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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等到那两人惨叫声戛然而止,堂中始终绷紧的一根弦似乎断裂开,众人脸上渐渐有了生气,只是却仍然没有人开口打破眼下的沉默。
苏峻坐在堂上,同样没有急于开口发声,只是间不时视线在堂中这些部下脸上掠过,但凡被其视线接触之人,无不恭然垂首,不敢对视。
这些部将对自己充满敬畏,苏峻是心知,这本就是统军之将该有的威仪。但在敬畏之余,还有没有别样的情愫在酝酿,他却猜不到。
以往坐镇历阳之初,他也觉得自己劲旅强兵在手,又得肃祖信重相托西藩,环视江东可谓目无余子。王氏权焰煊赫又如何?还不是被他麾下精兵屡战击溃!在他看来,兵甲之盛、战而必克者,无过于他!
那一段岁月可谓他一生最得意之时,他家虽是寒素门户,但每逢乱世必然勇者当先,哪怕那些朱门幽深的世族大家,在他面前都要相形见绌!在他看来,且不说过往扶危救亡的彪炳功业,日后朝廷想要维稳江东,震慑各方,所用之人,舍我其谁?
正因有这样的底气,苏峻当之无愧据守历阳,打算长久担任京畿藩篱。再看向赴任徐州的刘遐,则不免有些讥讽。同样是武勇得用,在一众流民帅当中,作为邵续的女婿,同时继承了邵续一部分余部的刘遐资历是要远胜于苏峻。但最终还是肃祖有识人之明,将真正武勇贤能之人简拔而用。
老实说,对于肃祖这一份厚恩赏识,苏峻心中未尝没有以死相酬之念。他也绝非一朝得胜便忘乎所以的轻率之人,但自从他居任历阳以来,朝野内外便不乏人对他之显用颇多怨望,若不能彰显姿态,他实在很难稳居西藩。哪怕担上一个骄横悖礼之恶名,他也要保住这一份自己并众将士浴血奋战才得来的功业之地。
然而随着肃祖英年早逝,历阳的形势却急转直下,台中自中书以降,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历阳的敌视。这不免让苏峻更加愤慨,居官无任、尸位素餐者侃侃而谈可达公卿,寒素人家、敢赴国难者浴血奋战竟被目为祸患,这是怎样一个是非颠倒的世道!
然而更让苏峻感到心惊的是,当历阳之态势转为微妙时,他麾下这些部将也渐渐有了离心。早先还只是一些私底下的小动作吞没人丁、物资以自肥,发展到如今,竟然已经出现私逃现象,而且还愈演愈烈!
苏峻自问不是一个悭吝之人,他不只善战,也擅长治军,尤其很早就已经明白什么才是自己能够立足时下最坚定的基础。对于麾下这些部将们,他从来不吝于赏赐,尤其在坐镇历阳重藩之后,更是近乎纵容。
情理上而言,众将跟随他转战南北,由淮北战乱贫瘠之地来到这西藩鱼米之乡,侥幸不曾战死沙场乃是天助之福,苏峻怎忍再以严刑峻法去苛待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之人。而在利益上来说,若非这些人拼死力战,逢战必胜、每攻必克,凭他寒素之身,岂能进望如今这高位。
正因为有这样的觉悟,他虽然没有家资可依仗,没有故旧可为其发声,但自青州乡中开始,麾下便聚集起一群敢战力士。比如如今列在席中的韩晃,本是猎户之子,在他一路关照保举之下,已成名动大江、战功赫赫的健将。余者张健、匡氏兄弟等等,若换了在别人麾下,岂有出头之日!
圣贤有言四十而不惑,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然而却是越活越迷茫困惑。他本以为大功于国足以立世居显而无愧,厚恩于士足以自存邀忠而无忧。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次一次教训,权奸猜忌,部众离心,他已经不知该再凭何自处了。
苏峻自知此态不能长久,若历阳再被如此针对下去他却没有应对之策,那么几乎不需要朝廷再有所动作,他的部众或将自发的溃散开。
然而要突破台中各家的封锁针对又谈何容易,原本南顿王司马宗的示好让苏峻大喜过望。他所患者在于台中无人为其呼应声张,南顿王乃宗室长者,若能得其义结,历阳的困境将会缓解大半。
南顿王所想要比苏峻激进得多,厚邀苏峻为昔年王敦旧事,提兵入朝扫荡宵小,而后再拥兵归藩以自重。苏峻心中对此是不乏意动的,然而他也深知自己当下形势较之早年王敦不可相比,若真骤然发难,未必能得到士心景从。
谁知还在犹豫之际,台中中书却猝然发难,直接将南顿王剿杀于京畿之中。这让苏峻心惊之余更不乏恐惧,担心中书会挟此之威将矛头指向自己,因而近来都是寝食难安。他自知其部虽然骁勇,但终究势单,加之如今部众离心严重,私逃成风,形势更加堪忧。
处理过那两名私逃旧部之后,苏峻视线在众人身上游弋,他希望自己能看清楚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但可惜人心隔肚皮,眼下于席中信誓旦旦表明忠心者,其部曲或许已经私下里打点好了行装。
最终,苏峻的视线落在侧席中的匡术身上,苦笑一声说道:“中道可有教我?”
苏峻部将虽然众多,但大多出身寒微卑流,善战者居多,真正长于谋算者却甚少,匡术便是其中为数不多胸怀韬略之人。早先便是此人建议羁縻流人缓作安置,如此才给历阳军提供充沛兵员和劳力,否则单靠拦江所获,维系势必更加艰难。
匡术乃是自青州伊始便追随苏峻之人,他家如果算起来,勉强也算是北地旧姓,但自他往上数代,家世却是衰落严重,至今已经与寒庶同流。此君有心重振家声,但却四处碰壁求告无门,最终托于苏峻羽翼,才渐渐有了一点起色。如今虽然只是担任一地县令,但已经不算是籍籍无名之辈。
此时听到苏峻垂询,匡术沉吟良久,才慨然道:“中书为政察察,台中怨望深重,主公所属目下已是人心惶惶。安坐而待毙,慷慨而赴死,惟主公明断。”
听到匡术这么说,苏峻脸色更显阴郁。匡术的忠心,他是不怀疑的,可是此人的用心,却实在值得商榷。
此类谋主,心怀奇志,好进险策以彰显其能,因其愿景过于强烈,对于时局的判断是有失偏颇的。慷慨而起言则简单,但是作为首当其冲者,苏峻需要考虑的则更多。他麾下虽有劲旅,但放眼江东亦非无敌,且不说分陕位重的宿将陶侃和虎视武昌的温峤,单单淮北京口方面,便是不能忽视的对手。
苏峻本就在淮北南来,自然深知彼处众多据坞壁而守的众多战将之骁勇,虽然早先历经刘遐余部动乱有所影响,但有了郗鉴这样一位北地高贤坐镇,仍是不容小觑。而江东众多豪族的意愿向背亦不得不考虑,尤其吴兴沈家这样的地头蛇,若是他们不肯附和自己,那他在江东更是不好立足。
尽管尊重手下的谋士,但作为决策者,尤其一旦有所举措,便要赌上阖家老小的性命乃至于祖辈的名望,苏峻实在难以如匡术那般轻率的做出决定。如今形势虽然紧张,但却仍还未至途穷,苏峻仍想再做努力一把。
略作沉吟之后,他又望向席中另一名谋士任让。如果说匡术是他的智囊,那么任让则就是他麾下唯一能与各方有所沟通的人选。不同于匡术家道中落每存孤愤,任让出身于平原望族,家世虽然显赫,但因其人年轻时浮浪无行,颇受乡人薄之。
但任让此人通玄及儒,长袖善舞,加之出身不低,由其出使各方,每每都能有所斩获。因而苏峻对于麾下这一难得人才也是礼遇非常,遇事必会垂询。
看到苏峻目光往来,任让于席中微微坐直了身躯,然后才开口道:“匡明府所言,不可谓不尽实。然而欲为大事,单凭历阳所部其势难久。主公欲得从容,实在不宜逆风流而溯游于上,不逞一时之威,少退半分之地,未尝不善。”
听到这话,且不说匡术神色略有异变,席中众将更是有所动容。坐在苏峻左首的其弟苏逸已经忍不住冷哼道:“中书一再相逼,利刃已持于手,一退而退,再退何乡?历阳之土,我等浴血恶战、屡建大功才获此封。任君此语,我实在不敢苟同。”
听到苏逸开言,众将也都纷纷附和。他们享受过历阳的富足丰饶,几乎已经认定埋骨此乡,哪肯轻言放弃。既然力战而得此土,那就不惧再为奋战而受此土!
任让闻言后却是一笑,叹息道:“我等尚居于此,将士已多离心,若改迁旁处,则更溃不可挡。我之所言小退,不妨言辞稍有放缓,求取一个运筹时机。中书所迫,岂独于我,豫州所患尤深。荆州国之宿老,不得辅政之誉,其心安否?会稽早有反迹,难道区区一帝宗之女可邀其赤纯之心?”
听到任让这一番分析,苏峻眸子禁不住投射出强烈光芒,忍不住离席而起拉住任让之手沉声道:“参军所言,深得我心。稍后我自备厚礼,请参军游走各方,为我请援!”
韩晃于席中看到此幕,心内却是不甚乐观。任让分析虽然精辟,但未免失于过于理想。最起码在他看来,想要顺服会稽是绝无可能。但既然主公如此重视此策,他此时也实在不好开口扫兴,只盼任让真能有所斩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