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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光苍白处,几缕冷雾旋绕梅红,檐灯消黯时,三分寒霜铺展白阶。
晋王府正院内堂,烛亮煌煌,四鼎镂雕铜炉里,炭火暖暖。
屋里屋外,俨然两番冷暖。
自从晋王立府,此处厅堂还从未曾“物尽其用”,今日终于是上演了主母面见姬媵的热闹场面。
礼见之后,除了婷而之外,贺烨的五位身具品阶的妾室,终于可以略抬眼睑细细打量上座的王妃。
肌肤无需傅白,即若似佳玉流光,双靥哪用施朱,便恰如泽芝粉漾;黛螺似天然而舒长,凤梢胜巧笔更婉转,未启笑颜,一边梨涡浅浅,才生顾盼,两泓秋水深深。
就连见过十一娘数面的秦霁都忍不住惊奇,记忆里那个沉静却稚涩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显露天人之色。早些时日才见过王妃的任玉华更加震诧,那时的柳十一娘,闺阁装扮,无非是眉目格外清秀些,尚且看不出风华绝代,而今日的晋王妃……
身着红衣金绣,发饰博鬓钿翠,这是贵妇常见穿戴,但往往要施以浓妆为配,方能尽显雍容华贵,却往往流于俗艳,不过座上王妃,明明只是淡描凤梢,轻点樱唇,莫说气度让人自惭形秽,清丽的妆容与华艳的穿戴毫无违和,甚至别有一番风情。
长袖里的指掌略略一紧,任氏垂下眼睑正襟危坐。
座下之人在默默打量,座上之人也在微微四顾。
十一娘从一孺四媵礼见、入座、接受赐物,这一系列的神情举止,窥得端倪。
容颜最美当推任氏,沉静温柔首选谢氏,飞扬跋扈自举元氏不让——她的鼻孔一直朝天……至于齐氏嘛,明明生得英姿翊爽,似乎对自己颇为好奇,却有意谨小慎微,看上去矛盾又有些微鬼祟,倒是极为复杂。
还有便是秦霁,十一娘实在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虽也穿着大袖锦衣,却是半新不旧,发饰也显得有些简单,摒息凝神,严肃面容,“生人勿近”的气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乍一看像个怨妇,仔细一看还是个怨妇。
倒是将不受宠的情境显露无疑,难道以为这样一来,便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除了自己这个王妃之外,可就她这孺人品阶最高,再兼太后对她的格外关注,又哪能清闲呢?
遥远的记忆里,那个光明磊落的将门虎女,形象似乎更加模糊了。
十一娘难免觉得可惜,她不能理解秦霁扭曲的心灵,到底是受了多少折磨,才甘愿选择这条自以为是的功利途径,甚至磨灭与生具来的傲骨,生活得这样憋屈。
须知这世上,多少人还在挣扎于饱暖生死,而秦霁,至少锦衣玉食,至少为亲长之掌珠,她所经历的所谓磨难,在十一娘看来简直不值一提,所以没有同情,连惋惜也甚淡薄。
所以十一娘十分果断地依计而行,偏要显示对秦氏的另眼相看。
“我入府不久,亦知许多人事不如阿秦熟络,太后又另有嘱令,当至晋阳,我不得不分心治政之事,王府多少内务,还需阿秦代劳。”对于贺烨府中诸多姬媵,十一娘自然皆知名讳,可是她无意与某些人虚以委蛇,故而只昵称姓氏。
秦霁心中一沉,辅助中馈看来是个美差,但有这么多“豺狼虎豹”环侍在侧,哪能保证不出纰漏?柳妃这一手,无疑是将她置于风口浪尖。
连忙谦辞:“妾身愚钝,虽先于王妃入府,然而并未接手内务,从前诸多事宜皆为江总管打理,妾身只恐不能胜任。”
十一娘笑容不减:“江内侍今后也会协助阿秦,另外我还会给你找个帮手。”便对婷而笑道:“六姐,大母与阿母都赞你有理事之能,今后王府诸事,我便放心交予阿秦、六姐两位了。”
婷而当然不会推托:“王妃有令,敢不遵从?”
这样一说,秦霁也不便推讳了,只不过脸色甚是难看。
十一娘也不理她心里是怎么猜度的,至少把内务琐碎交给婷而与秦氏,并不会妨碍贺烨,这就是她第一步目的,当然也与贺烨早就沟通过,两人达成一致意向,倘若秦霁一味趋利避害,不过是让贺烨更加厌烦她而已,对十一娘而言,并没害处。
她的战场,从来不是在王府内宅,妻妾争宠。
便又说了另一件事:“待司天台择定吉日,殿下便要启程,可琐杂甚多,一时之间也不能说走即走,故,六姐与我先随殿下赴藩,阿秦需得负责善后,料理诸多琐务,待新岁之后,再与诸位媵人一齐前往晋阳。”
这下子不等秦霁表示异议了,元氏先就爆发了:“凭什么?王妃高高在上,与殿下同行妾身不敢置喙,但王妃以下,除孺人之外,其余都是媵位,凭什么柳媵人就能随行,咱们连同孺人都要滞后?王妃可有失公道!”
任氏心中暗喜:果然这个蠢人摁捺不住,这时就跳将出来,前往太原长途漫漫,多少机会与晋王亲近?且看柳妃如何应对。
十一娘正眼看向元氏,笑容渐渐敛去:“阿元以为应当如何?”
“要么都一齐走,要么柳媵人也得与咱们一同滞后!”元氏瞪着一双杏眼,扫视另外三位:“诸位以为我所说可有道理?”
三媵人:……齐氏干脆垂眸,就像她自己没有被涵盖在“诸位”当中。
婷而也垂着眼睛,不置可否。
秦霁的眼睛一直就没怎么离开膝下那方寸之地。
任氏心说不好,暗怨元氏倒还有些小聪明,尚且晓得拉拢旁人助拳,可她又怎会中计?须臾之间便想好应对之策,但她还未及开口,竟被谢氏抢了先。
“妾身听从殿下与王妃安排。”
元氏冷哼一声:“多少人听从都没用,我就是不服气,王妃对自己族人也太过偏心了些,
凭什么柳氏与我等同居媵位,一来可以插手中馈,二来可随殿下同行。”
任氏总算插嘴:“虽皆居媵位,但既为王妃令下,妾等理应遵从。”
“晋王府可也不是王妃一手便能遮天,总有礼矩规则。”元氏相当孤勇,并且掷地金声。
任氏便也垂眸了。
闹起来才好呢,冷眼旁观,方能洞悉王妃是否真如传言,那样足智多谋。
十一娘直盯了鼻孔朝天的元氏好一瞬,方微微一笑:“阿元既有异议,那么我便只能与殿下另行商议了。”
竟然就这么轻易妥协?
不说任氏心中震讶,便连一直坐壁上观的齐氏都忍不住抬眸,晃了一眼王妃,眼中似有失望之色。
十一娘一直暗暗关注着众人神色,自然没有错过这一眼,不免疑惑,看来正如十四郎所说,齐氏的确有些匪夷所思。
她便抬手揉了揉眉头,仿佛有些疲累:“散了吧,接下来几日免不得忙乱,诸位也不需再来问安。”先就离座而去。
任玉华回到居处,迫不及待地与乳媪细说了一回这首日问安,想要交流一番心得体会。
可乳媪还不及发表见解,茂林在外转悠一圈之后,又禀报了一件“悚人惊闻”之事:“王妃竟然带着参葺等物,亲自去看望了扈娘子,说道是……说道是眼看即要离京,若扈娘子身体不适,岂非不能随行,忙着要请良医正为扈娘子诊疾呢。”
乳媪的鄙夷之色再难遮掩:“依老奴看来,王妃也亲和太过,什么足智多谋,显然谬传!善待秦氏也就罢了,那是因为太后叮嘱,可那柳媵人,王妃竟然也能忍她争宠,还当众抬举她,元氏挑衅,王妃竟然也忍气吞声,更好笑是那扈氏,什么不适,摆明就是争宠,王妃竟然亲自去探望,真真荒唐可笑!”
任氏却正是因为茂林所禀之事,一下子便醍醐灌顶。
当着茂林的面便告诫乳媪:“休得妄言,这才显出王妃手段呢,阿媪且等着看吧,元氏可得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