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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时延把三轮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在斗里铺了以前的破棉袄,又盖上一层干净的床单,把徐泽往里头一放,就带着徐泽出去玩。
三轮车骑得慢,也稳当。徐泽躲在时延后头避风,一边把糖咬得嘎吱嘎吱响,一边缩着脑袋跟时延说话。
“哥,我们班语文老师可好了,”徐泽兴冲冲地说着,“她说我课文读得很好,还让我以后领读呢。”
“是嘛。”时延笑着说,“小泽的数学也很好。”
“因为哥哥教得好嘛。”徐泽嘿嘿地笑了,小心地扒着扶手站起来,趴在时延的背上,跟着三轮车的颠簸,和时延一起摇摇晃晃。
时延听到徐泽嘴里嘎巴嘎巴的声音,“小泽,糖可以吃,但不能一次吃很多。否则以后牙齿就会被虫子吃掉了,什么东西你都吃不了了。”
“哦。”徐泽嘟嘟嘴应了,悄悄把伸向口袋的手又缩回来。
时延自然察觉到了,抿嘴笑了一下。
“去哪儿玩?”时延问。
“不知道。”徐泽摇头,“哥哥,你带着我在村子里转转吧。这么久了,我还没看过庄稼地什么样子呢。”
“冷不冷?”
“不冷。”徐泽把衣服拉链往上拉了拉,这件外套还是哥哥给他新买的呢。印着两只拉着手的小熊,和哥哥身上那件一模一样,就是一个大一个小。
也就是那么一转眼的时间,就到10月底了。
时延尤其喜欢这个时候。
秋老虎走了,真正的秋天在一场接一场的淅淅沥沥的秋雨里面悄然而至。雨水添了几分寒气,却又不至于像秋末冬初那么冷。逢上难得的晴天,只需要穿一件厚厚的外套,就可以放心地走进外头温度适宜的阳光里,吸进鼻子里的空气清凉而又干爽,从天空到地面,从小河到房屋,四处都洁净得发亮。
前世从没想过有这样的日子。
在一个清朗的秋天的清晨,阳光细腻地如同一根根金色的线。天空中浮动着几朵不成形状的云,空气中飘散着不知名的花草的香味。耳边传来风吹过树叶的哗哗声,远方是看不见尽头的红墙青瓦。
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他骑着辆破旧的三轮车,徐泽站在后头,倚着他的背。在恬静的村子的石子路上,寥寥几个行人从他们身边或是拎着篮子或是扛着锄头不慌不忙地走过,间或有几个孩子嬉笑着争抢东西,又或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开过去。
所看到的是一幅画,所听到的是一幅画,所嗅到的一幅画,连心情都像是一幅画。
按了手刹,三轮车顺着一个大坡慢慢地滑下去。又骑了三四分钟,房子就不见了,先看见一条水沟,水沟里都是枯干变黄了的柴叶(方言,学名箬叶),经不起风吹,都折断了。
绕过这条不宽的水沟,视野豁然开朗,举目望去,先是大片大片的绿色。绿中夹杂着黄色,黄色中又有着隐隐的红意。像是一片红云一般笼罩在绿浪的上方,一眼望不到边际。
徐泽惊呼着四处看,像是恨不得多几双眼睛。时延也不由怔住,深深地呼吸着来自田间的那种五谷杂粮混合着的奇异味道。
听说城市里的人到了乡村,看见田野,很容易变得文艺起来。有个名人说过,只有到了田边,你才能真切地闻到一种生命的脉动的味道。这种鼓动着的生命力从湿润肥沃的泥土,到庄稼本身,最后流向活着的人,源源不断地提供着养分。就像是一个婴儿不断地成长,力量越来越大,智慧越来越多,最后,他成为这种脉动的顶端,直到生命终结。
不过,这时候的徐泽还想不到那些深奥的东西。而时延,则沉浸在一种极度的平和里。
田间的路都是坑洼不平的,颠了几回,徐泽就抗议了,非要下来自己走路。
时延也随他,骑着车上缓缓地跟在大步走的小孩身边。
徐泽不时指着田里的东西问:“哥,这是什么?”
时延有的认识,比如小麦,高粱,玉米,特征都够明显;有的也摸不着头脑,怎么看来看去,这些庄稼好像长一个样子?
遇到不知道的,时延也就摇摇头,徐泽就天马行空地乱猜。
走到一块地里,满满的宽大的绿叶子铺满了地面,一垒一垒的垄排得很是整齐。里头有个男人正在顺着藤挖坑,像是要挖出什么东西来。
第一眼没看出来,又仔细看了看,时延才认出来,这不是之前小二哥介绍的带他砌围墙的那个贵叔嘛。
“贵叔。”时延扬声叫了一嗓子。
男人从地里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随后就笑了,“时延啊。等等啊,我这埋上就过去。”随后草草地把土埋回去,大步地往田边走。
见时延和徐泽两个穿得整整齐齐,脸也洗得干净,本来就喜欢这两个孩子的贵叔更是添了几分好感,笑着上前招呼,“时延啊,小泽,怎么上田里来了?”
“贵叔好。”时延笑了笑。
“贵伯伯好。”经过几个月的锻炼,徐泽当初的那种羞涩也慢慢褪去,如今见了人,也能大大方方地叫出来了。
“哎,小泽真乖。来田里看看啊,伯伯给你挖几个山芋回去吃,好不好啊?”贵叔瞅着徐泽那乖乖巧巧地模样就欢喜,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子,就扯起了一根藤。
“不用,谢谢贵伯伯。”徐泽很是礼貌地拒绝了。
“跟伯伯客气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贵叔两根手指从松软的泥土里往下一插,就笑了,“好了,这个够大,就是不知道小泽能不能吃完。”
“贵叔,不用了,我们转转就回去了。”时延摆手。
“嗨,这满地都是呢,不少你们这两个。”贵叔埋头只顾顺着往下挖,时延也没法了,只好带着徐泽等着。
徐泽看着看着就凑到贵叔身边去了,好奇地盯着贵叔刨出来的红红的“大胖子”。
“这叫山芋,里头又甜又脆,好吃着呢。哦,对了,我家小娇娇还会念谜语呢。把把绿伞土里插,条条紫藤地上爬,地上长叶不开花,地下结串大甜瓜。”贵叔说得欢快,把徐泽都逗笑了,“小泽说,这谜语说得是什么?”
徐泽想了想,困惑地摇头。
贵叔嘿嘿一笑,收下一使力,一个红色的山芋连根拔起,举到徐泽面前,道:“诺,说得不就是它?”
“这是什么?”徐泽问。
“山芋。”贵叔说着,就从一边的背篓里取出一把小刀,削了皮,切了一小块儿塞给徐泽。
徐泽回头看了看时延,时延点点头,他就含进了嘴里。先是凉,然后是甜丝丝的,嚼起来硬邦邦的,又脆。徐泽笑了,鼓着腮帮子,“好吃!”
贵叔就哈哈大笑。
“烧熟了才好吃呢!”贵叔手底下利落,没过一会儿,又是两三个山芋被刨了上来,扔在一边。还是时延再三劝了,贵叔才收了动作。弄了点儿水把泥简单冲洗了一下,就放进了时延的三轮车里。
徐泽眼巴巴地看着,直到山芋放好了才笑了起来。
这边三人笑着说话,那边突然走过来一个头发乱糟糟缠着枯草的人,身上裹着件老棉袄,脸上脏兮兮的,底下穿着一条衬裤,一双凉拖鞋,踏踏踏踏地。
那人个头不高,看着年纪很小,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嘴角还带着傻乎乎的笑。
时延把徐泽往身边带了带,徐泽也有些害怕地扯住了时延的衣角,从时延手臂和身体的缝隙里偷看。
“哎,是傻姑娘。”贵叔叹了口气。
说话间,那晃晃悠悠的人已经走了过来,在他们跟前突然停住了。
时延猛地把徐泽整个人拉到了背后,两只手捧着他的脸不让他看。
“嘿嘿嘿嘿……”
时延这才看到面前的人不过是个小女孩,看上去不过□□岁的模样,头发枯萎发灰,神情傻傻的,也有些诡异。
正有些惊讶,那女孩突然一低头,对上了徐泽的耳朵,幽幽地说,“吓到你了吧,傻瓜。”
这一切简直发生地太快,时延猛地回身抱起徐泽躲开了几步,把徐泽的头埋在自己怀里。
听说孩子对这些痴痴傻傻的人都很害怕,如果白日吓到了,晚上就会惊悸、夜啼,厉害的还会留下后遗症。
时延懊恼地不行,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控制不住身体里的怒意,差点儿把拳头挥出去,可眼前不过是个小女孩。
而这时候,那傻姑娘已经嘻嘻笑着转身慢慢地走了。
等她完全消失不见,时延才把徐泽从怀里放下来,一看,徐泽神情还有些呆呆地,像是出神了。
果然是被吓到了!
“别急。”贵叔连忙道,“等我给他叫一叫,叫一叫魂就回来了。”
贵叔一只手把徐泽落在怀里,三只手指点在地上,点一下,然后再在徐泽的脑门上点一下,“小泽不怕哦,小泽回来啦。”
如此三次,徐泽忽然一震,眼睛里有神起来,脸转向时延,像往常那样笑起来,“哥,怎么了?”
“没什么。”时延轻轻抱住了徐泽,像是抱着一件易碎品似的,小心翼翼。捏着徐泽的下巴仔细看了看,确实没有一点儿惊吓的模样,小脸都是白里透红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澄澈见底,才放心了些。
“没事了,叫回来就没事了。”贵叔放松地舒了一口气,“哎哟,我也被吓了一身汗。”
“麻烦您了,贵叔。”时延庆幸道。如果这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他还真不知道现在会出什么事。
“哎,没事儿。小孩子被吓到其实没什么,过后多看着点就没事了。要是晚上不老实,就再像我刚才那样叫一叫,就好了。”贵叔嘱咐道。
“哥哥,我怎么了?”徐泽歪着头,有些不解。
“没事。”时延笑笑,“刚才伯伯给你挖山芋呢,忘了?”
“没忘!”徐泽笑着拍了拍三轮车里的几个大山芋。
“小泽,伯伯还有好东西,你想不想看看?”贵叔哄着徐泽。
“是什么?”
贵叔带着他们到了一块种满了高粱的地里,折了一根高粱,劈了外皮,递给徐泽,“嚼嚼就吐掉,别咽了。”
“好。”徐泽接过去,咬下一块,嚼了嚼,眼睛一亮,“甜的!”
“伯伯,这是什么?”
“叫甜芥,也叫甜高粱。”贵叔望着他的笑脸眯起了眼睛,“我家小娇娇最喜欢这甜味儿了。”
“伯伯,小娇娇是您的孙女儿吗?”徐泽突然问起来。
“嗯,”贵叔点头,“她和你差不多大,扎两个小辫子。”
“她没有在您身边吗?”
“不在。”贵叔摇摇头,看着徐泽像是在回忆什么,“好久没见她了,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子了。”
徐泽不再问了,默默地啃着甜芥。
好半晌,贵叔突然回过神来,见两个孩子都是静静的,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道:“你俩不是想在田里转转嘛,我带你们转吧。叔别的不行,田里的东西那都是几十年了,都知道,想问什么我都能告诉你们。”
“好啊好啊,”徐泽活跃起来,“哥,我们跟着贵伯伯走。”
“嗯,都听小泽的。”时延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只要你好好的,便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