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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韦太夫人回到旭晓堂时,薛惠几乎已经满额冷汗招架不住,只因她那套不卑不亢绵里藏针的应对方式,之于齐姬这类目无礼矩张狂蛮横的人而言完全没有作用——这位根本听不明白薛惠言辞之间委婉提警的地位差别,到偏厅落座,得了烫暖的人参饮略微缓解了一下早先因为叫嚣而干涩的喉咙,立即便展开连珠带炮的催促与质疑。
“老郎主过世后,太夫人这作态可原发让人不齿了。”
“自己躲着不见,打发一个小辈就岂图蒙混?也不想想纵然薛氏你为长孙媳妇,好歹还要唤我一声庶祖母,难道竟敢违逆长辈不成,只有乖乖听训!”
“这些年族中之事我也懒得搭理,便连仕宜也是个省事孩子,可太夫人此番却欺人太甚!别以为老郎主没了,柳家就能任由她作威作福!”
“今日不给我母子一个公允,我便去祠堂哭灵,等一阵族人来了,看她如何交待!”
“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怎么句句答非所问,哼,还说是名门闺秀才貌双全,我看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与其呆坐,莫若快些去禀报太夫人,让她明白今日决非避而不见就能收场。”
薛惠彻底坐蜡了。
而齐姬也是濒临暴怒,她重重一拍案几愤然起身。
就在这时,太夫人终于到了,才解薛惠燃眉之急。
而太夫人只消轻睨一眼长孙媳苍白如纸的脸色,就料到是落了下风,不由暗叹:惠儿虽然被薛家长辈教导得极好,终究还是涉世不足,在薛家也没见识过齐姬这号人物,大约也没料到同为显望名门的柳氏族内竟能容纵姬妾张狂逼嫡,招架不住也是情理当中,可今后她便是宗妇,族内事务琐繁复杂,诸如齐姬性情者也不是没有,终究还是需要将她磨练出来。
因而太夫人便当着薛惠的面,毫不犹豫地演示了一番对付泼妇的正确方法。
什么机锋暗藏都不管用,对于齐姬这类人,就是要雷霆震慑。
“你身子不好,年节大多卧床,算起来咱们也多年不见了,今日一看,倒恢复得不错,足见仕宜虽然不思进取,却是孝顺孩子。”韦太夫人看也不看齐姬,径直坐下,只冲仕宜说道:“既然你庶母前来拜叩,是她守礼,我也只好领了,你去扶一扶她罢。”
齐姬僵在当场,柳仕宜咬着牙暗用力气“掺扶”,她却纹丝不动。
太夫人便冷笑道:“怎么,齐姬今日来宗宅,不是为尽礼数?”
柳仕宜几乎要拖拽生母跪拜,却被齐姬杏眼一瞪:再拽老娘一把试试!
仕宜只好松了手,自己上前跪伏,一个字不敢多说。
“韦氏,别以为郎主不在,你就能作威作福!”齐姬将下颔高高一抬,就要把那些狠话再摞一回。
“齐姬,原来你知道已经没了靠山呀?”太夫人笑道:“我还以为你病了这些年,病糊涂了,还仗着男人撑腰以为便能无法无天,今日看着是除夕,我懒得与你计较,可你需得清楚,倘若张狂,如今可再没人敢枉顾礼法纵容你无理取闹!”
太夫人根本不待齐姬叫嚣,主动揭开话题:“仕宜婚事,你这庶母原本不能干预,我也无需给你交待,你今日闹上门来,更是触犯礼法,念在你侍候老郎主多年又有子嗣这层上,我多少得给你留些体面,可倘若你自己不加珍惜……你之身份不用我提醒罢,我要逐你,甚至不需去官府开具文书,交牙侩发卖即可。”
当着众多晚辈在场,太夫人彻底捅破齐姬身份,依然不看曾经千娇百媚的美人现如今睚眦欲裂的恶煞样,慢条斯理说道:“你若识趣,叩拜后归安邑坊依然养尊处优,也别想着待张三娘过门如何磋磨打压,当年我允你与仕宜暂居那是别外开恩,要论来,有我在一日,仕宜别居异财可都是违律,当受刑责,更别说你本为姬妾,只能求离,而无资格要求别居,我今日将话说在前头,你若有胆欺辱我柳氏子媳,我便敢将你送官法办,就算家丑不可外扬,要你回宗宅日日在我跟前聆听训教又是什么难事?”
说完这番,太夫人才抬起眼睑看向怒火焚顶的齐姬,缓缓一笑:“考虑清楚,若你还敢一字冒犯,我可就不留情面了。”
终于,这回当柳仕宜上前掺扶时,齐姬僵着身子双膝跪地。
也不待她拜,太夫人起身离去:“仕宜,先送你庶母回安邑坊罢,我看她这脸色,怕是经这一折腾又受了寒凉,好好将养着,你说身子本就孱弱,不好好养尊处优,还折腾个什么劲,人啊,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自知之明、惜福为重!”
事后薛惠好容易回过神来,抚着胸口长舒口气,拉了一把十一娘抱怨:“十一妹刚才去了何处,我一个人应付庶祖母险些招架不住。”
“被叔父强行拉走了。”十一娘表示自己并非临阵脱逃那般不仗义。
薛惠依然抚着胸口:“往常见大母那样慈和,不想……震慑起人来如此威肃。”
这算什么呀,当年太夫人可是在含象殿宦官面前也敢据理力争。
“今日大母是有心指点三嫂,好比庶祖母这类性情,那些机锋婉转绵里藏针都不管用。”十一娘说道。
薛惠受教,连连颔首:“我虽为晚辈,不能如大母一般威慑震服,但只要直言提警庶祖母混闹非但无用反而必会受责,也不会落尽下风反倒被她震慑住……今日还好大母来得及时,否则更得让下人们看尽笑话。”
一个小插曲,丝毫未曾影响宗宅喜庆气氛。
便连柳仕宜,都在将生母送归后及时赶返家宴。
正午是家宴,但周人庆除夕,讲究阖家团聚欢饮至夜深,及到下昼,五服之内族亲陆续赶到,宗宅越发热闹起来,晚宴设在正堂,堂上推杯换盏,堂前欢歌热舞,院子里燃着庭燎,小郎君们围着火堆往里丢放竹竿,女孩们各自都制有幡子,交仆妪挂在长竿之上,扎在土里高高竖立。
欢宴一直得持续到子时,这便是守岁。
长辈们且自谈笑风生,孩子们却甚早退席,三五成群嬉闹玩笑。
柳瑾才从汉州返京,与族中姐妹多半不熟,好在她天性跳脱,也不惧生,说起汉州与京都不尽相同的风俗民情来,也引得好一帮姐妹围坐着听得津津有味。
七娘仍是与九娘别坐一处,有意避开闲杂,询问起她念念大半日的关注——明日入宫事宜。
“应是为同安公主择选伴读。”答案与十一娘所说倒是一致。
“九妹可得上心,倘若能为公主伴读,将来……一定要把握机遇。”七娘叮嘱道。
九娘打量四周,倾着身子凑近七娘耳边:“大母与阿娘可一再叮嘱,让我莫太积极,遁规守礼便罢,倘若太后询问,只说受不得拘管畏惧宫规森严。”
七娘便变了颜色:“九妹!这可是……又要让你将机遇白白让给十一妹!”
九娘笑道:“我本就不比十一妹才华,再者,我也是真不愿入宫为伴读,有什么好,一言一行都要小心翼翼,哪有家中自在。”
七娘恨铁不成钢,还要劝说,却被九娘拉着往人堆里去:“今日这般热闹又无人拘管,正该与姐妹们在一处玩笑,咱们得了那些年礼,莫若邀上几人斗双陆可好,手气要好,今日可得赢不少好物什。”
十一娘却避到一处越发清静的地方,捧着手炉斜倚凭栏,遥望着高地山坡上那些显望之族竖起的庞大灯树,依稀可见底下载歌载舞。
明日,就要重返大明宫。
她对那幽深又富丽的禁苑并无怀念,然而却注定要楚心积虑重返。
终于,让她等到了这一天。
可在这样的夜晚,眼见繁华缤喧,纵然摁捺抑制似乎已经成为习惯,此时此刻,难免还是会忆及旧人旧事。
含冤死去的家人,他们再也不能齐坐一堂谈笑风生;除夕守岁,她再也不能叩拜祖辈高堂,恭贺“福延新日,庆寿无疆”;不能再自兄长们的年礼中挑拣中意物什据为己有,转身却被十一弟与八妹从她手里抢占。
那些时光与亲情,重温来只有锥心锐痛。
她垂眸,一滴眼泪落在手炉上。
“渥丹想念你们,很想念……”
而在南阳王府,贺湛这时好不容易从酒局里脱身,也正斜倚凭栏。
是面对普宁坊的方向,唇角笑意渐渐淡却,仰首,一盏酒尽。
薛府,陆离站在廊下,带笑看了一阵薛昭投放爆竹,男孩的面庞被火堆映得通红,两眼熠熠发亮。
是这样健康又稚趣,曾经他们的童年,也是如斯。
于是笑容也逐渐淡去了,陆离回到暖阁拨明灯烛。
案上那册金匮遗书再次被长指展开。
眉心紧蹙,目光胶着与卷上艰涩的词句。
直到远远传来迎庆新岁的子时钟响。
轻声喃语:“又是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