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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且瘫软在萧氏怀中的秦氏有甚长一段时间耳畔都是那声“巨响”后造成的轰乱,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只有丈夫柳志宜那张凶狠狰狞的面孔,以及有若利锥般“贱妇”二字,她甚至没有听见丈夫膝跪当堂掷地有声那番“休妻”言论,身心已经被冰冷的绝望填满。
她难以相信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只因一个奴婢的谎言丈夫就信之不疑,这十余年,朝夕共处夫妻情深彻底沦为笑话,仿佛就是一场荒诞不堪的梦境。
贱妇,原来她的丈夫就是这样看待她这个结发妻子。
她是勋贵出身,也知道嫁入显望世族是高攀,是以在新嫁时,便无时无刻不提警自己万万不能好比闺阁时那样骄纵,在翁姑高堂面前小心翼翼,从不敢顶撞违逆,虽然也感觉到世家出身的长嫂沈氏对她心存偏见颇有些看不起,她也从不曾表现出丝毫不满,只有小心奉承言听计从;当年翁爹仕途不顺,大伯与丈夫更加入仕无门,她二话不说便回娘家求父兄援助,那时德宗在位,父亲与崔家交好,正是因为这样一层关系,翁爹才得以晋升,大伯与丈夫终于入仕。
可她半点不曾居功自傲,甚至提也未提一句,没有因此与长嫂争夺中馈管家,反而时常用自己嫁妆生息贴补家用,就连婆母娘家姑祖生辰,婆母因烦恼没有拿得出手的赠礼,她也毫不犹豫回娘家求助,母亲想尽办法才寻得一幅名家画作,让婆母在娘家亲眷面前大大炫耀一番嫁入名门的体面。
唯一固执坚持,就是拒绝为丈夫求纳良妾。
这也是出自她对柳志宜的一往情深,实在容不得其余姬妾。
可她不也从来没有因为妒忌就阻挠丈夫与侍婢“苟且”,甚至对众多庶子庶女视而不见,何曾做出过残害子嗣之事?
她就想不明白,横竖都是庶出,也不是没有嫡子,只要丈夫香火有继,庶子生母是良人抑或奴婢有多大区别?总之都是娇生惯养,未受半点苛虐。
这些年,她付出如此多心血,不过仅仅这点微不足道坚持,难道翁姑竟然就不容?
是,父亲眼下仕途不顺被贬,又因崔牧父子势败徐国公韬光养晦,娘家失了凭仗风光不如从前,可夫家因为长年被嫡宗打压,倘若没有秦家当年助益提携,又哪来眼下尊荣?长嫂是出身世家大姓,可沈家莫说助益,近年来甚至不与夫家亲近走动,凉薄至此,沈氏却未被刁难,从来都比她更得高堂看重。
她又不是泥人,近两三年,面对这等差别对待哪会没有怨愤,不过苦苦忍奈,一点没有显现出来。
翁姑凉薄,她只以为丈夫会对她心存怜惜,可是今日这重重一个耳光让她彻底清醒过来,最凉薄者,原来不是别人。
贱妇,这就是对她这些年来的报答。
秦氏怎能不心生悲愤?她也是锦衣玉食长大,闺阁时被父母奉若掌珠,曾经骄纵矝贵,也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她自问没有半点对不住夫家,为何会突然落到这样境地?
悲愤让人清醒,秦氏总算觉得眼前影像逐渐清晰起来,意识也渐渐恢复,可却听见了柳直那番“道罪”——家门不幸?挑唆与嫡宗离心?不严惩不足以交待?
秦氏冷笑出声。
“姒妇,你伤得不轻,这时不宜太过激动。”萧氏感觉到秦氏有挣扎坐起的举动,小心将她扶起,仍旧握着她的手。
秦氏看向一旁的长嫂沈氏,对方只不过与她目光一触,就不动声色移开……至于大伯柳达宜倒没有半点心虚,堂而皇之冷冷逼视,目光中不无警告。
到头来,原来只有她一贯视为对头的嫡宗族人在她遭遇至亲背叛遗弃时,起码给予关怀。
秦氏在这样时刻,竟然想起自己这些年在萧氏背后诸多鄙夷诽薄言行,才觉羞愧难当。
她端端正正膝跪一拜:“娣妇宽睦不计我从前过错,今日我秦丹心只能膝跪致歉。”
然后她起身,行至柳志宜身边,再次重重膝跪下来。
苍白着脸色,颤抖着嘴唇,却咬牙死忍着夺眶欲出的泪意:“柳郎,妾身以性命发誓,决没有对荧儿施以毒手,柳郎可愿相信?”
“贱人,事到如今你还狡辩?”柳志宜高高扬起手臂眼看一个耳光又要甩下。
这时就连十一娘都对秦氏同情起来,今日这桩事由清楚明白,柳茵如早先交待可没有牵涉秦氏,摆明就是柳直威胁金盏嫁祸,柳志宜竟然完全无视一目了然的真相,即便逼不得已要恭顺父母平息事态,也不至于对秦氏当众打骂甚至坚持休弃吧!完全不顾夫妻情义,秦氏才是真正所嫁非人。
小丫头不忍地别过脸去,不去看这对夫妻相杀。
再是一声响亮的掌掴。
十一娘却听到柳志宜发出一声怒吼:“贱人,你竟敢还手?”
原来,秦氏这回牢牢握住柳志宜手腕,却在众人瞪目结舌之际,反手一掴报还!
“贱人,你竟敢当众打我志儿?真是无法无天,柳氏怎容你这等恶妇!”紧跟着叫骂的人是刘氏:“秦氏贱妇,你心怀恶毒杀我孙女,眼下见罪行暴露竟然还敢对志儿动手,休弃十回也不为过。”
“休弃?”秦氏冷笑:“主母为名门贵妇,难道就不懂得忘恩负义四字?你与郎主欲嫁祸予我,柳志宜不问青红皂白便当众施以打骂,不念十年结发情义,不念我为柳氏生儿育女,不念这些年来我娘家对你们提携关照,你们有何面目提休弃二字?”
柳志宜见秦氏竟然敢顶撞母亲,气怒攻心,又要动手,这回仍然被秦氏挡避,再是一个耳光——打在另一半脸上。
“柳志宜,你算了吧,你文不成武不就,我好歹是武将女儿,若你真要动手,可占不得便宜,不要自取其辱!”
十一娘瞪大了眼,不由暗暗叫好——秦氏女儿果然名不虚传,这才不负将门虎女四字。
柳志宜简直没被这两耳光扇得神魂出窍,虽怒火焚顶,这怂人却始终是被往常温柔恭顺的妻子震慑恐吓住了,虽怒目圆瞪,然而再不敢动手。
“阿嫂,你可是亲眼目睹秦氏何等跋扈,我京兆柳怎容此等子媳,罢,今日我也不顾这张老脸,便在此借嫡宗笔墨,当众写休书了断!”柳直这时倒是一副痛心疾首模样。
秦氏却转身,恭敬一拜:“太夫人,丹心恳请太夫人明断,今日这桩祸事分明为亲仁坊郎主、主母之谋,意在要胁太夫人让交族权,见罪行暴露,才欲嫁祸于我好求全身而退,我秦家虽非世家名门,然而也是伯爵之家,丹心便为孝道,也不能背这毒杀庶女之罪,让世人指谤父母无教损及门风,丹心自知顶撞翁姑掌掴夫郎已触义绝,待洗清冤屈后,自然不会再腆颜不去。”
说完,秦氏又冲柳直冷冷一笑:“柳大夫暂省那封休书罢,今日事了,我自归伯府,是离是休抑或义绝,自然有武威伯府与柳大夫商楔。”
柳直嗤笑:“无知妇人,竟还敢拿武威伯府威胁,你父虽未被夺爵,不过饶幸而已,你以为……”
“好了。”韦太夫人却未容柳直那番可笑言辞说完,轻轻喝止:“丹娘所言不无道理,荧儿之死诸多蹊跷,她可不仅仅是你亲仁坊孙女,也是我京兆柳族人,更是在嫡宗猝亡,倘若不察断清楚确定真凶,如何能平息众议?”
柳直一番全身而退的如意算盘被毁,这时也没闲心再装模作样,脸上再现狰狞:“阿嫂还要如何察断?婢女金盏已经交待出一切为秦氏指使,难不成,阿嫂是要借这一桩事冤枉我夫妇二人杀害亲孙女?”
“那婢女刚才还口口声声指证是十一娘导致荧儿猝死,凭她一人之辞,又怎能断定丹娘之罪?”韦太夫人根本就没打算让柳直全身而退,如果就这样草草带过,岂不让乔氏毫发无损?
“世母,荧儿再怎么说,也是我亲骨肉,阿父怎么会对她心存恶意。”柳志宜这时也开始叫嚣:“分明就是秦氏妒嫉,她往常就没少苛薄荧儿,早怀恶意……”
“志宜,我知道你因荧儿生母之故,一贯待她有如嫡出,甚至比八娘还要更疼惜一些。”韦太夫人懒得与柳志宜纠缠,直接质问道:“难道就忍心让荧儿走得不明不白?我且问你,眼下可还笃定茵儿与十一娘串谋,害杀荧儿后推脱责任?”
柳志宜一口咬定金盏所言不虚,秦氏才是真凶主谋,这时哪里还有余地反悔,不由呆怔。
韦太夫人一挑眉梢:“既然你相信十一娘清白无辜,那么刚才也听得清楚明白,茵儿口供是受叔祖教唆才欲陷害十一娘,并非是因丹娘利诱,可金盏之说却与茵儿交待大有出入,难道就不可疑?”
“谁知道你嫡宗女儿为何胡说八道,即便荧儿是被秦氏所害,阿嫂也有嫌疑教唆自家孙女趁此机会陷我不利。”见儿子哑口无言,柳直开始胡搅蛮缠起来。
韦太夫人轻轻一笑:“如此看来,小叔是坚信我嫡宗处事不公了,也好,今日出此恶事,我早有交待让请十房共同审断,想必各位族人也快到了,莫不就当着十房族人之面,今日审断分明罢。”
柳直这才觉得冷汗淋漓,他万万没想到韦太夫人竟然胆敢把这事摊上台面理断,难道就真有自信脱身事外?不,这计划原本天衣无缝,就算因为晋王插手徒生变故,再兼十一娘狡慧自辩洗清嫌疑,可并没实据证明是他主谋……至于晋王这个人证,名声本就不好,不足为惧。
只要他咬紧牙关死不松口,嫡宗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