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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成宫中的时光,很有几分远离尘世愁苦的舒惬,就连十一娘明知此行是一场政变酝酿已久的开端,可自从来了这里:偶一抬眸,但见翠障怀抱,有心登高,遂观绝壑幽池,朝闻莺声如仙唱,夜赏蟾光燃玉宇。于是悠游自得,于是安居乐俗,于是也就真心理解了历代帝君为何频繁游幸此处,但凡血肉之躯,久经繁琐困顿,心里或多或少都憧憬着宁和静好,借以舒养身心。
又难怪一心权势如韦海池,自从来了九成宫“避厄”,也不自觉地从那案牍劳形中暂时解脱,将多少政务繁杂都放手交给政事堂几大相国,偷得一段浮生之闲。
好比今日,本不当常朝视政,若在大明宫,韦太后也会诏见诸相亲自布署政令,然后便是审阅奏章,午时过后小歇一阵,一般还会诏见六部官员问政,若无突发紧急,傍晚之后倒能得些闲睱,倘若遇见烦难之务,往往至夜深时刻仍然不得安歇。
日复一日的枯躁操劳,纵然是铁打的筋骨也会觉得疲累,就算太后热衷权力,免不得也有厌倦之时,也许到了夜深人静时刻,她终于放下手头似乎永无止境的事务,四顾身边,多的是谨小慎微的宫人,却没有知心人可以倾诉乏累,或许还会想到早已远去的青春年华,女子最最美好的时光,她也从不曾真正享受过良人在畔,依偎而语的幸福,似乎永远都在处心积虑颤颤兢兢,那一刻的韦海池,应当不会满足她终于赢得这至高无上的权位吧。
人往往如此,一旦达偿所愿,便会产生新的欲望,尤其是韦海池这样的野心家。
十一娘想,也许正是因为心里时常涌起的不甘,韦海池才会如此重视高玉祥这个敢于僭越道德底限,竭尽所能谄媚讨好的阉宦,就好比多少君王都免不得沉湎女色,如今已经站在这个国家巅峰的韦海池,也需要年轻英俊的男子陪伴她渡过漫漫长夜,以弥补她多少年来独守空房,几乎从未享受过的情欲之乐。
可是韦海池又是虚荣的,即便是对心腹,她也不可能坦诚自己内心的龌龊,所以她需要高玉祥这样的小人来蛊惑,为她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与借口。
说到底,韦海池其实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她曾经也许奢望过倾国倾城的容貌,期待过万众瞩目于她的姿容,她希望石榴裙下收获男子不顾一切的爱慕,也许她觉得当自己终于获得权位之后,为所欲为就成了顺理成章。
十一娘抬眸看向今日打扮得格外耀眼的太后,她唯一引以为傲的一头又黑又密的长发,梳起精美华贵的高髻,那天生输于柔美的眉目,在高玉祥一双巧手描画下,竟然饱蕴风情,艳丽的妆容却并不显得刻意,浓淡过渡甚为自然,霞色锦衣上金丝间织,富丽却又不让人感觉俗艳。
高玉祥,果然是知道太后需要什么呢。
太后今日心情甚是愉悦,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她并没有诏见几大相国商议政务,也没有审阅那些永远止境的奏章,今日起得虽然也早,却是把同安及其侍读叫了过来,再兼谢莹与十一娘陪着,坐在排云殿的花苑里观赏歌舞饮乐谈笑。
清风习习,抚得环佩叮咚,虽然这日天气晴和,阳光洒在肌肤上却是一点炙烫都感觉不到的,只有东向峰峦之上,望月亭的琉璃顶,因为折射朝阳,颇有些炫目,依稀还有几分炎夏的踪迹。
否则只怕让人彻底忘记今夕何夕了。
“玉祥,你可打听得今日陪同圣上狩猎之子弟,都有哪些?”一曲歌舞的间歇,太后忽然问道。
谢莹不以为然地捧起荔枝饮,众侍读许多都在击掌,同安公主远眺着那蜿蜒山间的人字拱顶,似乎正酝酿着诗句,只有十一娘心中一凛,她知道有些事情,似乎总算要拉开序幕了。
高玉祥报出一串人名,不疾不徐,嗓音不高不低,脸上始终维持着讨好的笑意,一切仿佛极为寻常。
“怎么烨儿没去?”
听见太后点了晋王的名,谢莹这才看向高玉祥,显现出颇为关注的模样。
十一娘却早已经举目远眺,似乎也在酝酿着诗词佳句。
“这……恕奴婢未曾细问。”高玉祥说道。
“去诏烨儿来见,我还真有几分好奇,寻常他可是最喜游猎之人,今日怎么闲得住?”
贺烨虽然不算什么缺之不可的文武重臣,到底在宗政堂还占着一个席位,当然也在此回随行之列,贺淇暗中那一系列动作,他也早在陆离口中听闻,自从来了九成宫,便一直等着贺淇发作,一等便是两月余,贺烨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终于盼到天子受人蛊惑,竟然提出要举行秋狩,贺烨意识到此事出于贺淇的设计,政变也许就会在今日发生,他哪里肯淌这滩浑水?躲都来不及!
如果太后当真允准了天子主持秋狩,作为亲王,贺烨当然免不得参加,只不过太后只是允准了天子与几个纨绔猎玩,贺烨便没有必要非得出席,这时他正在太后格外恩许拨调他暂住的迢寻殿,飞着把短匕扎耙子玩,一眼瞄见高玉祥入内,顿时憋好了坏水,于是飞刀脱手而去,正好扎在高玉祥的靴子前。
高玉祥冷不丁险些被扎中了脚背,吓得呆怔片刻,方才抹了一把鬓角并不存在的冷汗,颇带着些娇嗔的口吻:“大王又再捉弄奴婢,奴婢胆小,可经不得吓。”
贺烨脊梁上顿时蹿上一股恶寒,自己险些没有打起摆子来:这阉奴,倒比窦老贼还要胆大,居然敢冲本大王撒娇!
听说太后诏见,贺烨也没打听是因何故,背着一双手,昂首阔步就往排云殿行去。
刚进了殿门,首先听见的便是一串琵琶乐音,贺烨咪起眼角,在一群莺莺燕燕中,飞快锁定了熟悉的身影——他的同盟者,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近距离接触的柳十一娘。
她斜抱琵琶,轻拨琴弦,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眸光迎向,明明隔得还远,贺烨却分明看清了那双眼底并不显然的笑意,然而这四目相触也只在瞬息之间,她垂下眼睑,琴声却蓦然急促。
这不是温柔婉转的曲音,而似带铿锵紧张的杀意,仿佛大战在即风声鹤唳时刻,突地战鼓擂响,骤而铁蹄纷沓。
贺烨的心便随着这琴曲剧烈跳动起来,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奔涌的声音。
承德三年,七夕前日,太后的突然诏见,显然预示这一日非同寻常,注定会载入大周国史。
而在这一日后,许多事情都会发生变化,如他贺烨,会正式站在漫漫征途的起点,向着他的目标一往无前。
柳十一娘,你可是用这琴曲暗示,我们,已经整装待发。
男子目光沉沉,面容上却仍如寻常漫不经心,他一步步迈向画屏围放处,那里有美酒佳肴,那里有宝髻华衣,他没有再关注自己的盟友,清风微微掀起他的长裾,发上紫金簪,渗入金辉,焕发诡异的光芒。
贺烨入席时,十一娘的手指刚好拂出最后一声音符,太后带头击掌,目光却没有错过晋王殿下与谢氏六娘倾刻之间的眉来眼去,但她什么都没表现出来,高声称赞着十一娘的琴艺:“这是太乐属新谱之曲,我也听过太乐丞亲自弹奏,却不如十一娘对曲意之表达,如此高妙技艺,当得重赏!”
“姨祖母欲赏十一姐什么?”凑趣的是谢莹。
这一问却似乎让太后颇感为难,略沉吟了一阵,才道:“若是金银俗物,必不被十一娘所喜,我也晓得你这丫头一贯喜欢风雅之物,却一时想不到赏你什么才合心意……是了,有一件必然合适,便是渥丹当年所作伊人傍水,十一娘以为如何?”
竟然是要将裴后成名作当为赏赐。
十一娘顿时收获了许多艳羡的目光。
而她心里却不以为然——那幅伊人傍水,曾引德宗当众赞誉,收为皇室馆藏,但韦海池却把作者恨之入骨,极为不愤死仇之作珍为馆藏流芳百世,又不好公然毁去画作,这回当作嘉奖赐给她,岂不是两全其美?
谁也不会质疑太后这一举措,因为十一娘也是莹阳真人的弟子,与裴渥丹并肩齐名,可惜生不逢时,与“师姐”缘铿一面,那么以渥丹成名作相赠,论来也是一桩美谈。
十一娘也不想让自己所剩不多的“遗作”被皇室私藏,于是千恩万谢地接受了。
谢莹忽道:“姨祖母对十一姐可真是非同寻常。”
太后蹙眉:“你们可感觉到有何异味?”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所以然。
唯有十一娘一本正经答道:“确是有股酸味扑鼻。”
这是打趣谢莹又再争风吃醋了,原也没有多么可笑,奈何十一娘说完后还是端庄沉静的模样,将众人尽都引得莞尔,就连谢莹也都眉开眼笑,没有半点被奚落的懊恼——虽然柳十一娘以一曲琵琶博得太后赞赏,晋王落座之后,却连正眼都没给柳十一,谢莹彻底不再将她当作对手,还别说,柳十一若并非绊脚石,看上去也不是那么眉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