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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2)
可不管怎么样,我的职责还得遵守,我必须做好我的份内工作。我仍得照管他,他的面孔如死人一般,嘴唇僵硬,发青,又不准说一句话,那双眼睛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一会儿四处看一看屋子,一会儿又紧紧地盯住我。那副模样就是被吓傻以后的表现。一次接着一次,我把手放到那盆泛红的血水中,目的自然是擦掉伤口流下来的血。在我恪尽职守的时候,我看到那只没有剪去烛花的蜡烛的光亮一点儿一点儿地消逝,而映在我旁边那充满古味的绣花帷幔上的烛影正渐渐变浓变大,至于那张古床上的床幔早已变得黑成一团,对面的一个大柜子上的门上面烛花正左右来回地晃着,看上去非常吓人。柜子的正面被分为十二块嵌板,上面画有十二个使徒的头像,恐怖异常,每块嵌板都镶着一个头像,如同柜架一样。在它们的顶部,一个乌木做的十字架和垂死的基督悬挂在那儿。
暗影晃动不已,而亮光不时地来回跳跃,飘忽不定,我看到了许多幻想,这一刻是医生路加蓄着胡子低垂看头,忽然变为了长发飘动的圣约翰,那一刻是长着魔鬼一般脸的犹大显出在嵌板之中,而且慢慢仿佛在活动起来,正要朝着最大的反判者撒旦变化。
这个时候,我一边看,一边还得注意去听,听那个门后面有没有恶魔或野兽的动静。令人欣慰的是,自从罗切斯特先生进去那一次之后,不知是施了什么符咒,里面竟安静了下来,一夜的时间里我只听到过三次响声,但其间隔了非常长的时间——一次轻轻的脚步声,一次重新发作的嚎叫,但是时间极短,还有一次人发出的语气深沉的呻吟。
此外,我内心也是烦乱不安。这条罪恶既然可以化为人形潜居在这所不与外面接触的大宅子里,那么它是什么呢?主人都不可以驱走,或者制服它。在死一般寂静的夜里,它时而以火的形式,时而以血的形式突然出现,那么这个谜底是什么呢?它装扮成平常女人的脸和身形,不时地发出魔鬼的嘲笑声,猛禽的叼食声,变幻无常,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
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正在受我的照料,他本是个平常好静的陌生人,怎么也会被卷进这个恐怖的漩涡里去呢?复仇女神为什么要让他来当目标呢?在他本应睡觉的时间,不对时地来到这儿呢?我明明听见罗切斯特先生让我住在楼下的一间屋子里,但他为什么又领我到这儿来呢?而如今他受到了攻击,还受了伤,但他为什么没有一点儿怨言呢?罗切斯特先生掩盖了事实,他为什么不反对呢?他的一个客人受到攻击,而他也遭遇到一次蓄意的伤害,但罗切斯特先生两次全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过去,没有让别人知道。最后一点,我可以看出梅森先生十分听罗切斯特先生的话,后者十分专横前者又比较软弱,后者一下就控制了前者,从他们之间虽然不多的谈话中,我完全可以发现这一点。很显然,他们以前的来往中,一方的强烈的主动精神完全控制了另一方的被动意志,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听到梅森来到的消息时,罗切斯特先生为什么如此地垂头丧气?现在看来,他又用一句话便可以叫这位客人像孩子一样听他的吩咐,但几个小时之前,他为什么会听到那个名字,便惊讶就好像遭了雷击的大树一样呢?
对了!我记得他小声说,“简,我被打击了——我被打击了”,那时他的神情诧异,脸色苍白。我仍记得他放在我胳膊上的手抖得是多么厉害。小事情绝不会像这样给罗切斯特先生以重创的,因为他精神顽强,体魄还非常强壮。
“他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回来?他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回来?”我在心中暗暗地大声叫着,因为对我来说,黑夜总也没个尽头,我的病人精神颓废、呻吟、昏迷,而白天和医生总也不见身影。我不知疲倦地放水到梅森的唇边,那里惨白无色,一次又一次地用嗅盐给他来提神,但我的努力却好像没有一点回报,他显得越来越虚弱、也许是精神上,肉体上的痛苦,也许是失去了太多的血,也许三者兼而有之。他痛苦地轻哼着,看上去那么虚弱、焦急和绝望,我很怕他会这样死去,但我却不敢和他说上一句话。
蜡烛终于燃尽,火花逝去了。一道道灰蒙蒙的光从窗帘的边缘透出来,意味着黎明就要来了。没过一会儿,从远处传来了派洛特在下面院子中它的狗窝那儿的吠声,我一下子又有了希望,这次并不是凭空而生的。过了五分钟之后,听见了钥匙轻动声,打开门锁声,这可以表明我完满结束了我的守护职责。加在一起时间也不过两个小时左右,但当时却以为它比两个星期还长。
罗切斯特先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他请回来的医生。
“卡特,你得留心,你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你必须做完包扎伤口,上完绷带,并把他送下楼去。”罗切斯特先生说。
“先生,但他不适宜立即移动。”
“没有什么关系,伤口并不严重,但他自以为很厉害,让他振作一些。快,快一点儿动手吧。”
罗切斯特先生挑开厚实的窗帘,并把它挂在两边,让阳光可以进来,真的令我又惊又喜晨光竟然早已来临,东方泛起了一道道玫瑰色的霞光,天空在逐渐发亮,接着他走向梅森,这时医生已开始治疗了。
他问道:“我的好朋友,感觉怎么样?”
“我真地担心她已经把我的命给要去了。”对方的回答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胡扯!不会的,拿出你的勇气来。恢复两星期,你会不留下一点儿伤的。你只流了点儿血,就这么简单,卡特,用你的保证来说明这一点,他没有危险。”
卡特一边解下绷带,一边说:“我可以用我的良心来发誓,但如果我可以早点来就好了,他也不会流下这么多血……可这是怎么发生的,肩膀上的肉裂开了,像被刀割过似的。但伤口不是被刀捅开的,这是牙齿咬出来的。”
“她咬了我。”他轻声说,“罗切斯特先生一把抢了下她的刀子,她对我就又撕又咬,又扯,真像一只母老虎似的。
“你不应让步的,你应该做的是和她进行一场格斗。”
“但如果你处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办?”梅森回答,他浑身抖了一下。“太可怕了。我连防备也没有。因为刚开始她看上去很安静。”
“我提醒过你。”他的朋友说。“我告诉过你——走近她的身边时要小心,更何况,明天我本可以和你一块儿过来的,你太蠢了,竟然想今天晚上,而且是一个人过来。”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这一点,或许还会有帮助。”
“只是你以为!你以为!你太自以为是了,我真不喜欢你这个样子说话。但虽然你不听我的,可也吃过苦头了,毕竟是活该,我也就不再多说你什么了,卡特,快一点儿,太阳就快要爬上来了,我必须要让他离开。”
“先生,再等一小会儿,绷带已经在肩膀包扎好了。手臂上还有一处伤,我想她也咬了这儿,我得再处理一下。”
“她吸了我的血,她还说要吸干我心里所有的血。”梅森说。
我分明看见了罗切斯特先生身子抖了一下,他的脸上立刻布满了厌恶、讨厌、憎恨的神情,可以很明显地被看到,但他却说:
“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理查,她在胡言乱语,不用去理会她,以后别再提他了。”
“希望我会忘掉。”
“会的,等你一出国,你肯定可以做到。回到了西班牙城,你就认为她已经死了,被埋了起来。或者干脆连想都不要再去想。”
“但忘掉今天晚上发生的事,难度是很大的。”
“可这也是有可能的,伙计,振作一点儿,两个小时以前你竟然以为你会像一条死鱼一样,但你如今还不是活着,说着话么?看,卡特已经把你的伤口包好,那么也就差不多了。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会让你重新有绅士风度的。简,带上这把钥匙,走到楼下我的卧室里,直接走进我的换衣间,那儿在衣柜的上面有一只抽屉,从中取出一件干净的衬衣和一条围巾,并带到这儿来,动作要麻利些。”
我去了,找到了那个存放衣服的地方,找到了他吩咐的东西,然后返了回来。
他说:“现在吗,你到床那边去,好吗?我要给他穿好衣服,但你别离开屋子,我或许还需要你的帮助。”
我于是退到了一边,完全按照他吩咐给我的。
“简,你在楼下的时候看见有人已经起床了吗?”过了一会儿,罗切斯特先生转过身来又问道。
“没有,先生,下面非常安静。”
“理查,我必须行事谨慎地把你送走,因为这样做的话,不管是对你,还是对那个命运多舛的人都有好处。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努力避免泄出秘密,我不想最后仍被别人得知结果。卡特,走过来给他穿上背心。你的皮斗篷在哪儿呢?我知道,这样的天气,实在太冷了,如果走一英里的路,又不穿上它肯定是不可以的。在你房间里吗?简,赶快去楼下梅森先生的房间里,就是我房间隔壁的那一间,那儿你会看到一件斗篷,你把它拿过来。”
我又速度很快地做了一次回来,捧回来一件皮里、皮镶边的大斗篷。
“现在,我还有一件事,你还得帮我。”我的主人真是考虑周到,“你马上到我的房间去一回,多亏你穿的鞋是丝绒的,而且一个笨手笨脚的人是不可能做好这件事的。我的梳妆台上中间有一个抽屉,你把它打开,会看到一个小药瓶和一只小杯子,你去那儿把它们拿过来。记住,要快!”
我又飞似的来回一次,取回了他所需要的东西。
“这下没问题了。医生,现在我要失礼地自己来上药了,我会亲自负责的。我从罗马才搞来这种兴奋剂,是从一个意大利江湖医生那儿得到的,卡特,你肯定不喜欢那样的家伙。在使用这种东西的时候得小心,不能乱用,但有时候用一次还是很有效果的,就比方说此刻的情况。简,去倒一点儿水过来。”
他递过来那个小的玻璃杯,我在洗脸架上取了半杯水来。
“好了,——要做的是用水轻轻地擦拭一下瓶口。”
我这样做了。那种药水颜色是深红,他滴了十二滴,然后递给了梅森。
“理查,喝下去,它会让你充满了勇气,而且会持续一两个小时。”
“但它是有副作用的吗?——它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没事,喝下去。”
梅森先生发现反对是没有用的,于是喝了下去,他此刻已穿好了衣服,但看上去脸色依然苍白,但身上已看不见血斑了。喝下药水后,罗切斯特先生让他又静坐了三分钟,然后搀住了他的胳膊。
“我相信你这时候一定可以站起来的,试一下。”
病人立刻站起了身。
“卡特,扶住他另一只胳膊。打起精神来,理查,向前走一步,对,是这样。”
“我觉得好一些了。”梅森先生回答。
“我也有同感,简,现在给我们领路,走到后楼梯去。拉开边门的门栓,在院子里会有一个赶驿车的马夫,但也许在院子外面,因为他的马车走在石子过道上会发出很大的响声,我提醒过他,你叫他赶快准备,我们随后就下来。对了,简,如果这附近有人,你就在楼梯底下咳一声。”
此时已是五点半了,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可厨房仍然黑成一片,一个人也没有。边门被闩上,我尽力不出声音地打开了它。院子里很寂静,但院门大开着,外面停着一辆驿车,已经套好了马匹,车夫正坐在赶马座上,我走到他面前,告诉他先生一会儿就到,他点了一下头,然后,我留意看了看周围,用心地听了听,世界仍是寂静无声,睡意充在空气里。仆人卧房的窗户上还垂着窗帘。果树上开满了白花,小鸟在里面歌喝,恰如一个个雪白的花环,树枝垂在院子这一角的围墙上。拉车用的马被关在马房里,偶尔踢几下蹄子,此外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