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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退下罢。”
贵妃昂首站在殿内,张口就是一句令下。
这是紫宸殿后堂,天子寝宫,外间日照仍然一片炙亮,然而此处却因为帘幕重重而显得别外/阴郁,不得不高燃烛台,流影、笙歌、美姬、还有那位软弱无骨斜倚软榻的天下至尊,烘托出一片萎靡颓丧。
乐人不敢违令,抱着琵琶捧着瑶琴鱼贯而出,不过才刚舞完一曲的秦桑仍旧跽跪在侧气喘吁吁,别外为难的看了一眼因为醉酒已经不能正坐的天子,颇多踌躇。
贵妃倒也没有理会她,接过宫人奉上醒酒汤,在天子身边跽坐下来,轻言细语一句:“圣人又过量了,对龙体不利。”
天子倒还能认出贵妃,咕咙出一句“阿姐”,被那并不美味的汤水熏得眉心紧蹙,然而却被贵妃几乎是强灌下去整碗汤水,终于没了豪饮的兴致,抚着胸口踡着身体,断续呢喃,却没人听得明白他在叨念什么。
贵妃微叹一声,这才转脸去看秦桑:“侍候圣人安歇罢,待醒来,再奉药膳。”
秦桑分外疑惑贵妃如此平易近人,完全不似众人议论那般跋扈多妒,可她一贯小心翼翼,这时当然也不会多嘴,十分乖顺地称诺。
“你在圣人近前,寻常也留意着些,纵使无能劝阻圣人酗酒,也可差遣宫人知会我一声。”贵妃又再嘱咐一句,紧跟着压低了声:“圣人称你可以信任,我也当你不同旁人,你要明白,倘若龙体有损,你与我再无凭仗,也只能,落得生死由人下场。”
秦桑心中一震,抬眸看向贵妃,却见她已经起身,就像来时那般,莲步款款往外,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
当推开紧闭的殿门,贵妃险些没被迎面而来的日照刺伤了眼睛,她面无表情地在槛外站了好一阵,才准备步下长阶,却听一声轻呼:“阿姐。”
贺烨穿着一身窄袖缺骻袍,腰间系着蹀躞带,迈着大步走来,额头上全是汗迹,两眼却熠熠有神,他没有施以虚礼,人才走近,便直问道:“阿兄还在饮酒?”
“你也不规劝着些。”贵妃才说了一句,便见贺烨直跺脚。
“我怎么没劝?苦胆都快劝出来了,阿兄非但不听,还将我赶开。”
见贺烨转身就要往内,贵妃才没好气喝道:“站住。”
竟携了贺烨的手,蹙眉看着他脸测的尘污,用锦帕拭净:“可是又去击鞠?天气逐渐炎热起来,仔细中了暑气。”
“和侍卫们玩了一阵,哪里有这样娇弱。”贺烨笑道:“许久没饮阿姐烹茶,今日可不能放过。”一叠声便令江迂去准备,又问贵妃:“莫如往殿后亭子里可好?”
待入亭中,贺烨却满面不耐地让江迂避开:“一身汗臭,仔细薰着阿姐。”再厉厉环视了诸多宫人宦官一眼,甚至没有再多废言辞,众人就胆颤心惊地退去八丈以外,晋王无论是与天子还是贵妃说话,便是面见太后都不喜旁人站得太近,众人也不疑心他今日别有用意。
就连贵妃都没有察觉端倪,尚自碾茶备汤,却忽闻一句:“阿姐筹谋之事,难道就甘心半途而废?”
贵妃这才觉得惊诧。
“我都听见了。”贺烨就这么草草解释一句,颇为狡诈一笑:“阿姐意欲何为?难道仅仅只是挑唆太后与阿兄母子失和?抑或……不愿眼看太后独掌大权谢毛等人嚣张跋扈,阿姐是要对付谢党,斩断太后臂膀?”
“大王……”
“阿姐,敷衍之辞就不用说了,我既然信得过阿姐连伪装都揭开不顾,阿姐难道对我还有防范不成?太后一心想害我性命,若非阿兄庇顾,我怕是早已经去见先帝了,实话实说,我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太后篡政,将阿兄当作傀儡。”晋王嘴巴里说着这震耳发聩的话,脸上却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色。
贵妃很快收敛震惊,又恢复了慢条斯理碾茶的动作,旁人远远看去,只以为是与晋王正在闲谈说笑。
“大王所说不错。”
贺烨唇角大大一咧,甚至露出两排白牙,身子微微一倾:“阿姐,这事只怕不易,倘若事败,太后必定会视阿姐为眼中钉,不除不能安心。”
“我有准备。”贵妃笑意更加柔和。
“贺琰已经察明,霁德之弟一直在谢相府中。”
“当真?”贵妃明知霁德豁出性命势必是为保全家人,无奈天子不愿再追察下去,她也没有能力追察,万万没有预料贺烨竟然会暗中相助。
“当真,不过眼下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贵妃:……
“阿姐不用沮丧,贺琰身份不普通,深得阿兄信任,否则也不会暗令贺琰教我剑术武艺,霁德家人一直被谢饶平掌握,足以证明皇后遇害一事谢饶平难逃其咎,阿姐目的又并非翻察旧案,证据什么并不重要。”
贵妃被这一提醒,也立即明白过来。
就算天子坚信谢饶平为毒杀裴后真凶,可有太后力保,眼下也无可奈何,然则只要天子对谢饶平心存痛恨,就算不能以毒杀裴后之罪处死谢饶平,将来也有机会……可要达成目的,就必须重掌军政,太后倘若不愿放权,势必会与天子形成对峙之势。
“这事还不算要紧,贺琰更打听得宫外已经沸沸扬扬,百姓们都在议论太后受先帝允准早早涉政一事,交口称叹太后也具文皇后之德才,为天下幸事呢。”贺烨又说。
贵妃险些打翻茶碾,好容易才平静下来:“太后这是失去耐性了,她果然再不满足幕后,这是想要效仿文皇后垂帘听政!”
“阿耶重前果然默许太后涉政?”贺烨显然对这甚感兴趣,他已经问过江迂,然而江迂是受小崔后提携才能脱身掖庭,而小崔后入宫时太后明显已经失宠,即便涉政,也是从前之事,江迂不甚了了。
贵妃同样不甚了了,事实上太后涉政若非太夫人提醒,她也许现在还不知就里。
“圣人必定知情。”贵妃说道:“不行,此事必须及时告知圣人。”
“阿姐莫要心急。”贺烨仍旧笑得唇红齿白:“这事即便告知圣人,圣人也不会如何,说不定圣人甚至心生退位之意,反而认为太后听政是件好事。”
贵妃着急道:“倘若圣人得知谢饶平毒杀裴后……”
“这时还不到时机,太后若要听政,势必会让谢相等上本,及到那时,咱们才能将贺琰察明之事上禀阿兄,阿兄愤怒之余,才可能阻挠太后听政,倘若这时便告知阿兄,只会造成打草成惊蛇,阿姐试想,阿兄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皇后之死处治太后,只会拿谢饶平泄愤,倘若太后为了大局舍弃谢饶平,阿兄便会退却,说不定反而会因心中悔恨更加无心国政,阿姐,咱们目的不在谢饶平生死。”贺烨提醒道。
见贵妃依然犹豫,贺烨干脆说道:“要不,我与阿姐做赌,待阿兄醒转之后,咱们且将宫外之事知会阿兄,我敢担保,即便阿兄明白太后有垂帘听政之意,也不会采取任何措施。”
所以这日晚间,当贺衍从昏睡中醒来,贵妃与贺烨携手而至,没有提起霁德亲属,只说了宫外诸多议论,贺烨甚至不减好奇:“阿兄,未知这事可是谣传?”
贺衍一手撑着额头,却不是因为烦恼,不过是醉酒之后仍觉昏沉而已,回答得尤其漫不经心:“并非谣传,当年阿耶因端敬皇后薨逝伤怀,无心国政,有意将军国大政尽数托付几位相国商量处断,然因裴相等力谏跪辞,才收回成命,不过阿耶始终觉得倦怠,起初是交待母亲诵读奏章,后来因为母亲对于国政颇多见解,渐渐就让母亲批览奏章,当年我七、八岁大,便亲眼目睹过母亲批复奏章,为此饮佩不已……”
贺衍甚至叹息:“多亏还有母亲,我如今情形,实在无能打理政务。”
贺烨冲贵妃挑了挑眉头:看,我预料不错吧。
贵妃仍不死心:“圣人,你可细想这事隐瞒这么多年,显然是先帝下令不得传扬,何故那两个女官却如此大但,敢将禁内之事张扬?必是受太后嘱令,太后意欲何为?市坊间可都在议论太后有文皇后才德,为天下幸事!圣人,太后这是想要堂而皇之垂帘听政!”
贺衍呆了一呆,干脆揉起额头来:“母亲确是比我更加适合掌理政务,即便垂帘听政,说不定于国于民更有益处。”
贺烨垂眸端坐。
贵妃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