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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士馆中阁里,阅卷并没有耽搁太长的时间。虽然今次参考的馆院学子足足近千人,但一众学士包括随同而来的行台官员们,包括沈大将军也都参与批阅。
朱笔在手,沈哲子也是略作追缅自己在原本的世界中所经历的考试折磨,如今同样考验由他主导施加旁人,心内也真有一种别样情怀。
这一次的劝学礼考试,本身并不是什么严谨的选才考试,有着相当一部分面子工程的意味在其中。
千余份题卷,先由书吏挑选出卷面不甚整洁的一部分,直接剔除不批。学子们或许在答卷的时候已经非常的认真仔细,但也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或许在收卷途中题卷偶被折损,甚至都谈不上学子们自己的问题,但也都在这一关被遴选下去,成绩直接作废。
这对那些满怀热忱的学子自然是不公平的,也难保不会发生遗珠之憾。
但足足近千份答卷,每一份都是多达数千字以上的内容,在场几十人若是不设立这种有些残酷的淘汰标准,通批下来最起码要几天的时间,就算学士们有那个精力,沈大将军也不可能一留就是几天。
眼下还仅仅只是局限于馆院之间的小考,未来若是考试规模继续扩大,乃至于形成定制的科举考试,此一类的标准更会严苛到吹毛求疵的程度。所以一个人才能优劣与否,能不能有机会展现出来,也真是需要仰仗一定的运气。
不过幸在这次考试也仅仅只是走个过场,更多还是向行台、向大将军展示馆院教育成果。而且馆院考试频密,基本上一些成绩优异的学子差不多都被学士们所关注,就算题卷不巧被筛出,稍后也会再被拣选出来。
沈哲子负责最后把关,基本上所有优秀的题卷都会被挑选呈送上来由他亲自批阅。批卷开始未久,这一类的题卷便被陆续送上来。
在翻看这些题卷的时候,沈哲子最大感受就是时人看不起他的书法水平那也真的不是刻意为难。在经过那些学士们掌眼挑选之后,能够被呈送上的题卷别的且不说,书法笔迹上是真的多有可观之处。
沈哲子于书道不过是略得工整,而他过眼这些题卷在这方面而言,就没有一份不胜过他。在这个世道而言,时人对书法的审美标准和追求真的是达到了一个高峰,否则不至于酿生出以二王为代表的大量书法名家,想于此道彰显名声那真的是地狱难度。
念及于此,沈哲子不免又想起王羲之其人。如今的琅琊王氏在他的酷烈打压下,处境也真是悲惨。就算沈哲子并不强求斩草除根,但王羲之也受到牵连而被禁锢罢官。
出于艺术保护的心理,沈哲子倒也曾请人询问王羲之是否愿意北上入洛进入馨士馆,但这件事转头就没了后讯。不用问沈哲子也明白应该是王羲之态度坚决的拒绝了,或许还有表达对自己的怨恨,所以那代为询问的人索性便也不再回禀,就当没有此事。
此前沈哲子倒是听人偶尔提起过,王羲之已经离开建康或是带领一部分残留家人返回琅琊故土,但具体情况如何,他所知也不详。
说到底,虽然同为琅琊王氏子弟,但跟王允之这一类的权徒相比,王羲之纵然略有清誉,不过一介座谈客而已,于世务上乏甚才力,或是丰年美玉,但却谈不上是荒年谷粮。就算往年有什么互动往来,但既然眼下已经是相看两厌,那么索性也就相忘江湖,不必再作非常关注。
很快递上来的题卷便有了百余份,这么多沈哲子自然也不能尽数详阅,诗赋之类只是草草一览。所谓文章才气,抒情述志,诚然能给人带来美的享受和情感的共鸣,但沈哲子不缺这个。所以他更关注的还是后方的策问题,以此观察这些时流少进的格局与才能。
沈哲子正低头细阅之际,又有一份题卷被送上来,被直接摆在了一摞题卷最上方,他抬起头来便看到王述那一张稍显木讷的脸庞,稍作点头示意,而后又低头批阅手中题卷。
“此卷连案拔优,大将军难道不先作试览?”
王述放下题卷却并不退回自己席位,站在原地开口说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才又抬起头来,这才察觉到王述神态有些不同寻常,心内略有好奇,可是当视线落在那题卷名号一栏后,才有所了然,且先放下手中这一份,将王述专门呈送上来的这一份题卷拿其来,还没看便先笑语道:“举贤而无所避,蓝田侯真有古者遗风。”
王述亲自送上来的这一份题卷,答卷学子名为王坦之,而这个王坦之便是王述的儿子。
王述目下官居河南丞并洛阳令,在行台既是杜赫的政务副手又是京县官长,哪怕已经临近年关,事务仍然繁忙,本来沈哲子没有打算让他随行,但他却主动来了,所为的自然不是要为大将军捧场,而是为了他这个目下正在馨士馆进学的儿子。
王述这个人怎么说呢,有点讨人厌,性格略显孤僻。这大概也与早年经历有关,出身太原王氏名门,其父王承又号称越府第一名士,王导等人早年在越府都要排于王承之后。
但这优越的出身并没有给王述带来一个好的起点,其父去世后年近三十仍未彰显,颇有痴长之状。否则早年不至于在建康混不下去,甚至还在淮南都督府时期便北上于都督府任事。
但这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正因为早早便离开了江东,所以数年前江东那场动荡也没有波及到他。而他在淮南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任事,如今在行台所受到的重用已经远远超过那些早年先发的世家子弟。
王述这个人,或可称之循吏,才能上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但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短板,总之交给他的任务都能完成,但也不必指望会有什么惊喜。而且本身气量不大,自然与清誉无关。
其人还有一桩怪毛病又与沈充有些类似,那就是炫子,所炫的自然就是这个王坦之。
其实早在题卷收上来的时候,王述便已经按捺不住将儿子的题卷抽出来,于厅堂之上绕行一遭请那些学士们批阅。
老小子如此明目张胆走后门,众人或不至于反感,但心里也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此时听到大将军这么说,厅堂上便也响起了一些笑声。
王述对此却不以为耻,正色道:“庭下少儿养成,父执殷望难免,优劣如何又何惧披露人前。若玩物真有国器材质,共邀时流青睐,未尝不可策行大将军后,踵迹法行。若是不为时流所雅,退以杖训,过错斧凿,也能不败家声。”
听到王述如此坦然,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来,看来这老小子对自家儿子实在深具信心,都将自己列作需要追赶的对象了。
所谓江东独步王文度,虽然眼下王坦之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但沈哲子也是不乏好奇究竟有什么奇异禀赋能令其父如此钟爱。而且看王述这架势,自己若不提前批阅其子题卷,他是不打算退回去了。
本来也只是不算太严谨的考试,也就不必过分强调纪律,所以沈哲子便举起那题卷看了起来。
诗赋策问俱都读完之后,他也不得不感慨王述如此不避讳的自夸也的确是有几分底气的,王坦之这一份题卷或许谈不上有什么惊才绝艳,但在他所批阅过的这些当中也可列作上品,才情初露,文章慎成,或是囿于年纪有什么不足,那也都属正常,可见王述在家教方面也是用了心。
“令郎年方舞勺,已有才情勃然气象,经书条理也都分明在列,不愧名门少英。”
讲到这里,沈哲子提笔批了一个优,继而又说道:“蓝田侯家教诚是得法,但才力萌生也自有春秋所限。家门玉质盼能壮成,这虽然也是人之常情,但也不必迫责过甚。幼鹿穷驱,微力负大,反有亢伤,安养在舍,又何患麟信不传?”
大概是因为自己大器晚成,王述将一些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这在沈哲子看来倒是大可不必。单从这题卷看来,王坦之确是禀赋出众,但若说眼下就有什么国士之才那也不可能,不过一个早慧聪颖的少年郎罢了,虚誉过甚有害无益。
“大将军驰誉当时,人莫能及。玉峰屹然于前,少流凡有一二资质可恃,又岂敢安步懒行。”
王述闻言后却有不同意见,是打定主意要让儿子少年扬名,不要再如他一样受够寂寂无名的世道刁难。
其人固执如此,沈哲子也懒得再劝,反正又不是自己的儿子,尤其这王述还瞪眼要让自家儿子瓜分自己一二光辉,倒让沈哲子有些哭笑不得。
很快,学士们便将优选名单排列出来,由几百名应考学子挑选百人入见,并且参加稍后典礼。这比例并不算低,至于其他没有列选的学子们,稍后也各有劝学犒赏,只是少了入见当面听受大将军训告的机会。
沈哲子接过名单来看了一番,发现得选优等的学子有一多半几乎都是南北世家所出,真正寒门庶流少之又少。
这倒不是因为徇私,类似王述那种没皮没脸的毕竟只是少数,而且沈哲子也看了相当一部分题卷,不得不承认当下而言,这些本有家学教养基础的世家子弟们整体素质的确要比寒门学子高了一筹。
就算馨士馆提供了一个相对开放包容的学习场所,短短几年的时间也实在很难追平世家年久巩固的优势地位。
这也是沈哲子并不急于进行科举定制的原因之一,他或许可以通过制度的力量刻意打压世族扶植寒门子弟,但寒门子弟本身素质不提起来的话,制度能够发挥出来的效果其实也有限。
但尽管如此,这一份名单还是给了沈哲子不小的信心,能够有二十多个寒门学子得列名册上,可见馨士馆在教育方面已经颇有成效。尤其在这二十多个寒门学子之中居然发现一个足堪惊喜的名字,也让沈哲子大感振奋。
“这个北海王猛,速将他的籍卷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