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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坐在马车里,却时不时问车厢外的车夫:“人到了吗?”甚至不耐烦一遍又一遍地等待别人回答“还没有”,自个儿掀起车帘,心急地往前方道路上看。
今日是三月三上巳节,宫中本有庆典,皇帝也打算空出时间来陪太后的,但青云收到宫外李进宝的传信后,就忙忙跟母亲弟弟打了招呼,出宫来到城门边等人。她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若是到了傍晚,她要等的人还没到,她也只能死了心,乖乖回宫去陪太后过节了。
她要等的是即将回京述职的周康一行。
她虽然不爱搭理周康的妻子和长子,回京三年都不曾与他们有过联络,但自从听说周康、周楠父女要回京,便知会了牛辅仁,让他派人盯紧着周家,只要有他们行程的消息,就即刻报给她知道。今日一早,牛辅仁就透过李进宝给她捎来了消息,昨日周家迎来了周康提前派进京报信的家人,照他们的脚程算,大概今日午后就能入城了。
青云素来与周家父女交好,又与周楠是手帕交,自然为他们的归来而欢喜,但她最关心的,还是过去认下的干爹刘谢。无论她最初认下他时,是经过多久的观察,又存了利用之心,但他对她的关怀并不是假的,也多亏了有他,她才能摆脱贫民孤女的身份,过上小康日子。她现在身份有变,为了刘谢着想,大概也不能再光明正大地喊他一声干爹了,但为他安排好进京后的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太阳渐渐升上了中天,将清晨的寒气驱去。今日天气晴朗,微微的凉风轻拂过路边的绿树杨柳,为人们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去年冬天来得早,今年的春天却来得晚了,二月中旬的时候还在下雪,如今难得冰雪散去,春暖花开,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人都脱去了冬日厚厚的棉袄皮褂,议论着家里的田地应该翻土播种了。有了冬天时的瑞雪,想必今年又是丰收吧?
青云再次从手中的书本中抬起头来,身体向前倾,掀开了车帘:“还没到吗?”
车夫无奈地坐在车辕上回答:“县主,小的盯着呢,若是人到了,一定告诉您!”
杏儿抿嘴笑了笑:“县主,您别着急,奴婢也帮您看着呢。还有几位护卫大哥,十六双眼睛盯着来路,绝不会错过的!”
青云没好气地嗔她一眼,心烦地翻了翻书,便放一边去了。她心里着急得很,已经没那耐性去看书了。
守在前方路口上的护卫忽然奔了回来:“来了!”青云顿时振作了精神,一把掀起车帘钻出车厢,站高了往远处看,果然瞧见几个眼熟的周家仆人的身影,当即大喜过望,跳下车来就跑上去。杏儿与两个押车的婆子,连带着一众护卫,都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周家人远远瞧着一大队人马黑压压地跑过来,都吓了一跳,连忙刹住了马,有人勉强认出了“刘大人家的”姑娘,连忙回报周康与周楠,周康脸上露出了喜色,嘱咐心腹小厮:“到后面去,告诉刘大人,清河县主出城迎我们来了。”
得了消息的刘谢自然惊喜万分,也下了车跑过来,周楠也激动得很,只是碍于自己大家闺秀的身份,没敢下车来,但也掀起了车帘一边看一边催车夫赶得快些,当她看见青云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笑脸时,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忍都忍不住。
青云笑吟吟地向周康行了礼:“周大人安好?三年不见了,今日一瞧,大人风姿犹胜当年呢!”
周康此时已不是落魄的被贬官员了,他在锦东几年,不但协助锦东知府龚乐林将一府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还立下了很大的功劳,堪比开疆拓土。
两年前因王廷政治斗争落败而从西北逃往东北的蛮族王族见锦东兵力不多,起了侵占本朝土地的心思,却被当地驻军的石统领带着一众西北退役老兵打了回去,打得那帮蛮族流亡王族哭爹喊娘,元气大伤,若不是顾及到东秦人的想法,石统领早把他们全灭了,再将他们占领的土地——包括原本属于东秦人的区域——全都收归朝廷,最后皇帝指派龚乐林与周康跟蛮族流亡王族以及东秦人进行了谈判,周康大放异彩,不但拿到了石统领打下的几乎所有土地,还让东秦人心甘情愿地将原本属于他们的领土拱手相让,并且以近乎哀求的态度自请成为本朝属国,接受本朝的庇护。
有了这么一个大功劳,周康这辈子只要不是犯下谋逆的大错,都不用愁了,他甚至有可能达到先人们都无法实现的高度——以文人身份封侯。
但周康经过清河的三年历练,已经沉稳了许多。他没有急着凭借功劳请调回京,反而安心待在锦东通判的位置上,协助龚乐林将谈判后续事宜一一处理好,等到大局稳定下来,方才接受了召令回京。他这份态度让皇帝极有好感,就连朝中的老臣们提起他,也都纷纷赞叹他不愧是名门之后,才德兼备了。至于他几年前在朝中犯下的小过小错,也被认为只是年轻时的一时不成熟,暇不掩瑜,无人再拿来嘲讽了。
如今的周康,正值壮年,本就是清秀端正的文人长相和气质,鬓边的几缕白霜,不过是增添了他的魅力,整个人显得既自信,又谦和,却又不失威仪,若论风姿,确实是更胜当年。青云那一句夸奖,绝不是无的放矢的拍马屁。
周康听了,却只是笑笑,虽然明知道青云如今的身份是一位县主,但在他眼中,仍是那个看着长大的晚辈。他回应时的语气,就象在对着一贯宠溺的孩子说话:“你这丫头,都这么大了,还象小时候那样爱取笑别人。”
青云听了,心中暗喜,虽然自己的身份是变了,但如果连周康、周楠这些过去的熟人,也要抛开往日情份,毕恭毕敬地按礼数说话,她心里一定会难受死的。
她笑嘻嘻地跑近了周楠的马车:“周姐姐,你哭什么呀?这么多年不见了,你瞧见我,应该笑成一朵花才是。”
周楠哭着拍了她一记:“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几年没见了,一见面就打趣我,也不知道这几年我有多想你!”
青云眼圈也有些发红,却只是拉着周楠的手笑而不语,猛一瞥见周楠的马车后方又来了一辆车,这回是刘谢跳下车来了,红着眼圈,双目含泪,嘴唇颤抖着要说话,但过了半晌,才叫了一声:“青姐儿……县主。”
青云松开周楠的手,咬咬唇,忍下泪意,含笑走了过去:“干爹这是在叫谁呢?我是青姐儿,也是清河县主,可我不叫青姐儿县主呀!”
刘谢听她叫的这声“干爹”,更激动了,哽咽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周康上前笑道:“老刘心里正高兴呢,他一向笨嘴笨舌的,简直不知该如何说话了。他听说你认祖归宗的事,知道你有了亲人,心里不知怎么为你高兴呢。只是担心你如今身份尊贵,便不好再见你了。”
青云忙道:“干爹可不能这么想。若不是你认了我这个干女儿,还处处照顾我,我还不一定有今天呢。我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只知道你是我干爹,身份什么的,又有啥要紧?京城的宗室女多了去了,光是有封号的县主就有上百个,我这样的,也算不了什么。干爹可千万别不认我!”
刘谢一边点头,一边流着眼泪,仍旧是说不出话来。
周楠擦干了眼泪,重新露出笑容,劝道:“这里人来人往的,说话不方便,不如回了家,再坐下说话?”
青云笑着点头:“我跟你坐一辆车吧,我送你们回家,只是送完了,我就得回去了,今儿过节,家里有事,改明儿我再来寻你说话。”
周康父女与刘谢都没有异议,便纷纷回到马车上,整理队伍重新出发。青云吩咐自己的随从们跟着众人走,又对刘谢道:“我给干爹在外城和内城各备了一个小院子,看您喜欢哪一个,就住哪里好了。”
刘谢忙道:“这如何使得?在京城这样的地方,一个院子也要花不少钱呢,你有钱,应该留着自己使,不必为我破费。”
青云要再劝,周康便先笑道:“老刘,这是孩子的心意,你只管收下就是了。她如今不缺这几个钱,况且房子放在那儿又不会跑,日后你不住了,仍旧是她的,她吃不了亏。不过今儿你还是先到我家去住吧,客房已经备下了,等明儿得闲,再亲自挑宅子去。”他是世家出身,知道对青云而言,既然有财力置下两处房产,只为了让刘谢挑选,就不会觉得这点花费有什么吃力的,因此并不放在心上。
青云眼巴巴地看着刘谢,刘谢只得答应下来。青云便高高兴兴地上了周楠的马车,随众人一道进城。杏儿回到她的马车上,跟在队伍后面。
周楠好不容易有了与青云面对面坐着的机会,兴奋地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回,忍不住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个县主了,怎的穿戴打扮仿佛一般富贵人家的姑娘似的,从前我与楚王郡主相熟时,看见她天天都打扮得珠光宝气,宗室里身份高些的女孩儿,都没有你这样随意的。”
青云不以为然地笑道:“今日出来迎你们,我打扮得那么华丽干嘛?衣服只要穿着舒服就好了。其实我这一身衣服的料子都是内造的上等货色,戴的首饰也都很珍贵,一点儿都不掉价,何必学别人做首饰架子?还有,我告诉你,元宵节的时候,楚王郡主在宫中失仪,得罪了太后,已经被降为宗女了。听说她如今正在楚王太妃跟前学规矩,日子过得很是辛苦呢,想要再打扮得珠光宝气,也不可能了。”
周楠吃了一惊:“竟有这等事?我从未听说过。”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有几分快意:“活该!她这样冷漠无情的人,原该有此报应!”
青云笑了,又与她聊了几句家常,忽然想起一件古怪的事:“不是说龚大人一家会带着融君与你们一同进京吗?石统领也会同行,怎么只有你们和干爹?”
周楠叹了口气:“别提了。龚大人跟石统领原本都与我们同路来着,谁知半路经过陵城时,融君竟然病倒了!她病得不轻,龚大人夫妻担心得不行,只得在陵城住了下来,打算等到她病好了,再起程南下。正巧,陵城知府从前是陈家门生,那里的驻军统领又跟石统领曾有同袍之谊,石统领就一并留下了。有他在,龚大人一家想要办些什么事,都方便些。”
青云心中很是意外。皇帝从年后就开始盼着石明伦回来了,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从他那里知道东北残存的蛮族王族的确切情况,好判断要不要准备跟蛮族开战,若是局势在近几年里都会维持稳定,那他就有了时间与空间去处理几位暗地里跟旧藩王势力有勾结的将领了。没想到石明伦居然推迟了回京的日程,还是为了龚乐林的家事,虽说他与龚乐林确实交情比较好,但也别做得太过明显呀!这文臣武将关系太近,很容易引人非议的。
不过话虽如此,青云却没打算把这些事说出口,便只是笑问周楠:“融君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我瞧她只是风寒罢了,也不知为什么,竟然发作得这样厉害。明明在锦东时,她看起来并不象有那么弱不禁风。”周楠皱了皱眉头,“不过石统领的同袍帮忙介绍了陵城的一位大夫,医术挺好的,虽比不上小曹大夫,却也不错了,想来融君很快就会好起来。”
“那就好。”青云笑着,心里却想起了曹玦明,他这时候已经结束府试了吧?不知成绩如何?但愿他今年能顺利通过。
她一时有些心不在焉,没人发现周楠脸上露出了踌躇之色,似乎犹豫了许久,才将心中的问题说出了口:“你可知道,我家里……我母亲和哥哥,如今怎么样了?这几年……他们在京城过得还好吧?虽说有书信,也有下人传话,但是……”她顿了顿,“我总觉得没有你说的可靠。”
青云怔了一怔,心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