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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海看到宁帝的朱批,平静得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得势而忘形,大忌也。
诚然,今上能顺利登基,冯贵连同他那几个干儿子功不可没,但皇上同样厚待之,冯贵稳坐司礼监掌印太监,被三千侍宦私下里尊称为“老祖宗”,明骅、明泉等人,不是被提拔为各监的秉笔大太监、各宫总管太监,就是被分派到皇庄、织造局、兵库局等处任司管太监,哪个不是手握实权的肥差?!
然他们又是如何回报圣恩的呢?
福海少年时期就服侍在宁帝身侧,始终牢牢谨记他师父耳提面命的教诲:做内侍的,手中的权势再盛,也始终与外头的朝臣们不同。朝臣得势,或凭才,或凭家世,或凭裙带,而内侍,凭借的无非就是圣心。朝臣是臣,而内侍永远是奴。故而,朝臣可谏言,可劝谏,可以大义、君责之名冒犯龙颜死谏,还能为此留名丹青。而内侍需要做的是遵从,最大限度也仅仅是规劝。
这样的道理,恐怕冯公公他们已然早抛之脑后了吧......
看似位高权重、志得意满,实则得之失之,不过是主子一句话之间而已。
这便是为奴者的命。
宁帝是宽厚仁心,但再温敦的皇上,也是帝王。帝王共有的心态便是:该给你的,我自会给你;没给你的,你不能自己开口要,更不能自己伸手去拿。
触了帝王的逆鳞,下场只能如明泉诸人这般。
咎由自取。
只是......
想到刑院那边递上来的消息,福海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禀报,道:“皇上,刑院那边来报,说是明泉仍不肯承认曾派刺客追击皇后娘娘,吵着要与娘娘当庭对质。还大放厥词,说是见不到皇后娘娘,他宁死也不会开口。”
宁帝掷笔冷笑,“一介罪奴,有什么资格与皇后对质,荒唐!既然不想开口,那就永远不用开口了。”
皇庄侵地一案俨然是推行《均田法》的试水石,为了能够行之有效地普查全国田地,必须由上至下清除掉威胁田地普查公正性准确性的障碍。
皇上之所以选择从皇庄下手,一来这是皇家私产,彻查后足以表明皇上的坚明立场。这二嘛,福海私下里揣度,应该是奔着明泉背后的冯公公去的。若真是此意,那撬开明泉的嘴,极为必要。
福海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番宁帝的脸色,权衡片刻后出声道:“皇上,奴才私以为,此事毕竟关系到皇后娘娘,无论见或不见,也合该知会娘娘一声,您看呢?”
追击凤辇的刺客到底从何而来,宁帝再清楚不过。明泉死不承认,也在宁帝的意料之中。故而,当庭对质与否,并无任何意义。明泉以此为借口,无非是在跟他讨价还价而已。
宁帝绝无放明泉一线生机的打算,但想到他那份口供的关键作用,又有些许犹疑。
福海这番话,正好给他铺了台阶。
“也好。那你便亲自跑一趟吧,见与不见,但凭皇后的意愿。”
“诺。”福海受命退了出去,少刻不停留地奔往外庄,这个时辰,皇后娘娘定是在客院陪着太夫人。
严静思这会儿正在客院里和郭氏商量借由新稻种与外祖郭家合作的细节。
“你是想用公家的银钱入股?!”郭氏越听,额头上沁出的汗越密。
严静思笑着纠正,“不是公家的银子,是皇庄收益,皇上的私房钱。”
“这......这也不妥吧。”对郭氏来说,皇家的和公家的并无二致。虽说两家合资入股、按成分利是经商常事,但自古以来的规矩都是合资两家地位相当,互为扶持,风险共担。皇家入股算是什么事儿?年底分红的时候真让皇上拿小头儿?还是生意亏了真让皇上一起跟着赔银子?
“你外公和舅舅们定不愿同意。”郭氏越想越觉得不可行。
郭氏出阁后,自省对娘家无多助益,还累得父亲和哥哥们为她操心费神,着实心底有愧,虽说此事是女儿提出来的,但她也不想让娘家难做。
“思儿,不如还是考虑考虑我之前说的,如果耗资过大,可以由郭家牵头拉拢几家入股,种稻培植当是特情,利税可以多加两成,怎么样?”
宁可让利,也不愿与官家资本有所牵扯。
不得不说,郭氏的这种想法代表着此时绝大多数商人的经营理念。
当然,天下的商人都是希望与官家打好交道的。但这种结交,仅限于送钱的阶段。明着给,有各种敬耗的名头;暗着送,那就更直接了。
严静思心里明镜,想要改变郭氏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的,于是也不与她辩讲,更不舍让她为难,取其折中,道:“也好,那不如等祖父和舅舅们过来的时候,再听听他们的想法。”
郭氏看出女儿的坚持,也并未从她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失落,心中不由得赞赏的同时,笑意里也是浓浓的宠溺,“好,就按你说的办!”
母女俩有说有笑地将话题转到外祖家的近况上,其实大多数时间是郭氏在说,严静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摆脱了严家后院的束缚,郭氏虽要亲自打理偌大的定远侯府,比往日操劳了许多,但整个人却重新焕发了生机一般,看着仿佛都比前两次年轻了许多。这样的郭氏,单单是看着也让严静思觉得欢喜。
“娘娘,福公公来了,在外面的小花厅候着呢。”莺时在门外禀道。
严静思思忖着,依福海的眼力见儿,这个时候过来定是重要的事,便和郭氏打过招呼,起身去见他。
福海的心虽然偏向皇上,但想到皇后娘娘为皇庄侵地一案所受的委屈,也着实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严静思坐在上首,眼看着一盏茶都要喝光了,福海还在犹犹豫豫,不由得催促道:“福公公有什么事尽管说,本宫面前无需恁多顾忌。”
福海咬了咬牙,“启禀娘娘,是这么一回事......”
福海将事情原原本本详细道来,说到最后,还隐晦地提了下宁帝推行新政的不易前景。
严静思看着福海,嘴角始终噙着浅浅的笑。
福海适时收嘴,束手而立,静候皇后娘娘的决定。
严静思自认去见见明泉也没什么好为难的,爽快道:“那就有劳福公公带路了。”
福海乐颠颠应下,亲自陪着皇后娘娘走一趟刑院。
刑院同在外庄,严静思从客院这边过去反而要近了许多。
到了刑院大牢门口,福海几步上前,扬声唱驾:“皇后娘娘驾到!”
狱卒闻声迎出来行礼问安。
严静思摆手免礼,“福公公,就你随本宫进去吧,其他人守在这里即可。”
“诺。”福海应下,随着皇后娘娘的脚步走进了大牢。
牢房并没有想象中的阴暗潮湿,反而很是干爽整洁,光线的确是黯淡了些,仅在靠近屋顶的墙壁上开了狭小的窗口,通风透光两用。
“罪奴明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严静思站在监道中线,隔着监栅看着跪在里面的明泉,形容虽狼狈,却并没有受刑的痕迹,想来宁帝对他用的是精神折磨法。
“听说你要见本宫,如今本宫来了,你有何话就尽管说吧。”
明泉微微抬首,看向严后,道:“皇后娘娘明鉴,想必心中明了,追击娘娘凤驾的刺客,并非罪奴指使。”
严静思看着明泉扬了扬嘴角,“别馆内院的那批人,总是你授意的吧。”
吴达和当日被生擒的几名刺客已经全盘招认,明泉无从抵赖。
只是......
“但后面的刺客,并非罪奴驱使!”
“哦,是与不是,又有何区别?”严静思淡淡一笑,“密谋刺杀当朝皇后,铁证如山,怎么也逃不过一死。”
的确如此,行刺一次是死罪,行刺两次三次亦是死罪。明泉死咬着不肯承认追杀一事,不过是为了面见皇后而寻求的借口罢了。
看了眼站在暗处几乎化作隐形人的福海,明泉没有时间可供浪费,心下一横,道:“奴才求见娘娘,实则并非为刺客之事,只是斗胆,想与娘娘讨个活命的机会。”
严静思无声打量了明泉片刻,忽而轻笑出声,嘲讽之意不能更明显。
“你是想跟我做个买卖,用你肚子里的秘密换一个活命的机会,是吧?”
明泉以额头触地,低呼:“娘娘明见!”
“不可能。”
严静思淡淡的一句话,听在明泉耳里,却无异于夺命的丧钟。
“娘娘——!”明泉猛然抬头,瞪大的双眼布满血丝,猩红得犹如濒死的困兽之眼,“皇后娘娘,您可知,我手里的秘密,足以让您在皇上面前立下大功?我别无他求,只求能苟延残喘留得贱命一条而已,对娘娘而言,却是有百益而无一害!”
严静思神色忽而冷肃,厉声道:“你若不死,那些因你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何以讨还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