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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友与熊贯皆在门上相迎。唐牧先问:“夫人回家之后,可有出过门,隔壁陈启宇可曾打扰过她?”
熊贯道:“夫人自打进了门就未再出来过。不过,皇上曾来过!”
唐牧止步,显然亦是非常吃惊:“何处?”
熊贯道:“大约是戌时到的阜财坊,一直在这大街上乱逛着。因府卫们清查人,我便也躲到了这边院子里,至于皇上究竟去了何处,又做了什么,我并不知晓。”
唐牧站了片刻,旋即转身进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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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逸裹着床薄被正瑟瑟发抖挨天亮,忽而听得门响,便见唐牧端了盏油灯进来。比起前几年,如今他清瘦了许多,此时披着一袭本黑的裘衣,眉目间再没有原来那种柔和与从容,眸中总存着一股子戾气。
他的影子从墙上、桌子上、椅子上掠过,拖在身后老长。唐逸如今连声小爷爷都不肯叫,只从床上坐了起来,僧坐着。唐牧转了把椅子过来,却只捏着那椅背,不坐。他盯着唐逸看了许久,出口一声冷笑:“若是别人,敢抢我的女人,在抓住的那一刻,我就要把他剁了喂狗。”
唐逸亦报以一声冷笑:“你不会不记得当初她初到府时才有多大。”
唐牧胸膛起伏着,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激动的情绪来。他仍还捏着那椅背:“阿难,你要知道之所以如今你还能活着,还能感受到冷与热,以及对于我的愤怒,仅仅是因为我的一点怜悯之情。我自小看着你长大,不想你折损的过早而已。
否则,身为锦衣卫的指挥使,私渡太后出宫,给皇帝下/毒,连络废帝之孙谋反,我二十年铺成的路,险些毁在你的一块砖之下。换做其他任何人,如今早已经身首异处!”
唐逸深深垂下眼帘,许久未曾理过的须发乱张,他道:“只恨我未能成事!”
“没有朝臣的支持,读了十几年的书竟然屈仰于太监们,凭借一个宗人令李显,你就想改天换地。阿难,若是朝纲那么容易就能颠覆,又怎能轮到你来张大旗?”
唐逸听了这话,忽面意识到,也许唐牧心中不止一回也曾想过,要取而代之。他如今有很好的身体,旺盛的精力,以及两世的智慧,无论从那一方面来说,都比李昊优秀不知多少倍。这样的人屈居于一个柔弱多病的皇帝之下,又怎能甘心。
唐牧转身出门,到了前院吩咐许知友:“告诉他,他只有三天时间,若是想通了,就到怡园来磕头认罪,我会免他一死。若是想不通,你将他处理掉即可。”
处理掉,当然就是像高太后那样不着痕迹的杀掉掩埋。曾息心教养大的孩子,不肯再听自己的话,生了反骨,将他才理到井然有序的朝政肆意破坏,险险坏了他二十年所筑的基业。
就算他会磕头会认罪,在唐牧心中,那个乖巧的小阿难已经死了,他永远都不可能再相信他或者重用他。为了不再有唐逸这样让人伤神的孩子,唐牧此生都不打算再留后嗣。
他出门时碰到匆匆赶来的陈启宇,他盯着陈启宇看了许久,问道:“小年夜如何过的?”
陈启宇怎好说家里老娘骂了半宿的妻子,而妻子又折磨了半宿的小妾。三妻四妾,齐人之福也不那么好享。他道:“不过是领着全家一起祭了回灶神而已。”
唐牧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陈启宇揖礼恭送,一直等唐牧一袭裘衣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才回头对熊贯说道:“天可明鉴,皇上真的未来找过我,可我瞧先生今日的样子,像是对我起了疑心,这可如何是好?”
以他如今的资历与背景来说,就算皇上真的亲自来找他,要用他来代替唐牧,陈启宇也不敢。群臣之所以拜伏皇帝,是因为皇权天赐,君臣父子,天命要他们不得不拜服。但唐牧却不是,他是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一步步用手腕和毅力替自己筑起来的实权。
他才十五六岁的时候,经商赚得大笔钱财,不图个人享受,不图豪车鲜婢,反而是将钱用在他看好的年轻人身上,一个个栽培,到如今三司、九卿六部,实权位置上的官员全是他送上去的。那怕他们年级比他大,见了也是恭恭敬敬,诚心凭他差遣。
陈启宇跟了唐牧六年,比任何人都知道唐牧是一棵根深错结,难以撼动的大树。
熊贯抱着把刀,拍了拍陈启宇微塌的肩道:“陈侍郎多虑了,二爷若是心胸那样小,不会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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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惯了怡园那铺着地龙的暖屋,韩覃在自己的小闺房中冻了一宿,次日起来鼻塞头晕。一夜未等到唐牧来,更加委屈,早起与柏舟两个一起出门,到炭行二楼上靠着炭炉喝了几杯热茶才算暖过来。
腊月二十四按理家家户户理应清扫门庭,除旧迎新,所以炭行的生意也顿时清减了不少。待到早晨那一阵子忙完,她便亲自出门,到各家店铺置了几样衣料绸缎并首饰等物,提着进了裴显家的药行。
韩雅正在药房中忙着抓药,见是韩覃来了,忙得迎进来,连连歉笑道:“我们才开的小药铺,雇不起人,我便学着替他打下手,帮病人抓药,竟是顾不上招待你。”
韩覃笑着坐了,见她案上有一大箩的瓜篓还未剪碎,便拿着大剪子替她剪起来:“裴显还年轻,再开得一两年挣些银子,你就可以上楼舒舒服服做阔太太了。如今辛苦一点,但是夫妻一心比什么都好。”
韩雅提着个戥子不停的来回窜着,笑道:“可不是吗?我听闻我家清儿入宫做了皇帝的妃子,那当然是天下少有的荣华富贵。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瞧着我家裴显也很不错,虽说他不过是个小郎中,我瞧他比皇帝还好!
你如今是辅臣家的夫人,我听闻你曾入宫见过皇帝,你瞧着他如何?与清儿可还相配?”
韩覃想起李显便是一笑,凑近韩雅低声道“皇帝也不过一个年轻人,与清儿自然是般配的。不过我瞧着你家裴显更好!”
走廊上似乎是来了候症的病人,经过这房门时顿得一顿,掀帘子进了内间。再过片刻,便是裴显的声音:“娘子,烦请你将搭在炉子上那垫枕拿来!”
韩覃见韩雅忙着,取起炉子上一只糜子垫枕问道:“可是这个?”
韩雅此时还抽不开身,指着隔壁道:“只怕是诊脉要用,你快替我送一送。他或者要提笔写方子,你帮我先写得,我抓完这幅药就过去。”
韩覃带着小垫枕进了隔壁,裴显向外,另有一个着青衣的男子向里,显然是个来诊脉的病人。
裴显正在低头找着什么,并没有瞧见进来的是谁,只指了指旁边那小杌子道:“写!”
郎中看病,是需要边诊脉边开方子的,所以身边须得有一个学徒替他书方子,方子书完之后,他才会亲自标上钱数。裴显这药铺刚开,还未招得学徒来,一直都是韩雅帮他顶手。韩覃既然自告奋勇来帮韩雅,便蘸笔润墨,静等裴显说药。
那一袭青衣的男子伸手在糜子垫枕上,忽而转头,对着韩覃便是一笑。
韩覃心中一声尖叫,暗道:所以说他人事非说不得,我刚刚还跟韩雅在那里聊皇帝,这皇帝竟就上裴显家的药铺来了。
李昊似乎十分满意韩覃这又惊又尴尬的样子,听裴显叫他张嘴,顺从的张开了嘴。裴显手捉着脉,轻声问道:“这位官人前些日子可是去过云贵等地?”
颠茄产于云贵,京师并不多见。裴显问这一句,显然是怀疑他是否去过云贵而中了颠茄的毒。李昊摇头道:“平生未曾出过京师!”
望闻问切。裴显换了只手来诊,又问道“可是常有夜不能寐,盗汗惊梦?”
李昊答道:“有!”
裴显诊完了两只手的脉,又搭两指在李昊脖子下试脉,试完之后取竹拨片看他的两只眼睑,再压喉,对着窗外的日光看他的两只手,足足折腾了有一刻钟。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缓息,专注,十分的入神,间或吐一个药名出来,而李昊则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旁边正提笔书着药方的韩覃。
“敢问先生,呃……朕……吾……我身体究竟何处有恙?”李昊结结巴巴问道。
病人最爱也最怕的,恰就是裴显这种郎中,他诊起脉来简直沉浸其中,时间又长,问的又详细,病人的心思,无论他诊的好不好,总觉得他是尽心替自己瞧了病的。
裴显接过韩覃手中的药方,正在埋头标钱数,标完了将药方递给韩覃道:“二姐姐是贵客,怎能劳你来帮我?”
韩覃回之一笑,便见他回头对李昊说道:“官人未曾去过云贵一带,那在京城里,平日都在何处吃饭,吃的什么饮食?”
他未闻到李昊身上有焙过的颠茄之味,转而怀疑他是否误服了颠茄那东西。
韩覃虽不懂药理,但也瞧出来裴显所开的皆是排毒清淤之药。李昊身上一直所带的颠茄,是唐逸下的。之后唐牧差人帮他替换出来了一部分,但仍还残余着一部分,而那一部分,是韩覃昨夜趁乱倒掉的。
她此时生怕万一裴显当面提出来,李昊要怀疑到唐牧身上,但是当着李昊的面却又不敢多给裴显眼色。而李昊显然也叫裴显方才一问给难住了,他怔了片刻道:“想在那里吃就在那里吃,并没有格外特定的地方。请问先生,我究竟是什么病症?”
裴显也是见自家娘子这隔房的姐姐还不肯走,拿着张药方正看着他,也是怕病人要等的心急,照抄一份方子之后道:“官人稍安勿燥,我先把你这方子送到隔壁提着抓药,咱们再慢慢谈!”
他从韩覃手里接过方子,转身出了门。李昊身高,纤瘦,穿着件十分朴素的圆领白衽青袍,只待裴显出了门,便侧眸,勾了勾唇角低声问道:“以韩夫人的眼光来看,朕要怎么做,才能像这裴郎中一样得妇人青睐?”
这坐诊的病房本就狭窄,只得一桌,几把椅子,此时两人皆挨的极近。韩覃微微的往墙一侧倾着。他这句话的问法,已经俨然是在挑逗她了。她做为一个已嫁妇人,无论怎样答话都会显得轻浮。
恰此时裴显也出了门,韩覃便默默施了一礼,硬着头皮自病房里退了出来,转而进了隔壁药房。这药铺太小,韩覃与裴显面对面碰上时,李昊也站到了走廊里,她那怕多说一句,李昊肯定要起疑。
韩覃正自焦心着,便听裴显笑着说道:“官人只怕出身大富人家,平日进的滋补有些过多。须知青年人有自带的阳刚之气,而如人参鹿茸、燕窝虫草等大补之物,性皆阳极燥干,老年人都不能日常服用,更可况年青人?
我这药方里有黄莲,是味苦药,但极其清毒败火,你回去先吃三幅,待三幅过后,我再替你捉脉,你看可好?”
李昊边听边点头。宫里多少御医,整日竭尽天下穷奇替他为补,可唯有这年轻郎中一席话,却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他当然也曾读过医书,虽不能开药方,却也知药理,方才几味药皆是清毒解毒之药,心中本已起了疑心,以为是有人趁机给自己下/毒,此时才恍然大悟,接过那药方负了手道:“多谢郎中指教,三幅吃完,再来寻你开方子!”
韩雅提着药包出来,见李昊不肯接,将那活结打个圈儿,挂到了他手上,取算盘劈哩啪啦打了一番道:“总共二十文钱!”
一遍不应,韩雅又小声的提醒了一遍:“总共二十文钱!”
李昊回头看了眼韩覃,又摇了摇手中的药包。他只佩一块白玉,一只香囊。长到这样大,李昊还未佩过钱袋,此时才反应过来,那郎中替他诊了将近两刻钟的脉,又开方子又抓药,这些皆是需要付钱的。
韩覃实在看不下去,揽过韩覃道:“这人我识得,他只怕是出门忘了带银子,我替他付了即可,快叫他回家煎药吃是正经。”
接着她又回头对李昊一笑:“李公子快请回吧,您的诊费我付了即可!”
韩雅新开药铺,自然先要遇几个泼痞无赖,况且她当初带走的首饰如今也当的差不多,正是馋钱的时候,生怕这又是个来闹事的泼皮,方才脸色很不好,经韩覃一揽才又生生笑了起来:“你怎的竟不明说出来,若知是咱家的熟人,白诊也使得的。”
李昊不好再站着,提着那粗纸包的药出了药铺,便有几个小内侍围了上来,其中一个笑着问道:“陛下竟还抓了药?可是要回宫叫奴婢们给您熬了吃?”
李昊不理他,招了府军指挥使过来问道:“阁臣们今日都在何处?”
府军指挥使答道:“正在刑部复核今年三司所有报上来的重案,皇上可是要过去?”
邻近年关,内阁辅臣们要将三司九卿六部全部公务审过一遍,到最后大年二十九那天,会到御前廷议,户部与各部间往来的账,一部一部进行核销。
按例皇帝是只需等着辅臣带着各部官员到御前亲审户部财政的。李昊昨夜安稳睡个好觉,今天早晨起来却又心神不宁,出宫之后在炭行外站了好半天。次辅府上的夫人,他总不好进那炭行去见,却又三心二意舍不得走,谁知恰见韩覃出了门,遂一路跟到裴显家的药铺,更难得竟还能得韩覃替自己亲书一封药方,付了二十文钱的药钱。
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李昊虽未偷着,但仅凭今日一番意外得来的相遇已是愉悦无比。他丢了那包药给小内侍,手中仍还捏着方子,仰头望天时笑的像傻子一样:“走,咱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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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显目送着李昊出了门,当着韩覃的面捏了两把韩雅的小脸蛋儿,半是责备半是宠溺的问道:“你可知他是谁?就敢给他拉脸?”
韩雅冷扫了一眼柜台外道:“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来的,我瞧他轻浮的很。”
她不好出口的话是,这人一路两只眼睛只盯着韩覃,这普天下间,穷能藏得,病能藏得,唯有咳嗽与爱藏不得,瞧那人的样子,韩雅就能断定是个尾随韩覃的痴汉。只是当着自家丈夫的面这话却不好说出来,否则只怕裴显要觉得韩覃轻浮。
裴显笑着摇头道:“那是皇帝,你家清儿的丈夫。二姐姐肯定是识得他,方才才一直心神不宁的要给我打眼色,我说的可对否?”
韩覃不期这裴显竟能察觉出来,也是惊问道:“你怎知他是皇帝?”
裴显道:“我自幼做学徒,什么达官显贵家里不曾去过?他那块白玉上结着玄带,要知道唯有天子可佩白玉而结玄绶带,否则就是违制,要杀头的。”
韩雅满目崇拜,当着韩覃的面不好太过亲热,轻捶着他的胸膛道:“我怎么就找了这么……这么厉害一个相公啊!”
裴显叫韩雅捶着,满面那受用的神色像只被不停捋着毛的哈巴狗儿一样。韩覃还与唐牧置气,见人家夫妻恩爱,又是羡慕,又是酸楚。出门时裴显一路往炭行送,边走边说道:“方才我替皇上诊脉,显而易见他是遭人下了毒的。但二姐姐一直心神不宁,我便猜这其中或许与唐阁老有些牵扯。
唐阁老当初千里路上派人送我们夫妻二人回秦州,我自然感念他的恩德,皇上虽有些积毒,但并不严重,身为医者,自然是治病救人为主,所以我开的确实是解毒去淤的良药。非但这一回,若是将来皇上仍还私服寻到我这里,我依旧要替他开解毒的药。这可能会给唐阁老带来麻烦,但还请二姐姐体谅我一个医者的心。”
听了裴显这番话,韩覃才深深佩服韩雅的眼光。这裴显人品正,有仁心,又懂的圆滑保全自己,也不肯为虎作伥,踏实而又肯干。就算天家贵女,就算成山的嫁妆,谁能寻得这样一个良夫。所以虽说韩清能嫁入宫廷做皇帝的嫔妃,明面上看来比韩雅好了不知道多少,但私底下来说,韩雅却过的比韩清幸福许多。
她解释道:“这事儿与我家二爷并无干系,但是宫中情势复杂,我略风闻一些,只是怕你被牵扯进去而已。若是将来他仍还求诊上门,你一定记得尽心医治,诊费自算在我头上既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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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辅臣晚上从刑部出来已经月上树梢,偏偏门外就有内侍等着。那内侍道:“唐阁老,皇上召您今夜留宫,他言要与您商议六科之事。”
唐牧与一众辅臣齐齐止步,当然,大家都认为只怕内阁独立完成批阅奏章是有希望了。
随内侍入宫。自李昊为帝以来,唐牧还是头一回见他面带喜色,不,应当是□□。他穿着一件只有祖祭时才能穿的圆领青衣,唇噙笑意,不停的在东暖阁的阔殿中踱来踱去。他本就在刑部听过一回政审,此时问东问西,话题却总不肯往六科上面靠。
唐牧耐着性子答了几个问题之后便有些等不得,先道:“皇上这几日面色甚好,显然身体恢复了许多。”
一提身体,李昊自然便要想起韩覃。忆起她提笔蘸墨,看到他回头时那又惊又讶,说私话儿叫事主当场抓住的难堪样子。他唇角不由又浮起笑意:“有劳阁老费心,朕的身体,确实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