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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氏的确也算谢莹的长辈。
因为谢莹的外祖母,正是班氏的姨母。
不过这亲戚关系弯来绕去,完全没被谢莹放在眼里,听闻班氏来见,她甚至疑惑“此人是谁”,不过当初她远嫁突厥,虽然祖母韦夫人极为反对,却因无法以咒骂的方式说服韦太后改变主意,无可奈何之际,也只能为孙女精心择选陪嫁仆婢,希望远嫁蛮荒的谢莹至少还不缺贴心人服侍左右,其中一个,就是谢莹的保母,如今自然也随来大明宫,正好为谢莹解惑。
谢莹弄清楚班氏何人,猜到清高如班姓这样的名门世家,甚至连太后党都懒得攀附,当然不肯在这时主动向异族屈膝,班氏一介名门之后,祖宗可追溯到《汉书》的作者班固、班超,如今又并没有受到生死威胁,求见她大约不是为了求乞富贵,必定便是听闻了吐蕃兵勇的暴行,咸吃萝卜淡操心,打算为民请命,来显示高风亮节来了。
她当然是要见的,而且计上心头。
便嘱那胡姬:“你留意我眼色,当我示意,立即将班氏所求泄露与吐蕃统领,好教他们得知,班氏主张让严惩吐蕃人,要他们大好头颅,为区区民妇血恨。”
于是谢莹接见班氏,对这位“长辈”便格外敬重与热情,听告外郭乃至西内郭之惨烈事态,长平公主勃然大怒悲愤填膺,把胸口怕得怦怦响,答应一定为受辱遇害的同胞讨回公道,又假模假样地游说班氏,称道柴取等降官乃胆小鼠辈,长安城正需真正的仁人志士接管治理,百姓小民方才能够得到保全,大赞班氏家学渊源,门第书香,于祸难之际,为百姓之安,当尊大义王道,如此这般,套用贺湛当日的说法。
她是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好让那胡姬行事,撩拨起驻防于通化横街的吐蕃统领,单增阿旺的怒火。
直至夕阳西斜,再不放行班氏便只能留宿禁苑的时候,谢莹方才“依依不舍”地允许拜别。
自从太极宫东北再建大明宫,御道便自承天门延长到了丹凤直街,虽说眼下宫城已经易主,班氏当然还牢守着大周礼律的禁忌,当出宫门,登车东行,于长乐、人苑二坊之间往南,直下通化横街,她的车驾,便被早有准备的单增阿旺堵个正着。
这单增阿旺,乃吐蕃贵族出身,母族与央金公主的母族有联姻之好,其性情自来狂妄,听闻班氏向长平公主举告,要用吐蕃将士的人头血祭大周草民,愤怒之情哪里能忍,立时纠集数十部众,将班氏的车驾团团围困。
他骑坐骏马,一身戎甲,取鞭厉展若长蛇,“啪”地抽在驭夫肩头,直将驭车的仆从打得摔跌地上。
班氏在兵荒马乱的时局出行,自然也带着好些仆卫部曲,不过莫说突厥已经破城而入,便是从前,非高官显贵随扈,世家这些仆卫部曲也不能携带剑弩长刀,虽一拥而上围护主人,然而面对凶悍的蛮狄兵勇自然没有胜算。
曾经阻止班氏入宫的仆妇,这时见蛮狄当面挑衅,虽说忐忑不安,也只好上前喝斥:“我家主人入宫拜谒贵主,返家途中,尔等怎敢无礼冲撞?”
单增阿旺既为吐蕃贵族,倒也能够听讲汉话,他冷冷一笑:“你家主人拜谒长平公主,可是要拿我吐蕃将勇人头血祭俘虏遗民?我就是要看看你家主人,究竟长着几个胆子。”
说着便斜睨一双凶眼,待窥见半卷帘挡之内,端坐的妇人毫无慌乱之色,稍稍有些诧异,再细细度量,见班氏虽是一身素衣,并未盛装打扮,俨然贵族气派不说,发若乌云,肤胜积雪,天然貌美相比正当年华的长平公主竟也不输几分,远比外郭西城抢得那些瑟瑟发抖的平民女子更加端方,单增阿旺仰天大笑道:
“真不愧是高门女子,姿容出众,我纳为姬妾,也不算丢人。”
仆妇哪曾见主人受过此等耻辱,愤怒得又要喝斥,便听单增阿旺下令:“将这些人都杀了,只留此妇!”
一群兵卫兴奋得拔出腰刀,眼看一场杀戮无法避免。
班氏这才侧面,看向单增阿旺。
“不用滥杀无辜,将军若还算好汉,赐我一死便是。”
这越发激起了单增阿旺的征服心,他跳下马来:“你已嫁人,所以不愿改嫁?你丈夫是谁,我去找他说理,只要你从了我,担保更比从前荣华富贵,你想保住这些家仆,我也并非不肯答允。”
班氏不屑道:“将军难道看不出,老身已年过不惑,却误以为老身仍然待嫁闺阁,老身自知城破被俘,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却也不肯受辱于尔等愚劣之徒,不过将军今日在大明宫外,辱杀长平公主亲朋,公然违抗突厥汗王法令,必定也不得善终,若老身一死,能换将军人头落地,亦算死得其所。”
单增阿旺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竟看中了一个年逾四十的“残花败柳”,恼羞成怒,狞笑道:“不要以为搬出长平公主,就能震慑我等,我不怕与你作赌,就算此时此刻,我将你扒个精光斩杀宫门之前,人头也会稳稳当当,而你……”
说着话已经拔出剑来,喝道:“将这女人给我拖下车!”
“住手!”眼看蛮狄就要冲上车来,班氏冷冷一笑:“我自己下车。”
她当真步下车来,站定在吐蕃统领的面前,看了一眼长街尽头,一轮红日似乎在开远门后缓缓下沉,这一日傍晚,霓影灿烂,艳丽夺目,班氏想她大约是回不去宅邸了,她并没想到此生会在今日,突然终结,她没有心理准备,却又并不懊悔。
也许真需要一个贵族的死亡,才能逼得阿史那奇桑不得不重视,他的法令完全不能拘束吐蕃部将,还说什么号令天下一统江山?她死在大明宫前,死得越惨烈越屈辱,才会让这件事不能轻易便被掩盖,那么她的死亡就并非毫无作用,至少有望终止蛮狄的暴行,让更多国人,无辜女子获救。
班氏收回目光,身高的差距让她不得不仰视面前狞笑着的男人,但她仍然让眼睛里充满了不屑与讥嘲。
“将军真有自信,就算留下我这些仆役,向突厥汗王及长平公主举告,亦能逍遥法外不受惩处?”
“激将之计?”单增阿旺挑眉:“死到临头,竟还虚张声势?不,这似乎应该称为收买人心,这才是你等周人惯用机巧。”
“看来将军是不敢与老身作赌了。”班氏也一挑眉:“不过就算将军畏罪,杀人灭口,大明宫外发生此等恶事,突厥汗王也不会轻易放过,势必会调察清楚,将军届时非但人头落地,恐怕会被大周显望耻笑,堂堂男子,骁勇之将,竟然畏惧罪行曝露,行此愚蠢之事,尚且不敌大周一介女流,敢作敢当。”
“你成功了。”单增阿旺狂笑:“我答应与你作赌,饶这些奴仆不死,不过对于你……”
刀尖直抵班氏胸口,见班氏仍然毫无畏缩之色,单增阿旺撇下嘴角,刀尖不往前送,轻轻一挑,划损班氏的衣襟:“虽说年老,并未色衰,众卫士尚能享用。”
——
柳均宜与贺湛,今日同时获阿史那奇桑诏见,也是傍晚时分才结束面谈,出丹凤门,虽说是走翊善直街,可经过来庭坊,同样也会抵达通化横街,两人骑在马上正在计商接下来该如何与奇桑周旋,突听东面喧哗,一观望,柳均宜正好看见班氏下车,被蛮狄兵勇逼辱。
顿时焦急,策马上前阻止——
倘若当初不是柳正作梗,班氏与信宜完婚,便为均宜的嫂嫂,这桩姻缘虽说未成,但并不妨碍均宜仍将班氏当作嫂嫂敬重,又莫说受辱者乃亲友,便是陌生人,柳均宜也必定不会坐视旁观。
贺湛只不过稍一怔神,已见均宜冲将过去,他也打算跟上,但两人今日入宫,并未带随从,这时眼看冲突在即,过去也是势单力薄,所以他立即转向,又直奔宫门。
他猜度班氏出现在此,应当是见谢莹,却无法判断班氏入宫的原因,更不可能知道为何与蛮狄部将发生冲突,但显然能够阻止此事者唯有谢莹,为什么不是阿史那奇桑?那是因为贺湛并没得到阿史那奇桑直通禁内的授权,一层层通禀入内,只会白白耽搁救人的时间,但他身上却有谢莹的金令,凭此令牌可直接准入蓬莱殿外。
谢莹得报,并没急着赶去救火,因为她的用意便是要让势态更加恶化,最好是班氏遇害,八望声讨处死单增阿旺,央金公主与她据理力争,这才能将吐蕃部将的违抗王令与央金公主联系起来,汗王眼下正是求贤若渴,必定不肯激怒周国显望,让好不容易安定的局面再生动乱,如此才有可能处死吐蕃部将,以正威严,当突厥与吐蕃闹翻,央金公主成为弃子,铲除这人才没有后顾之忧,不至于引奇桑动怒。
贺湛在篷莱殿外等了一阵,不获音讯,猜度此事只怕与谢莹不无干联,一时之间虽然想不明白这女人的全盘计划,却再请托宫人传话——
再耽延下去,恐怕连柳均宜都性命难保。
贺湛是点到即止,谢莹却不得不深思熟虑。
韦太夫人母子,可是掣肘晋王妃的重要棋子,不管晋王妃是否来自千年之后,对祖母、父亲有无亲情,名义上太夫人母子仍为柳十一的亲长,她便不能置之不顾,一个不孝子,将来怎能母仪天下?太夫人母子相比贺湛,对柳十一娘更有威胁。
然而柳均宜是韦太夫人的独子,倘若真被吐蕃人杀害,韦太夫人绝望之余,寻了短见,萧氏不过是柳十一的嫡母,柳十一大可打着为祖母、生父报仇的旗号,拒绝受迫。
一番权衡利害,谢莹这才愿意出面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