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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十八年五月一日,接连下了几天的雨总算是消停了下来,天虽尚有些阴,可好歹算是能见着些久违的阳光了,这对于端午前后的连绵雨天来说,着实难能可贵得很,因大雨而龟缩在家中的人们总算是能透上口气、好整以暇地逛一回街了,这不,满长安的沿街商铺全都张罗开了,各家店铺的伙计们更是拿出了十八般的武艺,哟嗬的叫卖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满长安城里一派繁华的喜庆之气,只不过这人一多,原本宽敞的道路显然就有些子不够使了,街头巷尾里堵着的马车排起了老长的队伍,内里自不凡高官显贵人家的豪华马车,于是乎,谁该给谁让路可就成了不少争执的起因所在,满大街上吵嘴的豪门奴仆们可真是不少,也算是为繁华的长安城增添了几分喧闹罢。
街头堵不堵车、闹不闹腾的跟芩文本都无甚关系,虽说芩文本一向小心为官,甚少拿官威来压人,可头上那顶刑部尚书的帽子着实吓人得紧,满长安的权贵们就没谁愿意跟刑部那个阴森森的衙门口多生枝节的,早早地见到芩文本那辆算不上豪华的刑部公车,自是全都自觉地闪躲到了一边,任由芩府的人马就这么在拥挤的大街上畅通无阻地一路前行,倒也是奇观一件了罢,当然了,坐在马车厢里的芩文本本人是不知晓外头的事情的,此时的他只是一味的默默沉思着,脸上满是忧虑之色。
忧虑是自然之事,芩文本此生经历过的事情实是太多了,又久在刑部为官,对于皇权政治的阴暗面可谓见识多矣,而今京师乱象毕现,隐隐然竟有几分当年玄武门之变时的诡异之象,身为刑部尚书,又是魏王一系的顶梁柱之一,芩文本心里头自是不免有些子揣揣,更有些子后悔前些年没趁着诸王出京时彻底退出皇子争位的漩涡,而今既已深陷泥塘,又岂是拂袖便能去得了的,对于眼下这般乱局,芩文本着实颇为迷茫与不安,实是有些子看不清局势将会往何处演化,心便有些个沉甸甸地难受得很。
“老爷,东宫到了。”就在芩文本想得入神之际,车帘子外传来了贴身长随低低的呼唤声,登时便将其从神游状态中惊醒了过来。
“嗯。”芩文本淡淡地应了一声,却稳坐着不动,直到长随将车帘子卷起,这才由着长随扶持着下了马车,稳步向东宫大门行了过去……
用“得意忘形”这个词来形容太子李治此时的状态或许是稍过了些,可用“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语来描述却又显得稍弱了一些——太子李治自幼身子骨弱,老爷子也甚少对其严格管教,这就使得李治打小了起就有好睡懒觉的习惯,每每总是日上三竿了,才不得不从舒舒服服的被窝里爬将出来,自打老爷子亲征高句丽后,没了管束的李治更是每日里在皇宫内院中胡天胡地地鬼混,难得有个早起的时候,可今日却是有些子反常了——李治昨夜一晚没去皇宫,而是很难得地留在了东宫过了个夜,然则却也没闲着,跟一起子侍妾们玩起了盘肠大战,闹到了深夜才歇,今日一早天还不亮就兴致勃勃地起了,紧赶着梳洗了一把,连早膳都顾不得用,居然精神抖擞地端着“监国太子”的架势赶早批阅起公文了来了,这还不算,尚不到辰时,便接连派了人去大理寺催请大理寺少卿裴鸿绪觐见,那等前所未有的“努力”状着实令东宫的大小太监们都看傻了眼,愣是搞不清这位爷究竟是哪根线搭错了弦,全都陪着小心地跟着忙乎个不停,就怕着触了这位不怎么好侍候的主子的霉头,平白挨了板子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于是乎,满东宫的人们立马就全都勤快万分了起来,这不,芩文本刚在外头请见,东宫主事太监管大松立马急匆匆地便一路小跑着去显德殿请示去了。
“……,这事情要抓紧办,父皇在前线征战,我等在后头担着后勤之重担,万不能有所差池的……”李治正煞有其事地对着毕恭毕敬的裴鸿绪表着长篇大论,翻来覆去所说的不过都是些陈词滥调,也就是那些个要杀一儆百、确保后勤无虞之类的话罢了,正自说得起劲,突然间瞄到管太监正在殿门口躲躲闪闪地探头探脑,李治顿时有种正“冲刺”间,被人打断了“性致”的恼火,猛地一拍文案,亢声道:“混帐行子,在外头鬼鬼祟祟地做甚,还不滚将进来!”
李治今儿个火气大,管大松可不想成了李治泄火的出气筒,一见李治有作的迹象,登时就吓了一大跳,连滚带爬地便撞进了殿中,紧赶着禀报道:“禀、禀殿下,刑部尚书芩、芩文本在殿外候见,老奴不敢怠慢,请殿下示下。”
“嗯?”李治一听之下,登时就愣住了,无他,芩文本一向与李治不怎么对付,往日里也甚少有来往,自打老爷子亲征之后,芩文本除了公事之外,素来不跟李治打交道,自打李治上一回被朝臣们好生收缀了一把之后,芩文本更是就没再登过东宫的门槛,即便有甚紧急公文要李治用印也只是派一个侍郎前来应付了事,这会儿冷不丁地便上门来求见,若说其中没有蹊跷,李治又如何肯信,一时间也不知该见还是不见,只是一味狐疑地盯着管大松看,看得管大松脸色青,脚下软,又搞不懂自个儿是哪得罪了这位不好侍候的主儿,可怜的管老太监那满头满脑的汗水淌得跟瀑布似的,却又没胆子去擦上一下,脸上的笑容木呆呆地,简直比哭还难看上几分。
“殿下,依微臣看来,芩尚书十有**是为了相州一案而来的。”裴鸿绪见李治老半天没醒过神来,忙小声点醒了一句。
“啊,没错,定是如此!”李治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眼珠子转了转道:“去,就说本宫身体不舒服,有事改日再议,有本只管先留下好了。”
管大松一听李治了话,登时就暗自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地出了显德殿,颠颠地跑到背手而立的芩文本身前,语带喘气地道:“芩尚书,殿下,啊,殿下今日有微痒,请芩尚书改日再来,呵呵,老奴这就送您老出宫?”
芩文本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也没动气,眉头一扬,扫了眼满脸子讨好之卑谦的管大松,淡然地一笑道:“有劳管公公了,本官这里有份奏章,还请公公转呈殿下御览,告辞了。”话音一落,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份折子,递给了伸出双手的管大松,接着大袖一拂,径自出了东宫,往尚书省赶去。
“殿下,芩尚书已走了,留有奏章一本在此。”管大松目送着芩文本离开,忙不迭地跑进了殿中,哈着腰,双手捧着芩文本的奏折,恭恭敬敬地禀报道。
“拿上来。”李治原本的兴致被芩文本这么一搅合,早已有些子不耐烦了,可心中对芩文本的折子又有几分好奇之心,这便端坐着不动,冷声喝了一句。
“啊,是。”管大松躬身应了一句,颠着小碎步,跑上前去,将折子双手奉上。
折子不过就是普通的折子,并没有甚出奇之处,内里的文字也不算多,拢共也就十数行的,可李治却越看脸色越沉,到了末了竟拍案而起,一把将折子劈头盖脸地往管大松砸了过去,口中嘶吼着道:“混帐行子,本宫行事何须那老狗来指点,狗东西,混吃等死的货……”
可怜管老太监哪知晓李治骂的是谁人,一见李治暴跳如雷,登时就吓得趴倒在地,哀着声哭求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裴鸿绪也被李治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大跳——在裴鸿绪的印象之中,李治就是个懦弱的主儿,属于被人打了一拳,还给人陪笑脸的货色,可今日竟然也会如此作,实是大出裴鸿绪的意料之外,这会儿见李治暴跳如雷,裴鸿绪搞不清楚状况之下,还真没胆子去劝说一、二,忙走到管大松身边,俯身将芩文本那份折子拾了起来,打开一看,眉头登时就皱了起来,沉吟了一下道:“殿下息怒,兹体事大,尚需小心应对才是。”
“哼!”李治怒气冲冲地在前墀上走来走去,好一阵子转圈,这才气哼哼地坐到了位子上,满脸子恼怒地看着裴鸿绪道:“裴爱卿,芩老儿此是何意?哼,三司会审,说得好听,该不是他芩文本想自己审罢,本宫决不准奏!”
“这个……”裴鸿绪见李治一上来就将话给说死了,一时间还真不知该说啥才好——按朝廷体制,凡重大、疑难案件之审理,须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衙门会同审理,其中收集证物、证据的工作便是由刑部负责,人犯的看押亦是如此,只到了审案之时才是三司衙门各出一审官,由皇帝任命其中之一为主审,并负责将案情进展报奏皇帝,最后由皇帝下结论,这便是三司会审的基本程序,如今相州军粮案其实并不是什么大案,原也用不着大理寺出面,本该由刑部负责审理,可先如今李治将此案提高到了贻误军机的高度,大理寺便有了接手此案的理由,问题是绕过刑部审案却是有违朝廷体制的,芩文本打出三司会审这张牌,恰好点中了李治的死穴,就李治目前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桩案子上的情形,不作才真的是怪事了,只不过光作能解决问题么?好像不能罢,至少在裴鸿绪看来是不能,可面对着李治那张臭脸,裴鸿绪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尴尬得够呛。
“不理那老东西,裴爱卿,尔须晓得,此案非同小可,须得抓紧才行,本宫就不多留你了,尽快将此案侦破,务必揪出元凶,去罢。”李治显然不想再多跟裴鸿绪唠嗑了,交待了一句之后,也不管裴鸿绪怎么想的,起了身,一脸子无趣地转后殿去了。
“裴大人,您瞧这事……”管大松在地上跪了半天,这才搞明白自家主子原来不是冲自己火,一见李治已走,一骨碌便爬了起来,死盯着裴鸿绪手中的那份折子,试探地问了一声。
“唉……”裴鸿绪自是知晓事情绝对不会如此简单,绝不是李治不准奏便能完结的,可眼瞅着李治已然负气而去,却又无可奈何,此时听管大松问起,裴鸿绪实懒得跟一个太监头子分说,只是长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折子交还给了管大松,摇了摇头道:“将此折收好,殿下或许还用得着。”话一说完,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理会管大松脸上那变幻不定的表情又多精彩,自顾自地转身出宫去了……
中书省,魏文帝曹丕时所设之朝廷中枢机构,为秉承君主意旨,掌管机要、布政令之所在,负有起草诏书之职责,一般设中书令二人,正二品,掌佐天子执大政,而总判省事,然自贞观十四年以来,尚书省权柄日重,而中书省之权重则每况愈下,如今仅有萧瑀一人担当中书令之职,虽有宰相之名,却少有宰相之实矣——自李世民亲征高句丽以来,朝廷之政务每多委于尚书省,本就势弱的中书省几成摆设,萧瑀身为三辅政大臣之一,轮值处理政务竟不在中书省而在尚书省便可见一斑。今日萧瑀不当值,自是不用去尚书省忙碌,也得了回闲,虽说一早便到了中书省衙门,不过却没甚公务要烦心的,也就趁便在办公室里闭目养着神,自也逍遥得很,只可惜他这等悠闲劲也没能保持多久,还没到巳时三刻便被外头乱哄哄的声响给吵醒了,气恼地走出房门一看,登时就被吓了一大跳——素来门庭冷落的中书省衙门里竟然挤满了朝中大员,内里不凡芩文本、苏勖、崔仁师等等朝廷重臣,一时间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愣在了当场。
“萧中书出来了,这回好了,这事情就该由萧中书来作主。”
“下官见过萧中书。”
“萧中书,您老可要主持公道才是。”
……
一起子朝廷官员一见到萧瑀现了身,都不再跟那些中书省的官员们瞎扯了,呼啦啦全围了上去,见礼的见礼,叫嚷的叫嚷,生生搅得萧瑀头都大了几分,愣是没搞清这帮子朝臣们搞的是甚名堂,刚想着端起中书令的架子,打算训斥一下诸朝臣们的举止失态之际,却见芩文本从后头走了上来,躬身行礼道:“下官参见萧中书。”
芩文本乃是刑部尚书,地位仅比萧瑀低一级而已,虽说萧瑀不怎么瞧得起出身微寒的芩文本,不过既然芩文本给自个儿见了礼,当众失礼的事儿萧瑀是做不出来的,自也就将就地回了个礼道:“芩尚书客气了,不知尔等这是……”
芩文本显然等的就是萧瑀这话,一待萧瑀话音刚落,立马接口道:“萧中书,陛下临出征前将国事托付于您,是因着您能秉国之体制,小儿辈不敢胡作非为之故也,今有一事实违朝廷体制,下官不敢不禀明萧中书。”
“哦?何事?芩尚书但讲不妨,老夫且听上一听罢。”萧瑀见芩文本持礼甚恭,倒也没有为难芩文本的意思,很是豪爽地挥了下手道。
一见萧瑀入了圈套,芩文本自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便拱了拱手道:“萧中书明鉴,按朝廷体制,凡大案要案均需三司会审方可定夺,然诸黄门竟置朝廷体制于不顾,撇开我刑部及都察院单独审理相州军粮案,此无礼非法之举,恕下官不敢苟同,怎奈诸黄门执意如此,下官等只好来请萧中书代为主持公道。”
“……”萧瑀一听是这事,立时就有些子傻了眼,昨日在东宫议事之时,他也在场,却浑然忘了还有三司会审这个朝廷条例在,此时被芩文本一捅破,顿时令自诩为朝廷顶梁柱的萧瑀觉得很有些子跌了脸面,可又没好意思说当时自己忘了这茬,正自不知该如何解说之际,却见苏勖从后头走了上来,躬身行礼道:“萧中书,须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今诸黄门乱政之举实不该当,稍有纵容,恐朝政将毁于一旦,此风断不可长,以萧大人之声望,当可挽狂澜于既倒,下官等恳请萧中书主持公道,拨乱反正,以明朝纲。”
“是啊,萧中书,您得出来主持公道才是。”
“没错,满朝大臣唯有萧大人有此威望。”
“就是,除了萧大人更有何人能行此拨乱反正之壮举乎?”
……
苏勖的话音便是信号,下头一大帮官员全都闹腾了起来,生生将萧瑀抬高到朝中独一无二的人物之高度,很是令老萧同志的虚荣心满足得一塌糊涂,可怜老萧同志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就没这么被人捧过,一时间还真把自己当块料了,心情一舒畅,豪气就起来了,一挥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颇为威严地环视了一下诸位大臣,这才一拈胡须道:“此事老夫已知晓,自会去寻太子殿下议事,诸公请先回罢,等老夫上东宫走一回便是。”
“萧中书,下官晨时便已上书太子殿下,禀明了此事,只是……唉!”芩文本打蛇随棍上,立马装出一副沉痛的样子说了一句。
“哦?竟有此事?”萧瑀先是一愣,而后大为不满地道:“胡闹,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诸公且随本官一并去东宫议事,此事本官管定了!”话音一落,排开众人,大步便往外行去,后头一起子朝臣们自是纷纷跟上,各自上了马车,浩浩荡荡的数十辆马车一字排开,就这么杀奔东宫而去,这等架势登时就引起了长安城好事者的围观,事情越闹越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