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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针扎似的疼痛过后,时延勉强睁开了眼睛,泪眼朦胧中,他模模糊糊地看到石棉瓦摞成的屋顶,脚头那边还有一个透光的小窟窿,有一道光线从那里照了下来……
瞳孔渐渐聚焦,一切变得清晰起来。支起石棉瓦的木头上楔了钉子,钉子上挂着几根草编的绳子,还有一双脏兮兮的软底胶白鞋。
时延撑着身体坐起来,打量着周围。石棉瓦搭起的小屋子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不少破烂。一个自行车的轮子,半边柜子,一个破瓦罐子……墙角落的两块日字形水泥砖加一块木板搭起的桌子上,放着几块微微发霉的馒头。空气里氤氲着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臭味。
时延想起来了。
这不是自己的家嘛,在投靠六子之前,他一直住在这里的,还有徐泽,徐泽是后来被他捡回来的……
哦,对了,徐泽呢?
徐泽……
时延猛地清醒了。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他记得那一场策划已久的火场爆炸里,他已经和卢继同归于尽了。他还变成幽灵飘回了家,看到了满是鲜血的徐泽……
时延眼睛蒙起了一层水雾。
原来临行前徐泽笑着说的那句“延哥,我永远不会让你丢下我”是这个意思……他当时还奇怪徐泽已经很久不叫的“延哥”怎么又出现在嘴边……
时延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眼角的疼痛让他心头猛地一颤。随即他朝着自己短了一截的手臂重重咬了下去——
伴随着疼痛,手臂竟然渗出丝丝鲜血。
一个惊人的想法闪过他的脑海——
他重生了?!重生回了数十年前的小时候?!
巨大的震惊让他一时眩晕地坐立不住,浑身的疼痛也让他有些惶然。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时延跌跌撞撞地翻下床来,焦急地冲出小屋子。
入眼是一条绿汪汪的小河,河边有成百的鸭子嘎嘎地叫着,蜂拥着下河。两岸小草刚刚返青不久,温度稍低,应是初春之后……
时延一屁股坐了下来。
眼前清晰的一切,让他终于相信,他真的重生了。回到了他最不愿想起、提起、回忆起的那一段少年时光,可也正是在这段日子里,他捡到了徐泽。他的徐泽。
徐泽在哪里?
时延努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可是他只是模糊地想起,自己在附近捡垃圾的时候,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徐泽。还有,那时候似乎穿的衣服不多。除此以外,他竟然想不起更多更详细的初遇徐泽的事情了。
时延记起徐泽对他说的话来——
“时延,人的脑容量只有那么一点点。选择记住一些事情的同时,另外一些就会被遗忘。总有一天,我们所有美好的记忆都会被你从脑海里剔除出去,你就只剩下报仇了。而等你报了仇,你就一无所有了。”
你是对的,徐泽。时延任由泪水一滴滴划过脏兮兮的小脸,一声声地念叨着。徐泽,你是对的,你一直都对。可是我,却在失去你之后,才知道这一点……
徐泽,你还会原谅我么?
时延在小河边坐到天黑,然后又坐到天亮,直到看见清晨的第一缕光线从地平线上升起,时延才揉着冻僵麻木的双腿颤巍巍地站起来,稚嫩的脸上满是坚毅和希望。
他想了很多。有些事他想通了,有些事他想不通,比如重生。
可是他不打算再想了。无论是谁让他得以重生,他唯有满心的感恩。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再次找到徐泽,从此以后照顾爱护徐泽一辈子,再也不让他伤心,所以,他没有时间再纠结这种问题了。
他就着清冷的河水洗了一个脸,直往鼻腔窜的冷气激得他更精神了几分。站起身来,他冲着河面扯着嗓子大声嘶吼了一通,然后拍了拍脸颊,转身往回走。
上辈子,他替母亲弟弟报仇了。这一生,他只要徐泽就够了。
回到小屋里,时延左右看了一圈,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小时候的这段时间,他为了能活下来,努力每天翻垃圾堆捡些吃的,又或者爬人家的窗口偷点东西,实在过的很艰苦。捡垃圾也会遇到同行相害,爬窗口被发现了更惨。
他估计身上的这一身伤,也是顺了谁家的吃的,被人逮住打的。
他把门关起来,准备脱了衣服看看身上的伤势。虽然门根本合不严实,初春的寒风还是呼呼地往里灌,不过有聊胜于无,时延倒也没有多抱怨。
小心地脱了身上破破烂烂还打着歪歪扭扭的补丁的棉袄,又脱了里头一层薄薄的长袖秋衣,时延光裸着的身体在冷风里跳起了无数鸡皮疙瘩。细细瞧了瞧,都是一些红色的柳条印,还有粗一点的,看着是棍子敲打落下的,都不打紧。稍重一点的,就是手腕上那一圈的勒痕,像是被人狠狠抓住留下的。五个手指印很深,都淤紫了,稍稍转动下手腕就疼的厉害。
咬着牙把淤血推开,时延才穿上了衣服。兴许是心态不同,时延看着身上那青青紫紫的都开始佩服小时候的自己了。在这样的环境还能顺利长大,兴许自己是属小强的吧。
想着稍稍收拾一下家里,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换两钱,结果一眼望过去,垃圾一大堆,真正能卖钱的倒是少之又少,不由苦笑。当时自己可就是靠捡垃圾和偷东西才活下来的,一直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才投靠的六子。现在不想投靠别人,又不想捡垃圾和偷东西,他又要怎么才能赚到钱呢?
想了许久,时延决定还是先靠捡破烂挣点资本再说。
他捡到徐泽的时候,徐泽发着高烧,他根本没钱替徐泽买药,只能不时给徐泽喂喂水,擦擦汗。后来徐泽竟然奇迹般地退烧了,可从此以后,身子就弱了下来,经常手脚冰凉、盗汗,厉害的时候还会呼吸急促,稍稍有些温差就大病小病不断。尽管不久后他有钱带徐泽去医院了,可是却落下了病根,再也医不好了。
这一次,即使仍旧没钱带他去医院,他也要到小诊所买一些退烧药备着。
心思一定下来,时延就拿起搁在一边的“尿素”口袋,往腰上一缠,往附近的垃圾堆走过去。一方面,他要试着捡一些破烂。另一方面,他也要时刻关注着垃圾堆,万一他一个不慎,徐泽被别人捡走了怎么办?
不像城市里随处可见垃圾桶,农村是没有垃圾桶的。
最早的时候,农家是基本没有什么不可降解的垃圾的。自给自足,吃的是自家的菜,自家的稻子和小麦生出的米和面,吃不完了随手倒在地里,那都是天然的养分。用的都是柳条编的竹篮、竹簸箕,坏了就扔掉,本来就是柳枝,过不了多久就化为泥土了。穿的呢,是化纤、尼龙布,倒是想常扔常换,哪来的钱啊?老的传给少的,大的传给小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但总还有一些东西是留也没有用的,比如说破掉的瓷碗,再也不能补了连作尿布都欠奉的衣服……都会被村民习惯性地扔在低洼的地方。久而久之,村里那座小拱桥下面,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垃圾场。
但总有人家相对要富裕一些,有黑白的电视机、自行车、三轮车,还有收音机,这就足够叫人羡慕的了。
时延深吸一口气,就顺着小河沿下去翻垃圾堆。如他所料的,大多数都是一些烂瓷瓦之类的东西,还有泡沫啊,绳皮啊之类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偶尔也能见到几个啤酒瓶,罐头瓶什么的,都被时延一股脑儿地装进了口袋里。
这年头,什么都是稀罕物事。但要说谁不捡破烂就活不下去了,那毕竟还是少数。只要正经地在大队里有个户口,分摊到亩把地,那就不愁活路。
所以虽然少,时延还是能见到一些瓶子啊,旧煤油灯啊,破蒸笼之类的,都被他装了起来。
傍晚,时延回了趟小破屋子,把以前自己当做宝贝的旧轮胎、半边柜子之类只要是能卖钱的东西都装进了口袋里,甩在肩膀上,就去了废品收购站。
这废品收购站是个人办的,这年头收的也大多是纸还有瓶子,电器还是很少的。
废品收购站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忙忙碌碌地给废品分类。这收购站大概有四十多平,摆满了酒瓶子和废纸。
对这人时延自然是熟悉的很,只是不记得全名,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老邓。
“邓叔,”时延客气地叫了一声,“在忙啊?”
听到有人叫,老邓捶了捶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这迎着光满脸笑意的小样儿还让他疑惑了一会儿才认出来,“哦,时延啊,嗯,在忙呢。怎么,有废品要卖啊?”
时延忙点头,笑道:“捡的酒瓶子还有一些破烂,您给看看能卖多少钱。”
老邓一听有些惊疑,上下打量了一下时延,心里倒很是奇怪。以前时延也来过,男孩又是小娃娃,多少有些怯怯地不好意思说话,站在那儿半天才说卖东西,他倒也能理解,毕竟还小嘛。可是今天说这话,大大方方又客客气气的,一时间倒像是大人说的话了。
再看时延,虽然还是那身破衣服,可脸和手洗的干干净净的,精神抖擞的样子,脸上的笑意阳光而又纯净,倒让人升起满心的好感来。
老邓收拾了手头剩下的一点儿,就走过来,接过时延手里的袋子看了看,然后把袋子放倒,把东西都倒了出来,笑道:“捡的东西不少啊。嗯,酒瓶子一毛一个,你这里有八个。还有这些煤油瓶,嗯,轮胎上的铅条,还有这些旧木板,行啊,算五块钱吧,行不行?”
时延立刻笑着鞠了一躬,连声道:“行行行,当然行。邓叔,多谢您照顾。”
老邓从腰包里递了五块钱过来,见时延真有些大人模样,哈哈笑了,拍了拍时延的肩膀,道:“不用谢,看你的样子就是适合做生意的,以后发财了,记得照应照应我们就行。”
时延连忙点头应了,道了别才拿着珍贵的五块钱回他的小破房子。
他自然知道他的那些破烂远远不值五块钱,所以他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五块钱。这里面不仅有他前世没有付出过的血汗,更有他前世没有感受到的善意。
五块钱。
时延掰掉馒头上霉掉的那一块,就着冷水匆匆吃了一点,就躺在了他的两块门板搭成的小床上,一手揉着不太安稳的肚子,一手甩着那张土黄色的“伍圆”,望着头顶透光的那个小洞,开始仔细思索。
五块钱能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