就如同佛前蛛网下,一直抬头仰望的那颗草。
妖儿独自一人前来,左手拿着茶壶右手拎着一个小食盒,反身用脚勾上了门,径直朝秦慕白走来。
秦慕白一直很纳闷,她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为何总能第一时间辩出方位来?
“妖儿,你很高兴?”秦慕白笑道。
“那当然。三哥难得来一次嘛!”妖儿笑语回道,一边给他倒茶,摆出了几品时鲜的水果与精美的小点心,“三哥用过晚饭了吗,要不要来点酒菜?”
“不用了,我很饱。”秦慕白眯着眼睛微笑,“我只是来接你一起回家的。”
妖儿手中一滞,茶水差点溢出杯来。
“怎么了,很意外?”
妖儿咬了一下嘴唇,微然一笑:“有点。三哥想听曲子吗?”
“你最近可有新曲子?”秦慕白拿起茶浅酌了一口,问道。
“有呀!正好想让三哥指点一下。”说罢妖儿就起了身,取来挂在墙上的一面琵琶,说道,“三哥,这是那一天我们初次见面时你教我弹曲时用过的琵琶。”
秦慕白微笑道:“有什么新曲子,弹来我听听。”
“好。这首曲子,是我自创的,肯定……不是太好,三哥莫要取笑。”妖儿抱着琵琶在秦慕白面前坐下,素手抚着弦面,如同爱抚情人一般的痴迷,轻声道,“曲名《兰州鸿》。是我花了一年的时间自己谱的曲子……”
“兰州鸿?”秦慕白不禁一笑,“好曲名。”
妖儿的脸竟有些红了,手指惊栗的轻微一抖,不小心勾出一记突兀的音符。
“心境不宁,怎么弹得好这样的曲子?”秦慕白微笑道,“妖儿,你心事很重?”
“啊?……没有啊!”妖儿顿时有些惊诧和惶惶,喃喃道,“难道三哥还没听就能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曲子吗?”
“我也只是冒眛的猜上一猜。”秦慕白说道,“鸿,是鸿雁传书的鸿么?兰州?就更不必解释了。你这该是一曲寄托对远征将士思念的曲子吧?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家人出征在外,妻儿家小倚门而盼牵肠挂肚,莫不就是这样的情怀?”
“三哥好聪明……”妖儿有些羞怯低下头,喃喃道,“看来这曲子我也不必弹了。怎么样,也无法超越三哥的意境。”
“弹。”秦慕白微然一笑,“属于自己的曲子,抒发真情实感,就是最好的曲子。”
“嗯……”妖儿应了一声,深呼吸平静心情,悠然的弹奏起来。
秦慕白担着茶,静心倾听。
平心而论,这首《兰州鸿》光从乐章曲调上客观的评价,的确是无法超越《春江花月夜》与《霸王卸甲》这一柔一刚的两首曲子。兰州鸿,前期开篇有武曲之风,慷慨激昂大气磅礴,该是刻画军队出征时的盛大景象;中篇则是过渡,铿锵与柔和并存,大有刚柔并济铁骨柔肠之意。
这不禁让秦慕白想起了当初刚刚离开长安去到兰州时,怀念长安思念家人的情景。初抵兰州的宴会上,许多人喝醉了,夜空中响起悠然苍远的笛声,许多将士潸然泪下……这副场景,历历在目。
秦慕白举在嘴前的茶杯,停住了。完全陷入了曲风之中。
收篇,则是典型的凄怨相思之曲,显然是在描绘倚门而盼的家人,在对征战在外的将士们的牵肠挂肚。
缠绵悱恻,意境深远,情深,意浓。
秦慕白不禁将眼神投到了妖儿的脸上。柔和烛光之下,她只算清丽的面庞与失神的双眸,永远无法将她与倾城倾国联系起来。可是,她素雅之下包藏的那份火热又真挚的情意,却让她明艳动人。
世上若真有“知音”一说,秦慕白可以毫不犹豫的肯定,他就是妖儿的知音。至少这一刻,他是。
他听出了她曲中蕴含的绵绵情谊,与无私无己的默默守望。也许她不曾在佛前蛛网下浪漫又执着的仰望三千年,将满心的愿望与痴缠叙说给佛听。她更像是一株长于路边毫不起眼甚至有点卑微的狗尾巴草,夏日伴风舞、映花红,冬天抱雪眠、归于尘。
她的孤傲与脱尘,风不听、花不问,长安不懂;她的寂寞与执着,从来只是深埋在心中,无关风花与雪月。
一曲罢了时,秦慕白却读懂了她。
此时,周围突然很寂静。雅阁外的大型歌舞好像都停了。满堂推杯换盏呼朋唤友的高涨气氛仿佛瞬间冷场,整个秦仙阁里居然静悄悄的。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看着二楼右拐转角那间不起眼,还显得有点寒酸与整座豪华酒楼格格不入的房间。
仰视。
“好——”赫然,整栋酒楼里爆发出惊涛骇浪般的喝彩与鼓掌声,将楼里楼外的世界都震动了,西市大街上的人惊诧的翘首观望。他们看到,好多无法进入秦仙阁的人,站在西面墙下伸着脖子,仰望那间飘出琵琶音的窗子,拼命的拍手叫好,好痴如醉。
人群,几近沸腾。
秦慕白轻轻放下茶杯,面带微笑的看着妖儿。
妖儿的表情有些局促,脸红,低着头。
“你已经超越我了,妖儿。”秦慕白微笑,“听到了么,未见其人,整个长安却都为你喝彩!”
妖儿奉若瑰珍的抱紧了怀中的琵琶,仿佛就怕它被人抢走一样,轻轻咬着嘴唇,用低到只有自己的声音说道:“就算能够感动一座城池,又有什么用?终究……还是打动不了那一颗神的心。因为我,只是凡人。”
秦慕白看着妖儿,眯着眼睛微笑。
这一刻在他眼中,面色微红双眸灰瞳的妖儿,比楼外那个与神仙共饮的醉酒贵妃,更加动人。
麻雀变凤凰?
这样的事情,不只是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