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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月初,又到了朱家各院发放月例的日子。
朱老夫人管理朱家多年,但是碍于上了年纪,一早就把府中内宅主事的权利交给了大儿媳妇黎氏,自己则是慢慢开始吃斋念佛,只有,每逢大事之时才会出面做主。虽然,表面上看着像是让出了家主的位置,但其实,也只不过给了黎氏一个好听的虚名而已。
朱家真正的权利,全部都还在老夫人的手里头牢牢地攥着呢。她倒也不是信不过黎氏和柴氏,只是自认为,自己是天生的操心劳累命,躲不得清闲,一旦闲下来,身体就开始这里不得劲那里的不舒服,整天不是头痛,就是胸口痛,总之,全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的地方。
与其闲着生病,还不如忙忙叨叨的过一天算一天。
朱家的子嗣虽然不多,只有长房和二房两房人,但是,上上下下加起来却有一百多号人,管理起来绝非易事。想要做到一碗水端平,样样周全,事无巨细,光凭力气和心意,还是不够的,最重要的还是知人善任。
作为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杨妈妈毫无疑问是朱府中最有体面的下人。她是老夫人当年的陪嫁,跟在她的身边将近四十年的光景,她的儿子齐大福,如今在朱家旗下的永隆粮铺做大掌柜,二儿子齐大龙则是在朱家通州的绸缎庄子里做账房先生,在外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杨妈妈虽然识字不多,算账却是一等一的精明,时时刻刻替老夫人守着账本,但凡看见单笔越过五十两银子的花销,都会暗暗记下,待到晚饭之后,亲自向她一一仔细禀报。
上两个月里,因为朱家要办红白喜事,各院各处的月例银子跟着有所消减,日子看似清淡,实则奢华依旧。
早饭过后,朱老夫人把黎氏和柴氏叫到自己屋里说话,闭着眼睛,微微沉吟道:“今儿是放月例的日子,回头让月尘那孩子也过来看看,府中的事情太多,是时候让她开始一点一点学起来了。”
黎氏和柴氏闻言,皆是一怔。
沈月尘进府还不足一月,老夫人突然提议让她学习管理家事,难不成是有什么新的打算不成?
黎氏笑了下道:“那孩子进府不久,年纪又小,现在就学习家事的话,未免有些太早了……”
老夫人闭着眼睛:“不早了,女子一过及笄之礼,便是真正的大人了。你就让她跟着你,慢慢从头学起。如今,你们的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躲躲清闲,安安心心地等着抱孙子了。”
黎氏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心里憋屈却无话可说,完全不明白老太太突然唱得哪一出?难道是对她有所不满,所以才会临时起意?
黎氏的脸色不好,柴氏的脸色又何尝不是是满心不悦。这些年来,她们二人为了朱家操了不少的心,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孙媳妇才一进门,她们就要跟着一同让位了不成。虽然只是个虚名,但也是个挂着肥肉的美差,任谁也不愿意轻易松手。
在朱家,朱老爷子素来是甩手掌柜的,整日喝酒玩乐,悠闲自在。所以,内宅的事情,全都是老夫人自己一个人说的算,朱老爷子也从不插手,给足了她颜面。
黎氏得了老夫人的嘱咐,自然不敢马虎,只差身边的周婆子把沈月尘请过来。
这会,沈月尘刚刚吃过药丸,正准备忙里偷闲,小憩片刻。
谁知,周婆子躬身进来请道:“老夫人和大夫人请大少奶奶过去一趟。”
沈月尘知道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忙重新梳妆一番,又换了身衣裳,方才随着婆子一道过去。
“大少奶奶请。”周婆子不劳丫鬟们伸手,亲自走在了前边儿给她打起帘子。
行礼过后,黎氏让她落座,把老夫人的意思简单明了地转述给她。
沈月尘闻言一惊,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赶忙起身福了福:“妾身感激老夫人的抬举,妾身实在感激不尽,妾身能得长辈们的亲自教导,真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妾身一定虚心好学,恪守妇道,不辜负您们的期望。”她虽然惊喜,却没有推却,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应承了下来。
黎氏闻此,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原以为她会推辞来着,谁知,她非但没有推辞,反而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敢厚着脸皮答应。
柴氏不由得在心中暗觉后悔,当初自己不该出面替她说什么好话,还以为她是个生不出孩子的闷葫芦呢……
老夫人见她大大方方,毫不扭捏的样子,心里更乐了,便道:“恩,你一直是个妥当的孩子,凡事记得多学多看,有什么不明白或者不懂的,要好好向你的母亲请教。”
沈月尘又是福一福身,“是,妾身谨遵老夫人叮嘱。”
老夫人含笑点点头,身子懒洋洋靠在软枕上,微微叹了口气,忽地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肩膀,“将来的日子都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府中的事情又多又杂,料理起来不容易,你们的父母亲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也该让他们享享清福了。人啊,不服老是不行的……”
她的话音刚落,黎氏便出声道:“母亲您哪里年纪大了,母亲如今正值盛年啊。”说完,便连忙起身想去帮她按捏一下肩膀。
老夫人摆一摆手:“使不得,这等事情怎么能让你来做呢?你坐着,坐。”
沈月尘闻言,随即起身走了过去,含笑道:“母亲,请让妾身来吧。”
她是小辈,伺候长辈是本分,可此时落在黎氏眼里,便突然有了几分巴结讨好之意。
老夫人只希望她们做做样子,无心使唤她们,片刻之后,便挥了挥手,示意让她们退下。
黎氏和柴氏要去正厅办事,沈月尘跟随其后,心里隐隐打着鼓,暗中打定主意,自己既然答应了老夫人,就不能只是说说而已,必然要拿出些成绩出来才行。就算,黎氏不高兴,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掌管家事,就等同于在朱家树立根基,事关她的体面和身份,绝不容许有丝毫大意。
朱老夫人待她们走了之后,携着杨妈妈去往佛堂中,一面不停地转动着佛珠,一面轻轻地敲打着木鱼,隔了半响才缓缓出声道:“杨妈,你觉得月尘那孩子怎么样?”
杨妈垂手静立,轻声道:“老身觉得大少奶奶性情温和,心思敏捷,是个外柔内刚之人。”
“哦?”老夫人手中的木鱼停了一停,只道:“你说说看?”
杨妈妈继续道:“老身觉得大少奶奶看似温和安静,实则内心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
老夫人转着佛珠,微微点头:“恩,还是你的眼睛毒。”
深宅闺阁中出身的女子,有哪个看着不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可是一旦到了人后,便又会变成另外一番模样了。
杨妈妈低一低头:“老身唐突了,还望夫人赎罪。”
“什么罪不罪的,我就是喜欢听你说实话。”老夫人望了望佛龛上的观世音像,继续道:“你替我留意着些,看看那孩子办事如何?”
杨妈妈笑笑:“是,老身明白了。”
老夫人不是喜欢心血来潮的人,今日之所以要让沈月尘随着黎氏柴氏一同办事,为的就是试一试她的成色。若她办得妥当,自然是好,若她经不住刁难,撑不住场面,办得不好,也没什么大碍,还可以说她年纪不大,需要历练,一语带过即可。
分发月例,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过过账,领领银子就可以了。只是,各院各处的管事婆子领完银子,还有不少大大小小地杂事禀报请示。
内宅的琐事,多到数也数不清……前几日老爷子身边的一位老姨娘生病去世了,要办丧事,少说也得花上一百两银子……昨儿一早,大门外又来了几位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上门送礼托事,只送来了两筐酸枣子,却拿回去了十两银子的路费……还有就是丫鬟婆子们间,那点子不痛不痒的小事,什么谁和谁赌钱赌急了之后,打架打花了脸,又或者家里老父去世要告假回家戴孝……
沈月尘听了一上午,连喝了三杯茶,却还是觉得脑子发沉。黎氏倒是一派平静,仿佛已经是见怪不怪了,只把那负责管事的婆子叫到跟前,该赏的赏,该罚的罚,该训斥的训斥,若是遇到需要动手才能解气的事,便会让身边的婆子出手代劳,只把那惹是生非的人打得鼻青脸肿,抽抽噎噎。
柴氏也是同样赏罚分明,芊芊玉指一伸,指着那些个挨了打还哭哭啼啼的婆子们道:“别以为你们在府里呆的时间长了,就觉得自己有体面了。白天偷懒,晚上贪嘴,没一个是中用的。奴才的体面,都是主子给的,既然你们自己不识好歹,那就别怪我们这些做主子的不仁慈。午后派人把牙婆子找来,把这些没心没肺的东西都卖出去,免得留着碍眼!”
卖身为奴,能跟着主人衣食无忧便是好命了。若是再被那些黑心牙婆子收去,后果将是苦不堪言,稍微年轻一点儿地会被送到妓院或者私窑,稍微年纪大一些的,则会被送到一些下三滥的地方,给那些言行粗鲁的下等人做牛做马,直到活活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