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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皓是重要证人,他接受治疗和取证。在取证结束之前,谁都见不到他。倒是肖重云,在作为人质被解救出来以后,只接受了简单的调查,就通过大使馆,回到国内。过海关的时候,他接到了小鬼的电话:“老师,大使馆说你马上就回来了?”
肖重云握紧手机:“你在哪里?”
“公司。”
肖重云松了口气:“怎么回去的?”
“那天我们站在台阶上,你摔了下去,我想去拉。”小鬼道,“被人捂着嘴拽到花坛里了。”
“谁?”
“警察。”张松说,“他们把我带到警察局,问了很多问题。”
“你怎么说的?”
“我让他们去救你,但是救我的那个警察不会说中文,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后来周总来了。”张松道,“他跟我说,缉私警会有行动,不要担心。他还说我在这里是个累赘,就把我送回国了。”
肖重云笑了:“周天皓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如果你回来的时候,他不在,让我跟你说——”小鬼停了一下,不情不愿,“欢迎回家。”
肖重云时从云南入境的,去出入境管理局更换了一本新护照。本来在境外滞留,逾期不归这种情况,他的护照已经废了,但是仔细看挂在墙上的宣传提示后他发现,如果是护照主人因为疾病、意外的情况出现逾期,提供有效证明以后,可以从宽处理。想来周天皓是钻了这个空子,做了一点努力。
只是肖重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张文山手中,拿到这本护照的。想必并不容易,因此才心心念念地带在身上,打算相当做见面礼。只不过后来太紧张,忘记了。
肖重云拿到新护照以后,没有立即回上海,而是直接从昆明飞吉隆坡。
有一个不认识的手机号,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肖重云拨回去,却提示号码不存在。
“肖先生,听闻无恙,我心甚慰。最近在养伤,清心寡欲,很多地方去不了,就不打算去了。这两处地方,一个是我前东家那里听到的,一个是刚死那位讲的。我虽然不打算去,你却是应该去一趟的。”
武七。
他还活着。
短信后来跟的,是一个位于吉隆坡的地址,和一处银行的名字。
下飞机时吉隆坡在下暴雨,热带的雨水从天幕上砸下来,落在伞面上有如雷鸣。肖重云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堵在市区车流之中,寸步难行。这段时间嗅觉在慢慢恢复。他不敢对自己抱有太大的期望,一点点雨水的气息,车内浑浊的空气,汽油味,对于肖重云来说,皆是新奇的惊喜。
出租车乌龟一样在雨中爬行,终于在一处老旧的医院门口停了下来。那是家上个世纪建造的慈善医院,风雨中已经很旧了,门口石台阶已经被看病的人磨圆了棱角,半壁墙上都爬满了碧绿的爬墙虎。旁边不远处有一座新修的私立医院,让这栋过时的建筑门可罗雀。
一位黑胖的华人护士在门口收晾晒的床单,看见肖重云收伞,抱着盆子躲了两步,用广东话嘟囔道:“不长眼——”
她抬头看了肖重云一眼,突然愣住了:“我是不是见过你?”
“我想找冯秀英冯护士。”肖重云走过去,“请问她在吗?”
黑胖的护士端着盆子往里,会说一点普通话:“我就是。”
医院真的很老了,年轻的医生和护士不愿意来这个薪资低廉,写在履历上也不是很光鲜的地方,而稍微有点钱的病人,都去了隔壁那家新修的私立医院。冯护士在这里干了三十年,也算是半辈子了。
护士站就她一个人。她把床单放在地上,给肖重云倒了杯水,推过去:“你说你姓肖?”
“我叫肖重云,我父亲叫肖隶。”他说,“我想来打听,您是不是认识他?”
老护士仔细打量面前年轻的面孔,目光一点一点地迷离涣散,就好像摆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段过去的时光,需要沉浸其中,才看得真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摇头:“我不认识肖隶,但是我认识他的养子,肖文山。他小时候总是追着我,要苹果吃。”
肖重云差点拿不稳水杯:“养子?”
“养子。你哥哥是收养的,这么多年了,”老护士责备他,“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从小人家就告诉我,哥哥是父亲的亲生儿子,我是母亲带来的外人。”肖重云目瞪口呆,“我从小就长得不像父亲,像母亲。”
老旧的房间里一股消□□水的味道,病例本上一股子灰尘气。年迈的护士看着他:“你怎么会不像你父亲?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就觉得你像。”
“我年轻的时候,是产科护士,给人接生的,看过各式各样的小孩。有些人是表面看上去和父母一方不像,但是你仔细看骨骼——看他的眉骨走向,看他的鼻梁和颧骨,还有下颌的形状……我见过你父亲一面。你别的地方可能随你母亲家族,但是你继承了你父亲的眉骨形状。从眉骨到鼻梁那一段,是他的。”
肖重云问:“你和我哥哥,小时候很熟吗?”
老护士道:“我刚才说过,我以前是产科护士。是我给肖文山接的生。我和他母亲张可馨是熟人。”
就在这个光线朦胧的老护士站里,她缓缓地讲了一个故事。
秀英冯毕业的时候,和现在不一样,正好赶上经济危机。她家庭条件一般,读的学校也不是特别好,能在这家福利医院找到一份工作,已经觉得是万幸了。在那样萧条的岁月里,能有份稳定的工作,每月固定发给薪资,保证饮食起居与日常开销,是件令人羡慕的事情。
那是个闷热的雨季,登陆的台风还未撤去,街道满地广告牌,四处一片狼藉。一位青年顶着疾风冲进大厅,高声喊着医生,说他老婆要临产了。
年轻人撑的伞早就被风刮得只剩骨架,他在用自己宽大的后背,为身后娇小的妻子开路。他妻子也是个华人,身材小小的,脸色苍白,面容清秀,像是个养尊处优过,又落魄了的大小姐。当时羊水已经破了,医生马上将她送进产房,结果胎位太高,难产,只能剖宫产。做手术时,男人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见着一个医生就问:“我老婆怎么样了?她没事吗?能活着吗?”
所有人都跟他说,这种手术不难,一般不会有事。
可是当冯秀英抱着婴儿出来报喜时,男人却不见了。据说他一听到母子平安,就拿起那柄只剩骨架的破伞,又冲回大风中。
男人走前在医生的办公桌上留了个信封,里面的钱刚够手术和修养的费用。冯秀英好奇地拿起信封看,上面只有两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
可馨住院费
——肖晗
出乎意料的是,当她把这件事告诉生产的女子,女人也没说什么,就是叹了口气,问:“冯护士,那个信封,能给我留着吗?”
她就把信封拿过来。女人把它压在枕头下面,偶尔一个人时,就拿出来,端详上面的字迹。
张可馨带着孩子住在离医院不远的廉租房。她身体不好,时不时就发烧,常常过来拿药,便跟冯护士熟了起来。有时候心情好时,她们会聊聊天。张可馨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富家小姐。她父亲专治而残暴,非要她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二世祖,可是他偏偏喜欢上了富二代狐朋狗友圈子里,一个给人开车的。
开车的姓肖,当时肖家一个不怎么出色的后辈,叫肖晗。这个人敢说敢笑,无拘无束,半夜的时候爬到她闺阁窗外的树上,隔着玻璃念情诗给她听。
张大小姐出入皆有车接送,从未去过菜市场,肖晗就花了点钱买通门房,清晨五点钟,带着她从窗外的老树上翻出去,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逛两圈,七点半时准时送回家,没人发现。
后来张可馨就跟着这个男人私奔了。
肖晗背后是个庞大的家族,正在九龙夺嫡,斗争凶狠复杂。他虽然是旁系,难免站队,而你死我活的场面中,人一旦站队,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过日子。肖晗站的势力,是最弱的那股势力。开始他还能每天回家吃晚饭,帮着叠叠衣服,整理家务,后来就整天整天不知所踪。
偶尔回来一次,要么衣服上还带着血,问什么都不说,要么就全身脱力,倒头就睡。
每次男人回来,都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家里的生活费。但是他回家的频率越来越少,有时候相隔太久,生活费实在不够了,张可馨只能节衣缩食,外出打工。
每次回来,肖晗都说,可馨,你等我。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可是到后来,他就渐渐不回来了。等肖文山出生以后,张可馨便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
她一个人养着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人在外面做工。因为从小是被当做大小姐娇养大的,并没有什么生活技能,从头开始学做家政,学小生意小买卖,学着在菜市场为一分五厘争得面红耳赤。
“你怎么不回去呢?”冯护士问,“回你娘家去,重新过大小姐生活呀?”
女人就愣了愣,继而摇头。她一瞬有些怔忪:“父亲倒是来找过我。”
“那你怎么不回去?”
“我私奔下嫁,丢光了他的脸。他说我儿子是野种,除非扔河里,才能原谅。”
冯护士倒不信,天下有这么不通情理的父亲,没想到有一天,张可馨被救护车送了过来。听说有位老人带着保镖去了廉租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女人死命地护着才两岁的儿子,往自己喉管里灌了一瓶清洁剂。她被送来时,手臂弯曲着,还死死地抱着年幼的孩子,松不开。
孩子眼睛惊恐地瞪着,脸上一片空白。
老人再也没有上门,她就一直住在医院里。这个女人本来就多病,好不容易抢救过来,身体却因为多年劳累,早垮了。这时冯护士已经从产科转到内科病房,常常帮她打针换药,看着苍白的花逐渐枯萎蜡黄,黯然飘逝。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给那个孩子带个苹果。小孩成长要营养,这在医院里长大的孩子一脸阴翳,只有偶尔吃到甜甜的水果,才会笑一笑。
女人只撑了半年。她去世的那天,突然有人找上门来。上门的是个英俊的男人,和肖晗有些挂相,却明显不同。最为不同的是眼睛。肖晗看人笔直笔直的,恨不得把自己心中的想法用目光传到你心底,而男人却是心有深山,阴冷可怖。
他是个有钱人,付清了张可馨欠下的所有医疗费用,然后站在她的病床前,望着躺在床上的女人:“对不起,我来晚了。肖晗把你藏得太好了,他走之后,我想了很多办法,才找到这里。”
冯秀英就在旁边,张可馨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很清楚。
她轻声问:“他死了?”
男人紧抿嘴唇。
“怎么死的?”
“为我死的,挡子弹。”他说,“以后他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张可馨愣了很久,然后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滚下来,还没有落下就干了,只留了一道浅浅的泪痕。
“我恨你。”她终于说,“我知道家族内斗是什么。我一直以为他会回来。我在等他。”
“对不起。”
“肖总,”张可馨重新睁开眼睛。她似乎只悲伤了那么一瞬间,然后这种伤痛便被收捡到了看不到的地方,她重新意识清醒,条例明晰。她说话时那种语气,不再带着低沉可怜女人的卑微和懦弱,而是重新回到了,当年那个高高再上的大小姐:“我知道你是谁,肖隶。我不是完全蒙在鼓里的人。”
男人俯下身去:“你要什么?”
“你自己说的,他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他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她缓慢开口,“希望你说到做到,把他的儿子接到肖家,作为继承人培养,让和你真正的儿子一同,分享你的财富,你的荣耀。这是他应该得到的。”
男人点点头:“好。”
“不要让他接触我父亲。父亲会毁了他,会毁了他一辈子。”
“好。”
然后他们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男人出门,冯秀英跟上去。他转身问:“肖公子呢?”
冯秀英指了指站在走廊尽头,看窗外乌鸦的孩童,小心提醒:“肖公子半年前,因为母亲自杀那件事,精神受了冲击,很多事情都不记得。”
男人低声道:“好的,谢谢。”
他沿着长长的走廊,向着站在窗户边上的孩子走过去,弯下腰,温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摇了摇头。
“那就叫文山吧,文理俱惬,心有山峦。”他伸手把孩子抱起来,“肖文山,我是你父亲。”
这个故事很长,讲完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热带风暴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冯护士带着肖重云,打开一间早就没有再使用的病房。病房布置得很简单,一张单人钢丝床,一个被虫蛀过的绿色床头柜,窗台上有个旧花瓶。墙壁刷的白灰,现在已经发黄了。
“当初张可馨就住这里。”冯护士指给他看,“她在这张床上咽气的。”
她送肖重云离开:“之前惊讶,是因为我以为肖文山会告诉你。去年他来过这里一次,我们聊了很久。他走的时候还吃了个苹果。”
肖重云一瞬有点站不住:“我哥哥来过?”
“来过,去年找过来的。今天这些话,我一模一样地跟他讲过一遍。我问他过得怎么样,养父对他好不好,他说好。”老护士要去病房查房,把他往外推,“我们还说起了你。他说他有个弟弟,现在过得挺不错的。”
肖重云声音在发颤:“他说我过得很不错?”
“说你跟爱人在一起,很幸福。我问他什么时候也找个姑娘结婚,你哥哥说工作忙,不打算结婚了。”
“哎,你也不劝劝肖文山。他现在怎么样,还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