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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微风拂过, 带来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
因伯府来的主子多, 选用的四怡堂最大,晚席便设在四怡堂前院。四怡堂各处都点上羊角戳纱大灯,从西至东, 挂满廊檐, 燃得亮堂堂, 映在东厢房前的枝蔓横生错杂掩映的海棠树上,似成了一片粉雾。
前院共有九间厢房, 在东北角、西南角各开两扇角门。北正堂是各府太太姑娘们坐席的场所, 男客们须得避讳,便被安排在西敞厅。
苏妙真与苏妙娣从后院由东北角门进入, 被引入北正堂内, 侍在门边的两个丫鬟揭开起垂地湘帘, 笑道:“这会儿人没来齐,干姑娘倒来得早。”苏妙真听这称呼, 便知这两丫鬟乃是镇远侯府的下人。
两丫鬟指向东面道:“挡在海棠树和戏台后头的那三间东厢房,是用作姑娘太太们的起居更衣退室, 姑娘们若乏了累了或者衣裳脏了,可以去那里……还有, 南厢房两间放着宴上各处器皿以及戏子们的头面衣裳, 可别走去了……”
苏妙真立在门边,回身望一眼, 见那一排阔大繁盛的海棠树前, 确实搭起个戏台。戏台和海棠树把那东厢房三间挡得严严实实, 几乎只能看见些檐角掩映其中。
各府丫鬟婆子都忙得脚下生风,往来穿梭不断。至于这戏台,应该是香会里带来了戏班子,苏妙真知道香会结社多半会预备着酬神的项目。笑道:“这碧霞元君还没看过,咱们倒先有福了,有劳干娘了。”
傅夫人被推举为香首,进香事宜不论大小,皆由她操办。苏妙真自然也知,此刻便微笑着道:“这班子是府里的家班么?”
“是呢,干姑娘过会儿可以好好看看。”苏妙真略夸了她二人几句,便进堂内。另有丫鬟进来引她入座。见堂上七个一溜的透雕护屏矮足椅,椅前置放了两个黑漆描金小几,心知那都是各府夫人所坐处。低头看自己的,座前的乃是一芍药纹样雕漆圆几,旁人的都是方几,有梅花牡丹,也有海棠芙蓉的,不免一笑:“怎偏我是圆的?”
丫鬟笑道:“本预备的都是方几,怎奈有一个不是,我们夫人瞧了还忙活了一阵,说别人都是方几,偏剩一个姑娘用圆的,那多不好……还是王奶奶说姑娘平时甚爱芍药,才抬出来用了。”
她对花没什么特别偏爱,凡是色泽浓艳的,带些香气的,都挺喜欢。什么芍药牡丹海棠山茶等名花自不消说,就连蔷薇榴花狗尾巴花也挺中意。
估摸着这是王氏说出来给傅夫人打圆场的。苏妙真点点头。这丫鬟见她面无不悦,松一口气,便退下出堂。
一时间,诸位夫人俱都进来入座,随行各府的姑娘们也都归座,苏妙真左手挨了苏妙娣,右手是傅绛仙,对面坐了文婉玉许凝秋,斜对了赵盼藕柳娉娉。
旋即,各府子侄隔着垂地湘帘,轮次请安。苏妙真不甚在意,只在到钱季江前来请安时才望了几眼。
钱季江是苏问弦在指挥搭茶棚时遇见,苏问弦过来禀了王氏与傅夫人,说钱季江为父母在天之灵安息而前来进香,孝心可嘉,不若也过来给各府夫人见个礼。王氏傅夫人早就听说过钱季江,知他高中二甲传胪,当即说,不若留他歇在大觉寺男人们处,免得餐风露宿的。于是钱季江便还进寺来谢过各府夫人。
苏妙真曾听苏问弦提过几句,听说是长宁侯府曾看中了要当赘婿,结果他母亲去世,得守三年的丧,长宁侯府的姑娘等不及,这婚事便搁下了。苏问弦不是个做无用功的人,他把这人带来拜见各位诰命,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他曾说过,希望她招个赘婿进府,难不成……可她与赵越北的婚事已然定下,苏问弦不该还有此想才对。苏妙真沉思,但觉捉摸不透苏问弦的想法。突有听见一熟悉男声道:
“恪然见过各位夫人。”
是那个骂她“抛头露面,轻浮”的人!苏妙真猛一扭头,果见屏风外那人手上握了一把扇子。不由又惊又怒,恨不能站起身来骂几句他,忽地猛地回神——“恪然”?
这人竟然是吴王世子,文婉玉的未来相公?苏妙真嘴角一僵。等等,他既然是吴王世子,那元宵那晚碰见的三人里头不就有他。难怪当时就觉得吴王世子语气淡淡,似很看不惯她出来走动。苏妙真暗自凝神:这人的的确确是个道学先生,不喜欢女子抛头露面。
宁祯扬身份高,当即各府诰命忙让叫起,随即见各府子侄们都已经拜过,便让丫鬟们打起堂前湘帘,然后就是席开锦绣,屏列芙蓉……
又有婆子进来请戏,各府夫人商量点了三折,傅绛仙爱听三国故事,走到傅夫人跟前央求着点了一出《三英战吕布》。不一时,便听外头猛张飞声哼哼哈哈地唱起来:
“白袍乌甲素包巾,丈八蛇矛手内擒,今与吕布去交战,贼命难逃张翼德,催马来至两军阵,叫骂贼人来交锋,吕布冤家出关打战来……”那等绕梁不绝处,自非笔墨能絮。
陆续酒过三巡,席面已残,其间苏问弦等人虽来有来敬酒,但也都是立在西廊下,隔着窗扇,举杯点景,并不真往正堂来。
闹了半日。各府夫人都住了筷子,丫鬟婆子们送来热水手巾,撤去残席,新送了茶水素点。
苏妙真往四周一看,各府的姑娘也都开始用帕子抹嘴了,显然都是吃饱了的。她自己吃不惯素,这会儿都还没饱,当即叫来一婆子送碗面过来。
还没吃几口,就听平越霞笑道:“也没什么玩的,咱们是行令呢,还是射覆呢,还是作诗呢。”
苏妙真一口面差点噎着,往堂上一看,见众人都不反对,心里一时叫苦。她历遍大大小小的宴会,知道这时候没什么娱乐,各府女眷们又想玩得风雅,席间多是作诗行令。若这里只有自家人,她还好出声反对的,可偏偏有平家顾家!
苏妙真咬咬牙,刚想喊出一个“射覆”,就听文婉玉笑道:“不若作诗吧。”
苏妙真应声一咳,往堂上一望,见各府夫人都不住点头,顾夫人更笑道:“这里都是读过书认识字的姑娘,写几首诗倒不难。”平夫人亦是接话道:“前儿宫里赏芍药,皇后娘娘让陪侍的妃嫔作诗,皇上知道了,还赞了几句‘风雅别致’,拔了头筹的孙贵人更是有赏呢。”
一时间诸位诰命都笑了,“那咱们也该赶个场面,就定作诗吧。”
这就叫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吧。苏妙真无语凝噎,各府诰命一听原来乾元帝都赞过这席间吟诗作词,立马也没人反对了。可她这个不懂行的人该如何是好呢。又暗想为何文婉玉第一个附和,分明以往在各处见了,婉玉晓得她不会作诗,每次都是帮着排掉“作诗”的选项。这回却……
苏妙真往文婉玉处一看,见她目光悠悠,正望向槛外。苏妙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只见到西敞厅的檐角过道。西敞厅传来模模糊糊的男声,苏妙真心道:原来是为了那西敞厅里的吴王世子,婉玉指望着一展身手,好在未来夫君面前落个好印象。
苏妙真暗暗一笑。又见诸位诰命又笑着议了彩头,文夫人抽帕掩唇:“咱们也别弄银子那些阿堵物,倒不如各人从头上拔下一簪钗,留给这拔得头筹的女状元……”
话一出,大伙儿都笑得连连点头:“这主意有趣。”
平夫人见众人议定,便一拍手,堂外候着的婆子们鱼贯而入,捧来笔墨纸砚,在各位姑娘案前都放下一份。“我瞧见这四怡堂院中有几株甚大的海棠树,咱们也附庸风雅一回,以此为题。”平夫人唤了一丫鬟上来,道:“然只是凑趣,若大伙儿磨久了反倒无味,便限定两炷香之内。”
言罢,那丫鬟手脚麻利地从怀中抽出两支梦甜香,用火纸燃起。一时间便见香头萤红,袅袅青烟升起。
苏妙真微一怔神,取了扇子作扇风状,掩饰着四处望望,见各府夫人都仍谈笑风生。各府的姑娘们则都急急铺纸磨墨,提笔写稿。竟无人没注意到这里头的蹊跷。苏妙真大为不解,怎么平夫人一喊那丫鬟,那丫鬟就掏出来两支香呢,若不是早有准备,可说不通呐。
正沉思间,瞥眼见身边的傅绛仙也埋头提笔,似在写诗,不由吃了一惊。近身去看,那纸上半个字也没有,仍是一片雪白。
傅绛仙扭扭捏捏地红了脸,压低声音对她:“那位钱季江钱传胪,不也在么?先进士游街时,我觉得那么些人,就他看着顺眼。马上其他姑娘都写,就你我不写,外头人晓得了,肯定要笑话你我。当然了,我不比你脸皮厚,也不想让那钱传胪觉得我是个白痴草包……”
苏妙真愣了半日,仔细回忆那钱季江的模样,可任她如何绞尽脑汁,断断记不起来。傅绛仙瞪她一眼,没好气道:“就是那个长得很清秀,看着很文弱的。”
苏妙真虽仍是没想起来,但究竟噗嗤一笑,望着傅绛仙,见她一脸红晕,正咬唇不服气地看过来。悄声问:“你觉得他最顺眼?所以不想让他对你印象不佳?”傅绛仙哼一声,勉强点个头。
傅绛仙脾气急,没想到居然喜欢文弱型的男人。苏妙真低声道:“那你明明不会写诗,等香燃完了,你是要胡诌一首么?”
傅绛仙道,“那哪里能。”说着,便招手喊来贴身丫鬟清儿,对她低声如此这般地吩咐了,清儿疾步退下,傅绛仙对苏妙真笑道:“这回进香,因为要弄什么祝祷词,我哥就带了府上的几个清客来,现在让他找清客给我弄一首过来,应付应付便是了。”
“可是一来,那钱传胪未必喜欢舞文弄墨的女子。二来,他便真喜欢,你这也是弄虚作假,纵然得了优等,让他另眼相看,你也不一定能嫁给他啊,退一步讲,就是能嫁给他,日后总要露馅,又有什么意思呢?”
傅绛仙咬唇,竟有些局促,道:“你以为我不晓得么。我这辈子和这位钱传胪是肯定没戏的,所以我才装一装,真让我装一辈子,却不可能!反正,我也不求别的,只要能让他隐约记得我这个人,知道我不是娇蛮白痴就可以了。”
“你说,他会记得我么?”傅绛仙越说,话音越低,面上红彤彤的,亮着一双凤眼望来。
苏妙真望见,不自禁一怔,摇头笑了。
傅绛仙这种复杂又可爱的小女儿心思,倒让她好像回到了前世高中时,她的闺蜜也总在高年级组的一个男神面前,装文静装淑女,恨不能保持个完美形象。那时候自己还总笑话对方傻,明明是毫不可能……
苏妙真轻轻一笑,“放心吧,他会记住的,一个又能骑射又会作诗的女孩子,多难得呀。”
说完,又安慰鼓励她几句,才起身告罪,说要更衣。苏妙真迈出门槛,一眼望见院中戏台上正换人,算着该是《荆钗记》里的《投江》一折了,忽听身后平夫人笑了几声:
“前儿听贤妃娘娘说,你家真姐儿连《庄子》都背得滚瓜烂熟,想来诗词上可还好了——怎却不见真姐儿动笔,这会儿也不是一定要评个高低,姐姐妹妹们凑个热闹而已,让真姐儿也做一首应应景吧,若再不行,画一幅‘山寺海棠’给大家看看,却也不错啊……”
要她写诗作画?
苏妙真打一个激灵。顾不得和门口侍候的侯府两位丫鬟客气,头也不回地离开北正堂。
……
西敞厅虽宽大,但为了方便男客看戏,傅夫人便让在廊下安排座次,西敞厅里反用作更衣退处。男客们正行酒令,以《西厢记》起句,第二句用词牌名,第三句不拘用四书五经,后以海棠诗一首飞觞,钱季江念了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恰轮到踞坐上席,正对厅外的宁祯扬。
宁祯扬喝口令酒,正欲开口说个酒令出来。晃眼间,见一女子从正堂出来。他骑射皆好,目力便佳,坐的又便利,斜对着正堂处,此刻便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那女子掀帘而出,一手懒懒地摇着细绢海棠式纨扇,一手提裙顺着游廊往东厢房去。那女子身量已成,身着浅月白绢里对襟衫子,下拖鹅黄银线绣紋绸裙。
若白日见了会觉素淡,但月色辉映,洒在那女子的裙上的银线暗纹处,只见波光荡漾,一步一摇,裙如曳水。越发显得那女子身形纤袅,步态蹁跹。
宁祯扬微一愣神,酒令便没说下去。不由起身踱步,经过身旁座位时,却早不见苏问弦的人影。宁祯扬走至厅外,果见苏问弦穿庭院过戏台,疾步往那女子处走去。
“嗳祯扬,十数已过,你不行令,反而下了台阶逃席,该罚该罚……”傅云天的声音猛地一顿:“问弦他怎么不避嫌,那姑娘是——”
宁祯扬展开手中折扇,淡淡道:“那是他妹妹,苏五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