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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载而已,萧姨母竟憔悴瘦弱不忍直视,手腕剩层皮包骨,气色更是灰丧,哪里像只比萧氏年长几岁姐姐,竟比董夫人更加苍老。
只眼神依然锐利,说话也不留情,十一娘还在跟前呢,她就凉凉一句:“妹妹好容易来我看一趟,不带七娘、九娘,怎么带个庶女?也亏得妹妹,记挂与姜姬一场情份,她薄命早逝,留下这点骨血你怜惜几分倒不为过,听说还带她回娘家,称阿娘外王母?将庶女视为己出,妹妹抬举太过了。”
萧氏一见姐姐这副形容本就一脸怒色,这时更是愤然,好歹忍住,轻声慢语说道:“听闻阿姐又有了身孕,却因体弱卧床不起,我不好带七娘姐妹来烦扰,只因十一娘未见过你,这才领她拜会,就怕将来没有机会,十一娘不识有你这么一位姨母亲长。”
十一娘一脑门冷汗,萧氏虽然严厉了些,可还从未曾听她这样出言刻薄,竟然当面“诅咒”起来,这对姐妹不是据说甚为亲近和睦吗?这又是什么情况。
萧氏说完,也不看姐姐委屈得撇下嘴角,只安抚十一娘:“好孩子别介意,你姨母心情郁烦,才那样说话,并不是厌烦你,她能有今日,多得你生母家人,姜姬若还在世,也当得起她以礼谢之。”
十一娘固然伶俐,这时也不知如何应对,显露出几分尴尬来,好在萧氏也没多留她,示意她在外等候,让傅媪、青奴好生侍候。
萧姨母目送十一娘出去,才伸手打了一下妹妹:“当那丫头面,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颜面,怎么说话。”
萧氏一脸冰霜:“我说得哪点不对?当年若非阿琼,你……阿琼是为替你遮掩,白丢了性命!她妹妹只有十一娘一点骨血,你竟然还说不当怜惜!”
“事情过了这许多年,你还提来给我添堵。”萧姨母红了眼圈儿:“你当我不惋惜?但阿琼本就是我婢女,忠心护主是她本份!”见妹妹已经怒形于面,萧姨母这才打住,拉着妹妹袖子讨饶:“好了好了,你当我是看不顺眼十一娘?我只是为你抱屈,当初韦太夫人上门求娶,可赌咒称誓要善待你,可又怎样,还不是逼得你为她儿子纳了这么多房妾室。”
萧氏面无表情:“你要我说多少次,阿家待我甚好,便是待贵妃,也不外如是。”
“你这话,只能唬弄阿娘,却骗不了我。”萧姨母尖尖蹙起眉头:“不是太夫人逼迫,身为女子,哪能心甘情愿替丈夫纳妾,就说眼下,才添了庶长子,她就捧在掌心不放,为何要亲自照顾,还不是对你心生防备。不过一个庶子,哪需如此,你这样年岁,身子又康健,还怕将来生不出嫡子?”
“是我不愿再生,阿家就只有柳郎一个亲生,我不替他纳妾,难道眼看柳郎断了香火不成?”
“你不愿再生,也是被这对母子伤了心,可是阿行,你这想法不对……”
“出阁之前,我就暗下决断,今后最多只受一回生育之苦。”萧氏打断姐姐长篇大论:“无论男女,我都不愿再受第二遭罪,也就是遇见柳郎,我感念他爱重体贴,七娘之后,才犹豫着再试一回,但愿能为他添个嫡子,结果有了九娘,这也是命中注定。柳郎本不愿纳妾,是我直言再不愿受生育之苦,才作主纳了姜姬,就算到江南后,元刺史撮合做媒,柳郎本不愿理会,也是我劝他莫为这些小事得罪上峰,家中子嗣单薄,纳妾再所难免,所以才有了姚姬。”
萧姨母显然第一次听说这番隐情,惊诧得张大了嘴,好半响才醒悟过来,伸手就是一拧:“你疯了还是傻了,自找添堵,身为女子,又哪能免却生育之苦?若真如你所言,只要你生下嫡子,妹婿必不会三心二意,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多少女子盼遇不得,哪有你这样,明明有这机遇还要故意推拒。”
萧氏胳膊上虽挨了姐姐一拧,神情却柔和下来:“阿姐,我并非不信柳郎重情,只世上之事,原本变幻莫测,人心易变,又有谁能保证?我固然不是对柳郎无情,然则我更加爱惜自身,不抱那奢想,不付出全心,也说不上被辜负,更不会因此愤恨,我不愿受愤恨折磨,只图自己轻松……全心全意对一个人,将他视为不可或缺,这本身,就是对己残忍,如我与柳郎这般,恰到好处,至少将来不会彼此埋怨,情份始终存在。”
见姐姐连连摇头不能接受,萧氏又再严肃神色:“旧岁生产,你就险些不保,为此我还专程交待你要好生将养,我给你那方子,自己也在用,的确有效,也不损及自身,你怎么……你实言告我,是否没听劝言,根本没用药方。”
“我没用。”萧姨母松开妹妹手臂,虚虚往榻上一靠:“樊川别宅里,那个什么垂虹又生一女,李郎大悦,赞子女双全……我就是不甘,我虽生下三个男孩儿,可惜没有女儿,岂非比垂虹不如?不是子女双全?”
萧氏目瞪口呆,半响才又拧了回去:“我看你才是疯了傻了,这也用来与人作比?你怎么就不爱惜一下自己,看看你眼下身体,哪还经得住生育之险?再说,万一这回也是男孩,难不成你还要再生!”
萧姨母掩面:“我就是不甘心,在他眼里,那些侍妾无一不比我好,不是容颜比我娇美,就是诗赋比我更佳,总归他与我无话可说,只剩一层夫妻名份,倒是那些女人,比我更知心……我这回为他一句话,就为子女双全死了,让他悔愧一世!”
萧氏也没力气再拧了,实在对姐姐无可奈何,看着她哭了好一阵,这才心疼得搂住那瘦削得几乎弱不胜衣的肩膀,长叹抚慰:“别再哭了,你这身子,哪还禁得这般……放宽心,别再琢磨那些事,好好将养,阿姐,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几个孩子,姐夫那样性情,照顾自己都显无能,又哪里倚靠得住。”
其实萧氏明白这一对“怨偶”,还远不至反目成仇地步,她那姐夫“李篱下”尽管风流,也是大周文士普遍通病,别说不到“宠妾灭妻”地步,姐姐不松口,他也只好在别墅与侍妾私混,并没有正式纳为姬妾带回本家,这样情形,便是爹娘也不好出面责怪姐夫,然而姐姐又太过争强好胜,一昧怨怪姐夫多情,夫妻之间动辄争执,冷嘲热讽不断,长期以往又哪能和睦相处。
只她苦劝多回,姐姐非但难以释怀,及到眼下,竟然是连自己都不爱惜。
也不想想,如此又怎能赢得旁人爱惜?
萧氏自问,倘若忍受不得夫婿风流多情,大不了和离归家,有家族庇护,非但不会孤苦无依,反倒省得这些烦恼,落得清净自在。
可她也深知姐姐没她这般决断,用情太深,哪舍得与姐夫一刀两断、婚嫁自由。
也只好先用几个外甥规劝,但愿这回生育莫像年前那样艰险,待得母子平安后,再携同阿娘、嫂子一齐开导,看能否解开姐姐心头疙瘩,与其求请别人一心一意爱惜,莫若自己对自己一心一意。
卧内当中,姐妹俩在这携手共坐交心私话,十一娘却在外间悠悠闲闲品味桃浆,然而一盏未尽,她却看见一位贵妇迎面走来,顿时险些砸了琉璃碗。
仍旧如云乌髻,唯碧玉簪成,简单优雅。
仍旧朱衣月裙,轻挽纱帔,若月宫仙子凌波而来。
仍旧玉容皎皎,不靠艳脂重粉,眉目却自带别样妩艳。
三年未见,恩师莹阳真人,就这么促不及防站定在十一娘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