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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的夫人,到底说了些什么,致她如此不快。”韩信跪坐在书桌边,头也不抬。
鹤唳跪坐在对面,屁股正好搁在脚镣上,她低着头,专注的扭着脚趾头,活动血管。
长期处于被禁锢的状态,她必须时刻有点小动作来保持着自己的血液流通,以保证在突发情况下能够随时跳起来打一场。
“鹤唳……”韩信声音微沉,他缓缓的放下笔,手势颇重,眼神警告。
“我就是为你不值……”鹤唳低头嗫嚅,声音无限委屈。
“哦?”
“将军人中豪杰、国士无双,本可以戎马一生,为这天下创出不世基业,可为何偏偏却栽在了那样的女人手里……”
“什么样?”韩信问。
有门!
鹤唳哗啦啦翻着自己昨夜总结的心得,心里难得有些打鼓,她瞎话说多了,“曾被派刺杀韩信”这样的瞎话当场说一套就是一出戏,可对于已经发生过的事,不怎么了解的她在当事人面前,却很难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
韩信以前的事情,也只是季思奇随意提了一嘴,他说他是个合格的武将,却是个不合格的臣子,最经典案例就是在刘邦身陷险境向他求援的时候敢按兵不动,挟兵要爵,非得刘邦答应了才出兵。
可他并没有说当时要的什么爵,只是作为形容韩信这个人的一个例子罢了,不过幸好他老婆的侍女够蠢,漏了丝口风,就算猜错了,也没什么了,反正她是外人,以讹传讹听错了也没关系。
她整理了一下,掷地有声又含糊其辞:“齐国早就灭了!就为了圆个做齐王妃的梦,逼你问皇上要个齐王的爵,你可知道这天下已经姓刘,哪个帝王能容这样的臣子,您后来已经贵为楚王,封了楚地,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认为叛变,被贬为淮阴侯?如今堂堂伟丈夫,坐在这儿每日写字下棋,不就是因为失了帝王的信任吗?皇上疑你固然有错,可您的所作所为哪一样不犯了他的底线,其中最错的,就莫过于那件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偷偷抬眼观察着韩信,他又拾起了笔,却一动不动,显然听得认真。
差不多了……眼泪,快出来吧!
“她若是真的爱你,怎么会为了这么一个虚名,就陷你于如此不义之地!现在不还是在长安城,大汉的天下,做着你淮阴侯的夫人吗?却还敢到我这儿,说什么这是齐王妃,韩信的夫人……呵!齐王妃,她若是自称淮阴侯夫人,我姑且算她是个伟女子,能与你共荣辱进退,如今,我看不起她!”鹤唳猛地抬头,大喊,“我看不起她!她怎么配!如此爱慕虚荣、毁你一生的人,我看不起她!”她气沉丹田,尖叫:“我恨她!”
韩信一震,他咬了咬牙,猛地把笔掷向她的头,大吼:“不许这么说她!你不配!”刚喊完抬头,看到鹤唳,他却愣住了。
鹤唳拿脸接了这一笔,墨迹划过脸颊,她急促的喘着气,双加通红,双眼更是血红,潺潺流下的眼泪到了脸颊处混合了墨迹,一滴滴黑水滴在了雪白的衣服上,显得凄惨无比。
她哽咽着,强逼着自己不哭,可眼泪就是不断的流。她梗着脖子,直直的跪着,细长的颈子被对襟的宽领勾勒出了优美的弧线,忽然滴上了墨迹,极为刺目。
韩信愣了许久,忽然扔了个帕子过来,粗声道:“擦了!不许哭!”
鹤唳吸着鼻子接了帕子,没擦,在手里扯着,扯着扯着,不知怎么的又触动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韩信吓得一愣,怔怔的看着她。
这次,鹤唳是嚎啕大哭,全情绽放,她仰着头、微眯着眼、大张着嘴,哭得毫无美感,丑陋无比,眼泪鼻涕甚至口水粘住了长发糊了满面,液体滴滴答答流了下来,整个人一片狼藉,简直看着都辣眼。
“怎么会这样啊!”她已经口齿不清,还努力的嚎啕着,“你应该是兵圣啊!你可以得到更多啊!怎么可以这样啊!我放弃了刺你!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我想看你更厉害!想看你得到更多!想知道我的苦没白吃啊!你怎么会被害成这样啊!韩信!你对得起我吗!我还不如当初杀了你啊!”
韩信怔了许久,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撑着桌子,缓缓的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跪坐下来,也不嫌弃她一身狼藉,竟然伸手把她抱在怀中,笨拙的拍着背:“莫哭,莫哭了……”
鹤唳呜呜呜哭着,有气无力的推了推他,没推动,干脆用他肩上的布狠狠的擦脸。
“放我回去!”鹤唳闷闷的说,“我不要呆在这!”
韩信半个字都不信,低声哄着:“好了,不要生气了,我除了你脚镣,明日带你去城外遛马如何?”
“我没说气话,我要回去!”鹤唳想了想,补充道,“我才不和【齐王妃】共处!”
这不还是气话嘛,韩信笑了:“好好好,我还没有淮阴侯夫人,给你做如何?”
卧槽这渣得有点厉害了!鹤唳差点笑出来,嘟嘴:“不要!放我出去!”
“好好好,明日带你出去遛马,先洗漱休息好吗?”韩信一副你说什么是什么的样子,把她扶起来,貌似温柔但其实很粗鲁的擦了擦她的脸,“瞧,都不好看了。”
“本来就不好看。”鹤唳嘟哝,她顺势站起来。
“谁说的,看本王不宰了那厮!”
“不用你动手,我自己就可以。”鹤唳瞪了他一眼,又吸了吸鼻子,挣开他的双手转身要走,脚一动,就腿软似的一弯,脚镣就哗啦啦的,在两人静谧的环境中极为突兀。
她既没回头也没表示什么,若无其事的继续走着,却被韩信叫住了,他叹了口气,叫来了负责押送鹤唳的卫兵:“钥匙,给她解了。”
卫兵应了一声,掏出钥匙,刚要蹲下,又被韩信止住,他要过了钥匙,对卫兵下令:“背过身去!”
卫兵听话的背过身去,韩信蹲了下来,亲自给解脚镣,刚叉入了钥匙,就听外面有传令兵大叫:“报!有紧急军情!皇上传旨!召将军速速入宫商讨!”
韩信一顿,慢条斯理的把她的脚镣打开,对卫兵道:“送她回房,好生梳洗照顾。”又对鹤唳道,“我,很快回来。”
鹤唳菊花一紧,撇过脸不理他。
韩信笑了一声,入内换了一身正装,大步出去了。
鹤唳演戏演到底,卫兵押她回屋之前还抽抽噎噎的,待到快进后院时,一队外院的护卫列队而来,与他们狭路相逢,鹤呖两人让在一边,等他们先过去,再回了后院屋中。
进了屋子,她又平静了一会儿,等着外面完全没有人声,她打开了一个小竹筒,从里面拿出一片丝帛,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写了字……英文。
这是刚才路过的那队侍卫,领头那位扔给她的,他从出现开始就盯着她,直到快路过时他微微抬手,抓着刀柄的手捏着这个竹筒的头,鹤呖拂了拂袖子,成功接力。
在看到第一句“What are u fucking doing!”的时候,她噗的笑了出来。
季思奇也真的憋得快爆炸了,出来就这么一句,简直不能更暴躁。
不过他竟然能动用别人的暗线来传递这种明显对别人来说是鬼画符的信息,看来混的还不错。鹤呖磨牙,玛德这样还不来接我。
篇幅有限,他的信很简单,翻译过来差不多意思就是一个宗旨:
韩信要死了。
陈豨叛乱是一切事情的契机,刘邦在此役中会受伤,病痛绵延两年后死亡。韩信会托病不参加平叛,使得刘邦亲自披挂上阵,但他将会背上参与叛乱的名头被吕雉和萧何击杀于宫中。而吕雉,会在此役中,用她的狠绝和强横再次获得刘邦的重视。
“听说你还好我就放心了。我已经尽力,接下来看你的了。”
鹤唳合上丝帛,就着烛火缓缓的烧了。
外面运送热水的人正提着沉重的水桶靠近,她手撑着下巴看着布帛上的火,感觉到自己脸上被干掉的泪水绷得紧紧的,不由得有些出神。
“你要死了诶,亲爱的。”她喃喃,朝着布帛撅嘴啾了一下,轻笑起来。
这一夜,韩信未归。
第二日,他回府,托病不出。
第三日,刘邦披挂,出征平叛。
看着远去的大军,季思奇心情很复杂,他跟随着吕后,吕后的身边站着审食其、萧何等重臣,韩信托病没来。
这是“倒韩信”团第一次全员会面,吕后一直居于深宫并没有直接参与各种行动会议,如今站在这里,让季思奇恍惚间有种团长到位输出MT和奶都齐备准备进副本的节奏。
他左右环视,因为吕后表示自己要站到最后,很多大臣送完皇帝,就分拨走了。剩下的有眼熟的和不眼熟的,还有一些刚才介绍官位时还都身居要职,他们对吕后倒没怎么样,对萧何却很是恭敬,可见都是萧何的亲信。
萧何这人简直可怕。
没一会儿,就有懂事的亲侍退了出去,几人在为了送行而临时假设的棚子里各怀鬼胎,许久没有人说话。
“淮阴侯这一病,相当凑巧啊。”吕后望着前方,缓缓道。
“皇后说得甚是。”审食其没有说话,萧何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赞同。
“他若趁皇上不在有异动,我们孤儿寡母的,恐怕不好应对。”
“淮阴侯忠心耿耿,且深得圣心,必不会欺瞒皇上,请皇后放心。“萧何还在为韩信说话,”然而事无绝对,淮阴侯毕竟曾经……故臣提议在宫内外增加守备,直到皇上凯旋。”
其他臣子纷纷点(头)赞(同)。
吕后表情不变,询问道:“丞相认为,谁可担此重任?”
“城防初建,且为淮阴侯所操=练,不可用。臣等愿调用府兵注意城防兵的动向,然宫内防卫,在可信之人中,唯有辟阳侯的府军可调用,不知辟阳侯意下如何。”
审食其面无表情:“臣之幸也。”
“大善!”萧何一脸欣慰,于是后面的众臣纷纷跟着点赞,计划第一步已经开始,有了这一个会议,萧何和审食其往宫中调动大量武士就成了一件过了明面的事,到时候就算刘邦问起为什么会突然有那么多武士一起干掉韩信,也可以拉着大家一起作证说这是防患于未然了。
此时,所有人都并不知道,韩信到底会不会叛。
可他的“谋反被诛”,已经在一些人的日程本中了。
季思奇有些恍惚,他现在的思维都快步入哲学范畴了,觉得什么都那么玄妙,待众人商量完往外走,他碰巧与萧何并行几步,忍不住还是低声问道:“丞相,在下有一事不明。”
“但讲无妨。”萧何摸着胡子,眼神有一丝了然。
季思奇硬着头皮:“在下一直奉丞相月下追韩信为佳话……如今走到这步田地,丞相,可有感怀?”
萧何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他真问了出来,但还是想了想,温和道:“我萧何非圣人也,但求无愧天下众生而已,百姓苦战,则我止战,何感怀之有?”
但如果韩信没有叛乱呢?
季思奇没问出来,可他盯着萧何,眼神这么说。
萧何一笑:“我追韩信,盖因我知他,这么多年,他未曾变也。”
说罢,他走到自己的车驾边,上车走了。
季思奇有些怔愣,想到历史上对韩信和萧何的评价,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古人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