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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并非后世礼教严谨到古板苛刻的年代,妇人特别是一家之正妻,是与家门主君有着相对平等的地位。
妆奁多寡,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但哪怕是民间寒素门户,一旦是正礼大婚的亲事,往往也都要竭尽所能为自家出嫁的女子准备一份嫁妆。而这份嫁妆,是完完全全属于妇人自身所有,可以传及子女,无论夫家还是母家都不可随意侵占。
所以这个时代,妇人的社会地位是有着独立的经济能力为基础。这样一个家庭伦理观念,已经贴近沈哲子所来的那个时代。
后世论及前代所谓妒妇云云,那已经是将妇人物化看作一个附属品,不该有独立的人格,但其实魏晋之际,很多后世看来妒妇的行为,并非男女情事又或恃宠而骄,而是在捍卫自己作为家门主妇的权力。特别是那种别室藏娇的行为,主妇追打上门是要比后世捉小三还要正义的举动。
经济基础决定社会地位,这在很多时候都是通行的。沈家未必有籍此强压亲家的意思,但却是实实在在给桓家出了一个大难题。
銍县桓氏既非巨室,也非名门,能够与沈氏结亲已经颇惹非议,如果在这件事情上再被强压一头,桓氏沦为世道笑柄已经可见。
在那段时间里,桓伊也真是深刻感受到许多馨士馆不曾教授、经义也未涉及的人间困事。沈家的小娘子,他是由衷的心仪,而能够成为大将军的妹婿,大凡出身馆院者相信没有人会拒绝。
但就算是两情相悦,两家也都认可这门婚事,当世道标准所带来的巨大差距摆在眼前时,也真是让人一筹莫展。
就算桓宣提前归洛,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解决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桓家一定要准备足够相匹配这一份妆奁的礼仪,最起码不能相差悬殊。简而言之,那就是钱。
虽然桓伊并不是桓宣自己的儿子,但这桩婚事却是整个家门一个契机,自然也要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可是桓宣虽然位高权重,但早年在襄阳是废土重建,之后在关中又是事务繁忙,且不说他根本不是一个贪鄙之人,就算是也根本没有供他大肆敛财的机会。
事情没来由的就此打住大半个月,最终还是桓宣舍去脸面投书大将军处道此困扰。沈哲子得悉后也真是哭笑不得,只能再作传讯,让家人们大大削去明面上的妆奁,不要给桓家过多难堪和压力,因为区区一点面子问题破坏一桩佳偶良缘。
这也谈不上是上赶着嫁女,第一沈家不缺钱,也不需要借此抬势,第二桓家若真能做出相匹配的仪制,他反而需要叫停婚事,先派人把桓家仔细查上一查。
但就算是如此,之后婚事也给桓家带来了不小的压力,桓伊久在学中,其父桓景则常年担任行台清职,靠着桓宣的资助,才算是将婚事继续进行下去。
而之后在江东所举行的婚礼,桓伊也真是结结实实领略到沈氏作为江东第一门户的深厚底蕴。
他的丈人沈充更是素来不知收敛为何物,各边前来贺喜宾客,几乎塞满了大半个武康县,流水宴席更是沿龙溪排出几十里外。婚礼前前后后那几日,桓伊见到的生面孔没有一万只怕也有八千,反正之后很长时间,他一度脸盲到连人都认不出来了。
之后在江东又住了一段时间,丈人沈充见他最多说的话那就是:“浮财并生计,有我则无患。儿辈只需打磨才器,助你妻兄分劳谋功,凭才凭功得于自立,勿令我女归省之际耻夸家事。”
但抛开这些小节上的事情,对于这一桩婚事,桓伊也是发自肺腑的喜悦,娇妻可人,亲友称羡。他也因此能与大将军于家宴畅谈,这是往年想都不敢想的幸事。
席中沈哲子除了欣慰于小妹幸得佳偶之外,还有一点也比较欣慰,那就是在场这些家人们对待桓伊也都非常热情和气,不因本家势大而有轻慢。哪怕只是装的,还能够意识到这些细节,久而成习,也是一桩好事。
如今的沈家,家风的确不错,或许底蕴仍浅,但是家风较之早年身为江东土豪时还要严谨许多。
想到这一点,沈哲子不免又怀念起去世的山遐,除了他与老爹掌舵者的警告与族人本身自律之外,山遐旧年不畏权贵的酷烈执法,也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沈家营造家风,少有子弟敢在外浪荡放肆。于公于私,沈哲子都承情其人良多。
家宴持续时间并不长,大半个时辰后族人们便都识趣的起身告辞,就连沈玖、沈屹他们也返回馨士馆入宿。
散去席宴之后,沈哲子又携桓伊同返内宅,此际小妹沈琰也在女眷们陪同下出拜兄长。
沈哲子眼见自家小妹仍是大吉喜服,庄重之余还残留许多少女娇憨,心中也多感念,抬手道:“我家小娘子,生人之后,阿兄便乏于看护。不知不觉,已是亭亭玉立,转为旁人家妇。前前后后,阿兄失职良多,你就算存怨,也是应该,只是不要忘记了望朔归家,恶兄或不足亲,但家中还有老父老母……”
“阿兄……”
听到自家兄长这么说,阿琰娘子也是动情至极,颤呼一声后便埋首兄长怀内,哭得梨花带雨。
“哭什么,咱们兄妹,大有余时可待。虽然别庭分居,但也朝夕可作探望。只是日后却无父母兄嫂纵容你的骄性,敬奉翁妪、恩爱夫婿之外,若是受了别的委屈,哈……”
说着,他便抬头望向另一席的桓伊,只是淡淡一眼,桓伊便觉如坐针毡、忙不迭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没有了其他族人在场,小阁中只有沈家嫡亲数人,小儿阿秀、蒲生以及新添幼子、仍在襁褓中的小字唤作阿祐,包括沈劲、沈峻、沈牧、沈云等儿女也都行出拜见姑婿。
眼见这一幕,沈哲子更生白驹过隙之感,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世界不独已经成家立室,甚至堂兄弟们已是子女成荫。这些年,他一直在忙碌,无暇顿足小憩,就连自己的几个儿女生人至今,也都少作陪伴,这也算是有得有失罢,公私很难完全兼顾到。
转过新年,就连阿秀虚龄也已经十岁,沈蒲生亦是六岁出头。沈哲子心有所感,不免认真打量起自己的儿子们。
阿秀小儿、已经不可称作小儿了,个头已经不低,眉目间颇肖其父,明眸皓齿,鼻梁挺直,额间亦是光洁蕴采,月白的丝袍以玉带束腰,虽然还未加冠,但也早不再作总角装扮,旧年的顽劣已经很少看到,举止之间有着很明显故作成熟的模样。
沈哲子对儿子们多是放养,私下里不乏吐槽,言是阿秀这小儿不知哪里习得装腔作势的恶习,已经大大不及幼时娇憨可人。
可是听到他这吐槽之后,公主只是白他一眼,冷哼道夫郎真是事务繁忙,已经久乏自顾了。甚至就连素来娇怯温婉的瓜儿都小声道,阿秀小郎此态,确是大有渊源可追。
嘲笑自己的儿子却被亲近之人反讥,那种郁闷实在不足为外人道,或许人天生真就是欠于几分自知,如果不是有阿秀在后做个映衬样子,沈哲子真不觉得他小时候原来就是这样一副装腔作势、令人讨厌的装逼样子。
但是得于家人提醒之后再作审视,沈哲子又觉得阿秀小小年纪便已经颇有沉静,风雅姿态已经初露端倪,卓然玉质一天天长大成人,已经令人不敢小觑,也真是不辜负自己这个为父者对他的殷厚期望,江东玉树,代继成荫啊!
如今的阿秀,已经不在家门自学,去年沈哲子从枋头返回后,便亲自将他送入馆院求学,以开阔见识听闻,也早早学着与世道时流接触。庭门之内再怎么细心督教,还是不如同侪争进。
只是母亲魏氏爱怜这长孙仍然算是稚龄,严令白天课业结束后,晚上一定要接回府中,不要居留在外乏于看顾。沈哲子对此不置可否,反正每天天不亮便被拉起床来、穿过整个洛阳城赶去上学的又不是他。这种以爱为名的加害,反倒让他有几分幸灾乐祸。
沈蒲生这个小子,生得虎头虎脑,虽然还没有全张开,但能看得出是与父兄不同类型的相貌,倒与大父沈充更似。小时便是一个圆滚滚肉球,夹在腋下、团在怀中极富手感,也因此没少遭遇此类毒手。
但是近年来沈哲子已经不再这么做了,一则是小子体格渐大,抱起来沉甸甸的,二则沈哲子担心盘玩过甚,这小子真向肥硕圆润方向发展。
至于另一个小子沈阿祐,同为公主所出,只是相对于两个兄长,得于其父关注更少。
一则儿女渐多,没有了此前那种新鲜感,二来目下行台发展也到一个关键期,特别是为筹备之后向河北的这场大战牵扯了沈哲子太多的精力,真忙起来的时候,十天半个月的都难得归府,回来后往往也都是倒头大睡。
所以他对此倒也不乏愧疚,只是叮嘱沈蒲生小心看护这个幼弟,子代父劳,养了儿子就是要早早用起来。
因是自从入阁之后,沈蒲生便叉腰凸腹的寸步不离怀抱沈阿祐的乳母,甚至就连沈哲子想顺手接过阿祐,都被沈蒲生皱眉摆手、不耐烦的拒绝了:“阿弟早已经倦了,阿爷不要扰他!”
长久不见便觉想念,见到之后又倍感手痒。为人父母,真是大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