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烧饼

舟舟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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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灵筷子上的萝卜滑落到汤汁里,溅到她的手背上,萝卜汤刚出锅还是滚烫的,邹城从对面起来,抓起饭桌上的手绢给她擦拭:“我吓到你了?”

    白灵抽开手:“我去洗洗。”邹城的姐姐?这个是只会出现在对话中的人,那是他的家人啊,会不会有点太快?

    邹城显然不给她打岔的机会:“我姐人很随和的,就是见一面,吃个饭,你要是不放心,她也不会跟家里人提,不然我爸妈指定不消停,行吗?”

    邹城说到这里,她不答应也有点说不过去,白灵点头说:“那好吧。”

    邹城咬口窝头:“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这次只是见我姐而已,再者,你可不丑。”

    白灵喝了一大口汤:“算你识趣。”

    吃完饭邹城回去了,时间太晚,再待在白灵这里,孤男寡女怕惹出闲话,白灵烧壶热水,用搪瓷缸泡杯咖啡喝,白灵遗憾的想,要是有个咖啡杯才相得益彰,搪瓷缸有些煞风景啊煞风景。

    白灵喝咖啡提神,她点上煤油灯,把笔记本掏出来,撕下来的两页纸是学生情况的概括,现在有时间还得具体扩展写一下,明天家访完剩下的孩子就能交给四班的班主任。

    第二天白灵把家访记录交给四年级班主任,她挺着肚子扶腰道:“哎呀,白老师你可真细心,这么细致的家访调查记录,我可没见过。”

    人都喜欢往一起凑,很快其他老师的脑袋伸过来:“什么什么?我也开开眼。”几位老师捧着白灵的笔记本赞不绝口,她挠挠头:“我就是把实际情况写写,这样也方便了解学生家里的情况。”

    过了没几天,负责学习的陆主任来找白灵谈话,问她愿不愿意做三年级四班的代理班主任,班主任是有资历的老师才能当,像白灵这种年轻老师,最起码得熬上五六年才有机会。

    白灵受宠若惊,谦虚的说自己没有能力胜任,人家陆主任既然来找她,就是认定她能做好,对于她的谦让没放在心上,说道:“实不相瞒,原来的四班班主任预产期快到了,孩子们不能没班主任,群羊还得有个领头的呢,原来的班主任推荐你,说你认真负责,心思也细腻,最适合代理班主任一职,我呢,也让老师在班里做了调查,同学们对于你当班主任这件事,表示热烈的拥护,白老师你看,大家都信任你,看好你,就不要推辞啦!”

    白灵从脑子里搜罗出几句表衷心的话,说道:“我一定不辜负学校跟领导的期盼,努力做一名合格负责的班主任!”

    陈主任满意的微笑:“好好干,前途是光明的。”

    其他的不提,代理班主任跟班主任是一个待遇,每个月额外有四块五的班主任费,这是除了工资外多出来的收入!四块五,这些钱能买五十八斤猪肉、四百五十碗馄饨、十八斤大白兔奶糖……

    怀孕的四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她教三年级三班四班的语文课,她休假这课也没人上,陆主任就让白灵兼教语文课。

    班主任有班主任费,代课可没钱,都是你帮我,我帮你,不讲究加工资。这两个班白灵都熟悉,农业常识课也是她上的。

    《农业生产常识》一周只有两节课,两个班加一起才四节,白灵完全能应付。她代理班主任的第一天,先跟学生们聊了一节课,说白了既是安抚又是下马威,做老师的不能光是温柔,也得有威严,能够震慑住学生,学生才能听话。

    三年级的孩子都是纯真的童颜,眼神怯怯的,比起六年级的桀骜,更多的是童真,孩子年纪再小,班上也会有几个刺头,最后一排的小胖子上课玩手指、不停的扭来扭去,还抓前面女同学的小辫子。

    白灵都看在眼里,不过第一节课她没吱声。等到第二节课,小胖子故技重施,拿着铅笔卷在女同学散落的头发上,使劲往后一扯,前面的女同学哇的一声疼哭了,白灵放下书:“皮登,你站起来!”

    小胖子懒洋洋的起来:“老师,你叫我有什么事啊。”语气比这个年纪的孩子镇定的多,一看就没少挨批评,脸皮厚。

    白灵才不会管他这些,指了指教室外面:“出去罚站,把铅笔顶在头上。”

    小胖子不情不愿:“罚站行,我不顶着铅笔。”

    “为啥不顶?”

    小胖子瞪了白灵一眼:“丢人。”

    白灵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不听老师的话,是要叫家长的。”

    一般孩子最怕叫家长,要是让家长知道孩子捣乱,都要受罚的,谁知小胖子丝毫不惧:“叫就叫呗。”

    白灵回到讲台上,让同学们翻到二十一页,跟小胖子说了一句:“你放心,我让你妈过来。”

    小胖子得意洋洋的脸立马垮下来,乖乖的拿着铅笔出去:“我顶还不行吗?”

    白灵暗自松口气,万事开头难,把皮登治的服帖,就不怕其他同学捣乱,杀鸡儆猴就是这个道理。

    幸亏白灵这次家访,大致摸清楚同学家里的情况,皮登他爸在机关的食堂上班,是掌勺的大厨,这可是一个肥差,看看皮登就知道了,相比其他瘦弱的同学,他吃的看来很滋润。

    皮登妈在陶瓷厂上班,日夜班颠倒,平时很少管孩子,一般有事都是他爸过来,他爸溺爱孩子,所以皮登一点不怕叫家长。皮登在家里最怕的是他妈,所以白灵稍稍一提请他妈过来,这孩子就乖乖的出去顶笔,对症下药才能见效。

    四班看起来一团和气,没有什么风波,白灵做了班主任得格外上心,万一孩子们磕磕碰碰,她这个班主任责任最大。

    天往往不遂人愿,怕什么就来什么,第二节下课,班长跑过来找白灵,说皮登跟韩守国打起来了,白灵慌忙跑去教室。

    十来岁的孩子没力气,两个人互相抓着胳膊,双脚用力,显然皮登占了上风,把韩守国逼到角落里,嘴里喊着:“有爹养,没娘教!”

    白灵怒斥一声,让两个人放手:“在学校不许打闹,墙上都贴着呢,不知道吗?还有皮登,不能这么说同学!”

    皮登反驳道:“哼,我说的没错。”说完歪过头不理白灵。白灵找其他同学了解情况,发现就是孩子之间的小摩擦,她只能帮忙调解一下,两只小手摞在一起,互相说个对不起,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白灵当班主任才了解班主任的难处,那四块五可不容易拿,说起来还是任课老师轻松,上完课就走,不需要管其他的杂事。

    白灵回办公室同事都问她怎么了,白灵简单叙述一遍,有一位老师说:“白老师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同学间拌拌嘴常有的事儿,哪个班主任都得经历,对了,刚才门卫传话说有人来找你,你出去看看吧。”

    白灵穿上外套去了学校门口,邹城正在门卫室站着呢,她小跑过去,邹城迎过来说:“我姐快要到了。”

    白灵啊了一声:“不是还有好几天才来吗?”

    邹城缓缓说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姐向来不按照常理出牌,这也是符合她的性格,她给我发了电报,已经上了火车,她是从北京过来的,大概两个小时到涞水县。”

    开始邹城以为,邹甜会先去西泽市看父母,之后转道这里,谁成想她在北京之后,第一个落脚的地方是他这儿,邹城没什么准备的,他怕白灵不习惯,问道:“有点突然,你别多想,我姐人很随和,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白灵唔了一声,说自己要请个假,小跑着回去,她今天只有两节语文课,可以让其他老师帮忙代课,回来之后白灵先回家换了身衣裳,这才跟着邹城去火车站。

    邹甜这次主要是想回国考察一下,她有要回国的心思,但是犹豫不定,正好去年也没回来探望父母,邹甜比邹城大了将近十岁,她结婚晚,将近三十才结婚,当时她的心事是父母心头的一块心病。

    身边同龄的孩子二十五结婚已经算是老姑娘,农村的十七八早早就结婚,城里上学的晚一些,二十二三也都嫁人娶妻,像邹甜这种留到三十岁的大姑娘,用邹正富的话说,在西泽市打着灯笼找不出第二个来。

    邹甜好不容易结了婚,夫妻俩又为邹城的婚事担心,给他介绍相亲的对象总说不着急,见了面就没下文,父母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人家自己优哉游哉丝毫不上心。

    李爱云总怀疑是不是女儿影响了儿子,传染上晚婚的习惯,整天逼着女儿劝儿子找对象,李爱云开始对儿媳妇的要求高,城里人,身家清白,家里条件不能太差,女方温柔贤惠,个子高模样不能难看,要求写下来简直能装满一张纸。

    自己的儿子怎么看怎么顺眼,总想给他配上最好的姑娘,到了后来李爱云泄了气,条件一降再降,城里人,懂事听话,上过学知书达理,再然后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女的,活的。

    就这个条件,随便一抓就能找到条件合适的,邹城还是那套话:不着急。邹正富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指不定跟他姐一样,二十九三十结婚呢,李爱云可不愿意,她还着急抱孙子呢,强扭的瓜不甜,儿子不同意她也没招,现在跑那么远,就算想管也是鞭长莫及。

    邹城最听她姐的话,邹甜回国对李爱云来讲,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

    邹甜跟着丈夫一起回国探亲,她丈夫是北京人,叫郭洪华,是一名画家。两个人先回北京探望男方父母,之后再转道过来。

    坐了一夜的火车,邹甜夫妇疲惫不堪,邹城长得高,站在人群里很扎眼,邹甜挥挥手:“小城”。

    邹城牵着白灵挤过去,现在都是下车的人群,大包小包穿梭着,邹城护着白灵,不让人群挤到她,邹甜围一条大红色的围巾,头发是栗色卷发,戴着一顶贝雷帽,廓形羊毛大衣下面是一双牛皮黑色长靴,真是新潮的打扮。

    邹城蹙蹙眉,现在也不好多说什么,简单跟姐夫问好,然后介绍白灵:“姐,这是我跟你提起过的白灵。”

    邹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旋即很好的遮掩过去,伸手道:“灵灵你好,之前听小城提起过你,叫我姐就行。”

    相比邹甜,郭洪华的打扮就低调的多,一件格子衬衣,西装裤,脚下踩着一双皮鞋。

    邹城带着邹甜夫妻去了招待所,开好房间放下行李,邹城带着人去国营饭店吃饭。国营饭店也不讲究装修,大白墙,几张桌椅,人多的时候要拼桌一起吃。

    邹甜出国好几年,这次回来明显不太适应国内的环境,她拿纸巾擦擦桌子凳子,一个服务员路过翻白眼:“以为是旧社会的娇小姐呀,穿的跟个小妖精似的,咱们桌椅干净着呢。”

    邹甜气的要跟她理论,邹城按住她:“算了,都是这脾气,习惯就好。”

    邹甜在国外的时候,出去吃饭侍者照顾的无比周到,说话轻声细语,别说给你小话听,就是音调高都很少,邹甜叹口气:“那就算了吧。”

    邹城跟白灵去窗口点餐,木头窗柩还残存着斑斑的黄油漆,今天有烧饼卖,邹城要了四个烧饼、四碗阳春面,二两包子,一小碟咸菜。

    邹甜出国的那一年还没实行计划经济,她连花花绿绿的粮票都很少见,只是存在于字里行间,上次探亲还是两年前,那时候日子难过,父母没让她多待,三天后就回去了。

    阳春面上飘着可怜的油花,邹甜吃了一口,寡淡无味,盐连半勺都没放上,不禁怀念里意面来,她抬头看看弟弟,又觉得心酸,自己疼着宠着的弟弟,平日就吃这些?

    邹城告诉邹甜,饭店也不是日日都能下,平日里大伙吃的都是玉米馍馍,邹甜惊诧的问:“你就吃那些?”

    邹城仿佛习以为常:“是啊,粮食供应都是有限的,主要吃粗粮,细粮得配合着吃。”

    邹甜仿佛像是被谁往心上狠狠揪了一把,她忍住眼底的酸涩,穿上大衣:“屋里有点闷,我去外面站一会儿。”

    郭洪华干笑道:“你们先吃,我去看看邹甜。”

    白灵捅捅邹城:“你姐才来,干嘛跟她说这些。”

    邹城专心对付碗里的阳春面:“她啊,就是不食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完全不了解这几年的变化,还以为是以前呢,我姐不能回来,她应该在国外好好地生活,那里才适合她。”

    白灵问:“一家人能团团圆圆的生活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邹城苦笑:“要是可以当然好,不过……灵灵,你也看到了,我姐的思想跟打扮,还有行为举止,已经不适合在国内生活,让她改变,对她来说很困难,这样也很委屈她,为了她好,她不能留下来。”

    白灵深以为然,邹城想的深远,别的不说,光是邹甜这一身衣裳,就很容易遭人诟病,现在最多就是看不惯,背地里讲说两句,但是以后呢,几年之后那场运动开始,邹甜的种种事情被翻出来旧事重提,那时候她面临的……白灵不敢想。

    白灵明白邹城的意思,他要用现状的一点一滴,打消邹甜留下来的念头,白灵窃笑道:“你竟然连你姐都算计。”

    邹城递给她半块烧饼:“如果算计她能帮助她,那选多少次我还会这么办,灵灵,晚上去你家吃吧。”

    白灵瞬间领悟:“好啊。”

    郭洪华在外面安慰邹甜半天,他们两个人家里条件都不错,没吃过什么苦,邹甜上次回家,邹正富日子过得滋润,没什么烦恼,她抽泣道:“我妈当时跟我说,小城铁了心要调来涞水县,我还没当回事,谁成想这孩子过这种苦日子。”

    郭洪华不善言辞,安慰道:“你看邹城不也挺开心吗?别想那么多,咱们这次回来也见识了不少,现在都是限量供应,家家都如此,能吃饱就不错啦,我觉得,关于咱们回国的打算,还应该从长计议。”

    邹甜止住哭声:“怎么,你反悔了?我……我老想家,想我爸妈,还有小城,我想回来。”

    男人往往要更理性一些,他耐心的跟邹甜解释:“你看这次我爸妈不也说,建议咱们别回国吗?我们家里就我一个儿子,背井离乡的,我爸妈也念着我,但是咱们现在行为思想都是西式的,让你以后穿着路上那些补丁衣服,然后不许喝咖啡,不许买口红,不许染头发,吃着黑面馍馍,你愿意吗?”

    邹甜显然没想过这些:“我自己的衣服,自己的食物,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郭洪华说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一个月的工资,最高也就是八十一百,有钱,限量供应你也花不出去,啥也买不到。”

    邹甜吸吸鼻子:“苦点就苦点,一家人再困难也能熬过去。”

    郭洪华向来了解邹甜的脾气,又倔又犟,一时半会儿也说服不了她,于是说道:“快进去吧,别让人家一直等着。”

    涞水县没有可以游玩的地方,城东有个博物馆,四个人去了一趟,邹甜兴致缺缺,绕了一个小时就出来了,之后去了公园,公园的长椅上,邹甜说跟白灵聊聊,打发两个男人去旁边,郭洪华拍拍邹城的肩膀:“走走走,咱们也好久没见了,聊聊去。”

    邹甜跟邹城长的很像,她三十多岁,但是看容貌也就二十四五一般,眼角连个皱纹都没有,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她打量了白灵几眼,问道:“灵灵,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见家长都喜欢问这些,白灵见怪不怪,回道:“家里只剩下姥姥姥爷。”

    邹甜好奇的问道:“那你父母呢。”

    白灵低下头:“好多年前出车祸去世了。”邹甜握住她的手:“不好意思啊,提到你的伤心事了,小城脾气倔,心思也不细,委屈你了。”

    白灵摇摇头:“不委屈,邹城挺好的。”

    他们两个也没有什么话题聊,围绕邹城聊了一会儿,邹甜讲了一些邹城小时候的趣事,之后她问:“我好久没回来,对现在的社会情况也不太了解,你能跟我讲讲吗?”

    这个很简单,白灵既没隐瞒也没夸大,就把她穿越过来的所见所闻跟邹甜讲了讲,包括每个月领供应,吃穿住行各个方面,邹甜怅然若失:“跟我想的差的好远。”

    白灵心里想,已经不仅仅是吃穿差得远这个问题,条件艰苦是一方面,只要饿不死,慢慢都能克服,关键是过几年后,心理上的打击才是最熬人的,邹甜如果从国外回来,很容易成为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邹甜很健谈,人确实很随和,心思比较单纯,大概是被保护的比较好,像个小公主一样,下午邹城带着姐姐姐夫去了白灵那里,说自己动手做饭。

    邹甜跃跃欲试:“好啊,你们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我跟你姐夫在国外,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下厨。”

    邹城:“行啊,一会儿尝尝我姐的手艺,几年不见,也成贤妻了呢。”

    白灵跟邹城咬耳朵:“就属你最坏,家里的那些食材,大姐怎么习惯啊。”

    邹城趁人不注意,环住白灵的腰,往自己身边搂搂:“就得消磨一下她的积极性,不然指定要留下来不成。”白灵挣脱几下,从他身边逃走:“你说的也对。”

    进了家门,白灵让邹甜夫妇先坐,邹城去烧开水,她去柜子里把茶叶拿出来,茶叶还是过年的时候从商店里买的,白灵把最贵的绿茶拿出来,水开后跑了一壶茶,家里还有点瓜子糖球,白灵知道邹甜吃不习惯,但好歹是待客之道,悉数都摆在桌子上。

    邹甜暗暗打量,这个房子是白灵暂时租住的地方,虽然面积不大,可是收拾的干净整洁,房子是石头跟泥沙砌成的,外面的院墙也是,看起来有些年头。院子里养的鸡咯咯乱叫,白灵出去捡鸡蛋,竹篮里整整齐齐摆着六个鸡蛋,完全够吃。

    邹甜脱下外衣卷起袖口,说要去厨房做菜,邹城跟白灵交换个眼神,白灵带着邹甜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