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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舍的总部在上海,但是每年父亲生日前后,张文山都会在南洋长岛上呆一段时间,那时正好肖重云放圣诞节假期,也从学校回来,正好装一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门面。
头天晚上喝得确实多,张文山早上起床头有点痛,先远程处理了公司的事务,再下楼吃早饭。肖重云已经起床了,在楼下吃早餐。正是身体需求旺盛的年纪,青年吃得很简单,厨房煮的鸡汤细面,撒了几粒葱花,没有什么油水,远远看见他从楼梯上下来,便笑着打招呼:“哥哥,酒醒了?”
昨晚宴会上那一幕蓦然从脑海中闪过,连同他自己的软弱与失态,张文山脚下一顿。餐厅里只有他一个人,佣人都出去了,连演戏的必要都没有。他突然失去了吃饭的兴趣,便一句话也没说,冷冰冰地擦肩而过。
都已经走了两步,终于还是转过身去,回了一句:“醒了。”
“下次别喝那么多了,”肖重云道,“吓了我一跳。”
张文山转身就走了。
没走两步,什么东西从背后扔过来,砸在他肩上。下意识用手一接,是个厚底玻璃的风油精小瓶子,晃眼看上去和外面买的没有什么不同。
“今年最新作品,”肖重云在身后笑道,“昨晚上调的,宴会专用,给你。”
张文山还有事情,便把瓶子往口袋里一装,头也不回地走了。车就停在大门口,廖秘书在车边已经等候多时了,拉开车门,附在他耳边:“大少爷,张老爷子今天想见你。”
张文山坐进车里,驶入吉隆坡如水车流中时,才想起那瓶劣质风油精,拿出来,拧开盖子。一股浓烈刺鼻的酒精气味冲出来,他皱起眉头,差点把瓶子扔出去。手机恰逢其时地响起来,肖重云的短信:“亲爱的哥哥,圣诞节礼物。”
“下次场合上喝不下,就抹点儿,装醉回楼上去,让父亲自己收拾摊子。”
小把戏。
司机是他心腹,开车极其谨慎,大街小巷中兜圈穿行,确保没有跟踪尾随后,到了一条偏僻无人的背街。背街没有摄像头,鲜有人来,临街已经停了一辆没有拍照的黑色轿车。张文山下车,换乘黑色轿车,里面早已有前来迎接的司机。
他一个字没说,黑色轿车便发动了。与此同时,廖秘书发动那辆宾利,张文山的座驾重新驶入车流当中,仿佛主人还坐在车上。
深宅大院,只有围墙与红外线监控是最新的。
老人干瘪黑瘦,和很多长期呆在热带,从底层一步一步爬到顶层的契约华工一样。岁月与高温蹉跎了他们的相貌,而残忍血腥的生存法则又拿走了他们面部表情中最柔和的地方,因此坐在大厅正堂的八仙椅上时,像是从地狱里召回来的鬼魅。
管家报进来:“肖文山少爷回来了。”
张文山一路走到老人面前,低头喊了声:“外公。”
老人扶着椅子颤颤巍巍站起来:“来来来,我的外孙!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
如果说张文山的父亲,肖隶,手里的肖家,是南洋一只血腥的巨鳄,那么张义蛟张家,便是吉隆坡沉睡的狮子。与致力于洗白的肖隶不同,张义蛟一直站在黑暗深处,走私,贩毒,拿钱买命,多少见不得天日的东西,都在这个深藏在城中的蜘蛛网中心交汇成网。虽然张文山按道理应该管眼前这位老人叫一声外公,然而父亲自小,便明令禁止他与母亲的娘家有来往。
苍老如树皮的手抚过年轻人俊秀有活力的脸庞,那天张文山穿了件黑色薄外套,扣子扣到最上一颗,确实风姿俊秀,一表人才。老人脸上的冷酷稍微化去了一些,几乎算是愉悦的:“你真跟你妈一模一样。”
下一句话却带了寒气:“小廖说你下不了手。”
张文山垂手而立:“他还只是个学生,肖家早晚是我继承。到时候赶他们出去,扔个小香水公司给他,让那对母子可以安身立命,用不着特地杀人。”
张文山说前半句“肖家早晚是我继承”时,老人神色倒有些赞许,听到“安身立命”时,骤然青筋暴露,暴跳如雷!文玩核桃掼在地上,张义蛟扯过旁边的拐杖,一杖打在张文山腿上!
“废物!”
“愚蠢!”
“妇人之仁!”
那一杖打得又准又狠,不像是羸弱不堪的老年人,张文山痛得皱了下眉头,一声未吭。老人打完把拐杖一扔,颓然倒回椅子上,胸口如陈年风箱,嘶然作响。他眼中的愤恨怒火并未熄灭,透过寒霜密布的脸显现出来。
“你知道,张家是不留废物的。这房子后面有块地,不成器的子孙都埋在那儿。”
话中的寓意不言而喻,寒意爬上背脊,张文山一言不发。
老人盯着他的眼睛,半响后叹了口气:“算了,我就那么一个女儿。你要是死了,我就绝后了。”
“跟我来。”
张家的宅院建了数十年,当年是周边最大的房子,现在依然是周边最奢华森严的建筑。翻修了无数次,不乏与时俱进的享乐设备与款待来宾的休闲场所,然而主楼,依然是六十年前那栋。通往楼上的木楼梯,因为年成久而吱嘎做响,楼梯扶手上积了灰尘,说是平日少有让女佣上楼。
这也是认祖以来,张文山第一次上到主屋楼上。
二楼空着没有用,老人直接带他上楼第三层。楼梯拐角处摆着一盆兰草,看上去是细心打理过的。兰草旁边挂了副字画,写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却没有下半句。
字的主人是学过书法的,笔迹极为潇洒漂亮,又带了女性的端丽,张文山就站住多看了一眼。
张义蛟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你母亲闺中时写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写给你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父亲。”
张义蛟年纪大了,又不让人搀扶,走起来颇为吃力。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旧钥匙,开了三楼一扇小门,示意张文山进去。
那是个女孩的房间。
粉红色的床单和蚊帐,白色梳妆台上插着一朵那个年代的,已经老化褪色的塑料玫瑰花。靠窗的书架上有口袋本的戴望舒的诗选,只有第二卷,没有第一卷,旁边是几本发黄过时的言情小说。书的旁边还有一个没有照片的相框,曾经有过照片,被人拿走了。木地板光可照人,想必常有人来打扫,既然张义蛟不让女佣上楼,想必是他亲自动手。
“这是你母亲的房间,”老人声音嘶哑,“她当年是个有才情的女子,字写得好,爱读诗。”
他走到窗前,推开白色蕾丝窗帘后的木头窗户,外面是一棵繁茂的树。
“当年你父亲追求她,每天就在这窗户底下给她写诗,折成纸飞机飞进来。当时我不知道那人是谁,逮了两次没逮到——如果逮到了,”老人咬牙切齿,“他当年就死了,谈什么回国,谈什么继承家族?”
“女人结婚,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的人听多了外面蠢话,要什么自由结婚,自由恋爱,可笑,”枯黄的手攥起来,手背的青筋一条条凸显出来,几乎要爆炸,“如果那时她听我的话,嫁个富贵人家……”
张文山很小的时候,就听过母亲的故事。
保姆,男仆,市井的流言——说他父亲肖隶,看上了张家大小姐。那时父亲是肖家一个不出彩的私生子,没有地位,谁也预料不到他后来会继承那个庞大家族。母亲是张家唯一一个女儿,也是唯一的继承人,眼看着要嫁别人,就不顾地位,和父亲私奔了。
彼时他们的感情已经有一些端倪,为了防止出事,张老爷子拿手杖“教育”过自己女儿,也拿枪威胁过,让女仆日夜守着卧室的门,结婚之前一步也不能出去。母亲半夜就从这个窗户外跳下去,顺着树滑到院子里。
具体怎么逃出去的不知道,后来传言说母亲跟着没钱没地位的父亲,吃了很多苦,最终却被抛弃了。
父亲回国发展,放任母亲在南洋岛上漏雨灌风的廉租房内,拖着一身病体,照顾他的儿子。直到有一天母亲去世,他才想起来,派人将张文山接了过来。
母亲的死对父亲来说没有起来任何影响,因为没过多久,他就从国内接来了漂亮温柔的新夫人。金屋藏娇不说,还把狐狸精带在身边,不知道跟谁生的儿子冠以家族姓氏,力排众议写在了族谱上。
张文山很久以后才知道,他和母亲在长岛廉住房吃苦时,父亲正在国内与温柔漂亮的狐狸精共同创业,热恋相拥。
直到母亲临终前,才来到她的病房,低头看仰卧在床上脸色苍白蜡黄的女人,问:“你想要什么?”
那时张文山太小了,现在回忆起来,大部分事情都是空白与模糊的片段。记忆的起点是父亲站在母亲满是消毒水气味的病床前,问:“你想要什么?”
母亲在说话,他俯身听着,又交谈了一会儿。护士把他抱出门,不久父亲就出来了,弯下腰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文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于是就摇了摇头。
“那就叫文山吧,文理俱惬,心有山峦,”男人说,“肖文山,我是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