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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故然明白夫主与玉坛主相见密谈当避闲人,也料到两人久别重逢必然会酣畅痛饮,然而当到午夜时分,思谋着夫主次日还要上朝,不得不前去提醒,不过是摒退了闲杂,独自前往罢了,可她才进客舍,却见两人都已经酩酊大醉,各自四仰八叉地席地而卧,玉坛主甚至枕着一把酒瓢,不由哭笑不得,推了许久,才见夫主恍恍惚惚睁眼,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迷糊,璇玑莞尔。
夫主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尽兴了,尤其是调任中书舍人后,多少时光都消耗在与韦元平虚以委蛇之上,还必须得分心于交道同僚,以期分别哪些是奸滑小人需得戒备防范,哪些是同道中人必须善意结交,回到府邸往往已是精疲力竭,连多说一句话的余力都没有,万氏与璇玑看在眼中,痛在心头,除了在衣食日常上照顾周道,更多事务也无能为力。
若非明日不能耽搁常朝,璇玑真巴不得放任夫主今晚就这么酣睡一场,但这时却不得不一指鼾声震天的玉坛主,示意夫主莫要扰人酣梦,掺扶着宇文盛出去。
待温汤沐浴后,醒酒汤已经煮好,宇文盛饮完后总算清醒,璇玑这才将今日裴瑛来见之事择其重要说了一遍,宇文盛果然并不阻挠璇玑如何行事,只拍着她的手背安慰:“裴君兄妹就算察知你如今身份,也不要紧,我暗下也烦玉坛主摸过他们底细,虽然其发家一事颇有些蹊跷,然而一贯也未行奸恶之事,品格值得信任,必然不会恩将仇报加害你我。”
然而当夫主的手臂顺势环上璇玑的纤腰,女子却含笑轻轻一推:“也不看看天色,郎君还能歇息几个时辰?”
于是自顾去了,坚决不给夫主“烦缠”机会。
只璇玑自己却翻来覆去,这一夜怎么也不能安睡,不得不说,裴瑛突然来访,还是给她带来不少震动。
那些自信已经放下淡忘的往事,在这个夜晚乱麻一般在脑子里缠来绕去,璇玑甚至无比清晰的想起了自己的生母,她是嫡母郑夫人的侍婢,虽然不是良妾,可自从生下她这个女儿,嫡母就再也没有让生母行为奴婢之事,甚至还拨了两个仆婢左右侍候,可生母自甘卑贱,即便被当作良妾一般看待,却一直留意着尊卑有别,记忆中,生母几乎从来未曾与她亲近过,历来将她称为“小娘子”,关于教导竟从未有过一句。
生母这般循规蹈矩,曾经也让璇玑羞恨难当,认为这恰恰是无处不在的提醒,自己是个婢生女,与嫡女们天差地别。
也就是到了祖父、父亲下狱待审,自己逃脱何绍祖毒手,轰轰烈烈地和离返家,那时女眷们还未曾下狱,可大祸临头的乌云已经密密笼罩,人人都在忐忑难安,哭泣叹息声随处可闻。
有一个夜晚,她已经迷迷糊糊入梦,却隐约听见有人在身旁哭泣,睁开眼,才发现是生母。
母女俩的第一次长谈,谁曾想竟然是在生死永隔之前。
许多的话,都是生母在说,尽在担心她的日后,惭愧身为人母却因身份卑贱,从来未尽抚养责任,她一声不吭默默地听,没有跟着一起哭,手掌却在不知不觉间握紧了另一双陌生的手。
“听夫人说,这回裴氏一族只怕在劫难逃,偏偏你所嫁非人,在这当头竟然只能和离归家,夫人今日还称悔愧,要是当初不是为你挑选了这么一个忘恩负义之辈,说不定你还有一线生机,六娘,你为裴氏女,如今已经不能脱身事外,夫人却称我只不过是个侍妾,幸许还能得天家网开一面,夫人为我备下一些首饰以为今后生计……可是六娘,若你们都已不在人世,我一人苟活何用?六娘,我将夫人所赐埋在后宅西墙角那株桃树下,万一你能够饶幸逃生,今后再无家人庇护,无论作为念想抑或变卖求生,想办法将那些首饰再挖出来罢。”
那个夜晚,生母悬梁自尽。
她看着一贯端庄尊贵的嫡母含泪苦苦哀求那些凶神恶煞的“守卫”,不奢求棺椁,只望些微通融让生母入土为安,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嫡母如此低声下气,后来即便面临赐死,也没有那一夜的狼狈。
可笑她从前,还一直以为嫡母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
璇玑时常在想,为何当年连尚仍稚拙的侄女们都难逃赐死,唯独只有她被网开一面,想了许久似乎只有一个答案。
是五姐。
只能是她从不友睦的嫡姐,当年仁宗皇后,才有这样的能力说服贺衍高抬贵手。
可入狱之后,五姐甚至没有与她有过一句交谈,不过是当不得不离开时那回眸一顾,却仍然不忘庇护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姐妹。
以往有多少妒恨,如今就有多少悔愧与思念。
所以即便身陷泥淖,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五姐姐,我现在很好,很幸福,也许这幸福亦甚短暂,但已经不枉此生。”心里这样想着,璇玑居然感觉到眼角发涩,指尖一抹,湿意浸透。
哭泣,这违别多时的情感。
世事往往如此,当彻底失去时,方才会感觉到为时已晚的温暖,她一直认为未嫁之前,从未身受家人顾惜,偏偏等到生死永隔,突然懂得了血缘亲情。
所以,其实一直没有担心过裴三哥与瑛姐会为她带来妨害,不愿意泄露境遇,关键还是因为那可怜的自尊。
为苟且偷生堕落鄙贱,当为裴氏之耻,所以她再不能做为裴六娘而活,可即便以璇玑的身份存活,仍然不能忘却舍弃的是,家族沉冤,血亲惨死!
“诸位亲长,五姐渥丹,若你们在天有灵,璇玑安危不值一提,只望庇佑宇文郎君抱负得展,佐明君,除奸恶,待韦海池那贼妇恶有恶报,家族沉冤才能得血,只有这样,当璇玑终下九泉,才能以脏污之体,罪伏亲长膝下,祈求宽恕,否则九泉相聚,璇玑也只能掩面遁避。”
喃喃低语之后,积泪更如决堤,及到次日揽镜自顾,竟见眼睑浮肿,纵然厚施脂粉,却也被万氏察觉蹊跷,不由执手询问:“妹妹为何伤心,不妨告知,但能相助,姐姐必将竭力。”
璇玑只好找了个眼睑不适的借口敷衍,事到如今,她才能够切身体会当年生母为何那样谦卑,为主母者既然如此大度贤良,于姬妾而言已为大幸,但凡稍具品性,又怎能恩将仇报刁狂挑衅,可之于这些感悟,眼下甚至无颜对万氏坦诚。
她的存在,到底是妨碍了郎君与主母夫妻之情,试问自己若与万氏交换立场,可能如此大度宽容?然而万氏却并未不顾不理,坚持要求璇玑卸妆:“妹妹稍候还要见人,这形状可不妥当,必须热敷消肿。”
甚至亲手替璇玑热敷,又用自己的脂粉为璇玑妆饰,并不追根究底,竟自顾宽慰起来:“妹妹也莫太心重,那些苦难的确难以避免,妹妹能得夫郎倾慕,说来也是你我缘份,我与妹妹一样,都是幸运之人,夫郎多少烦难,唯妹妹能分担一二,我每每想来,尚且觉得庆幸,妹妹又何必愧疚,外人如何看待有何要紧?只要在咱们自家,既无人胆敢不敬,妹妹更加不必自我鄙薄。”
看着这个温柔善良,换作从前简直会让她匪夷所思的妇人,璇玑这时心中却是一片感激,她不是善于奉承之人,故而只有还以一个郑重的揖礼,多少言辞,尽在这一礼当中。
转身去面对方氏之时,璇玑又再精神焕发,一晚悲凄哀惨丝毫不见。
“最近娘子甚少来见,不会是眼见何明府官路亨通,这般急切过河拆桥了罢?”
这话说得可不客气,方氏顿时颤颤兢兢,抖着脸颊殷勤陪笑:“娘子这么说,妾身可就无地自容了,外子虽然外放县令,哪能与宇文舍人相比,眼下谁不知宇文舍人为韦相臂助,多少人攀结无门?”
璇玑不由失笑,过去这许多年,方氏却还一点长进没有,这话说得,仿佛如果宇文盛不是前程似锦的话,必须过河拆桥一般。
方氏也的确有许多难言之隐,何绍祖自从外放,就没多少书信回京,她是大字不识,当得书信,还必须自掏腰包请人阅读,何绍祖自然不会将机密事宜书传知会,就连何母过世她找人替代的大事,居然都没办法知会何绍祖,家里没了“顶梁柱”指挥,方氏完全不知应当如何行事,她那部曲出身的父兄见识也相当有限,除了在隐瞒何母过世一事上主谋策划以外,其余也是无能为力。
偏偏方氏寻来这个冒名顶替的婆母,从前不过是个农人,跟着家人逃亡,途中丈夫与儿子相继饿死,儿媳带着孙子孙女改嫁自寻生路,她就落了单,一路乞讨来了京都,走投无路只好卖身为奴,正巧被方大胆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入手”,打算着当作粗妪使唤,何母一死,瞧见此妇与何母年岁相适,才用婢妇冒名顶替,以防好不容易才得授职的何绍祖因母丧不得不丁忧。
可也不知最近这婢妇怎么就开窍了,不依禁止抛头露面不说,居然还屡屡威胁方氏索要钱银,怎不叫方氏焦头烂额——就算这时将婢妇害杀,另寻一个冒名顶替,奈何邻里都已目睹婢妇容颜,不似从前,何绍祖得职后,他们搬迁过一回,何母又历来多病,邻里根本没见过何母真容。
只应付这一桩事,方氏已经左支右绌,哪还顾得上结交权贵?
当然她更加预料不到“婆母”正是被面前璇玑使人点醒,不过方氏固然愚蠢,性命攸关的事还晓得不能张扬,当然也不会坦白自己的为难。
璇玑也不与她计较:“何明府就算入流,但难道就甘于县令之职?令尊虽与毛相有主仆旧谊,也只限这点而已,不瞒娘子,宇文郎君可颇为看好何明府,故娘子虽然倦怠,郎君还不忘提醒妾身与娘子‘交心’。”
这话一出,顿时让方氏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