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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崩溃的世界
身影从幽暗处浮现,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办公桌前。
这人穿着黑色连帽衫,帽档大且深,罩着头脸,即使在灯光下也看不清隐藏其中的面目,下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脚蹬深色运动鞋。看身形打扮,应该是个年轻男性。
看到对方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个头还比白源瘦小了一圈,李敏行不觉松了口气,从挡箭牌身后挪出来,说:“你说地板上那家伙是你的代言人,那么之前的追杀令,是你借他的口下的?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抢夺程序?”
连帽衫男嗤笑:“啊,这问题可真蠢。杀你,当然是希望你死、我活;拿回程序,是因为那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
李敏行莫名其妙道:“你胡说什么?程序明明是我写的!”
“是的,在两年前。然而你写完了吗?不过是一时的灵感,尚未成型就被你随手丢弃,只卖了区区两千块白菜价,还不够一个月的生活费。要不是被监视、跟踪与追杀,你会去重拾那个程序?会有动力和毅力去钻研,把它写完?要是没有我,它至今还是二手电脑里的垃圾,随时会被彻底删除,我说得没错吧?”
李敏行被噎了一下,不甘心地回答:“不管写没写完、卖不卖掉,都是我的心血,你有什么资格窃为己有。再说,你控制着整个‘公司’,既然这么有钱,可以选择向我购买程序或者与我合作开发,何必作奸犯科,花这么大的力气,非要致我于死地?”
连帽衫男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你还不明白吗,得到那个程序不过是锦上添花,杀你才是势在必行。”
“……我跟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听对方口口声声要杀他,李敏行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我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局子没进过一次、罚单没吃过一张,连流浪猫狗的尾巴都没踩过!你他妈神经病啊非要跟我过不去!兔子急了也咬人,既然你不给我活路,那你也跟地板上这家伙一个下场好了!”
“白源!”他对身旁的机械战士下令,“杀了他!”
白源双手抱臂,恍若未闻。
李敏行急了:“白源,你体内芯片的执行程序是我亲手改动的,第一指令就是‘保护李敏行的人身安全’,你必须执行!”
连帽衫男大笑,抬手扯落兜帽,将真容暴露在灯光下:“就因为这条指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对我出手。”
李敏行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面前的人,从五官到神态,都与自己毫无二致。
就像从镜子中走出来的,另一个李敏行!
“……你,你是什么人?怎么复制成我的样子!”李敏行用手指着对方,指尖难以抑制地发颤,“整容?还是偷了我的基因?”
另一个李敏行耙了耙乱蓬蓬的短发——连这个小动作都与他本人如出一辙,不屑道:“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才是正版,而我是冒牌的?我觉得无论是从能力、手段、成就等等各方面而言,你都是那个混得连狗屎都不如的山寨货!”
李敏行脸色铁青地瞪视,一面极度恼火,一面心中惶惑。因为这匪夷所思的场面,使得他对自身、对这件迷雾重重的事,乃至于对整个诡异扭曲的世界,都产生了前路未知的、无法确定的、噩梦成真般的恐慌。
仿佛自身悬空于万丈深渊之上的恐慌。
就在此刻,他的救星再一次及时出现了——卫霖带着吴景函,打开房间的合金门,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卫霖!卫霖卫霖……”李敏行绝境逢生地连声叫,“这就是想杀我的那个‘公司’幕后boss,还假冒成我的模样,你快帮帮我!白源分辨不出,但你知道我才是真正的李敏行,对不对?!”
卫霖一眼就看清了穿着连帽衫的男人,颇有些意外地挑眉,却是转头对白源说:“哟,终于抖包袱了,我还以为你打算藏着掖着直到世界结束呢!”
白源见到他,为切合角色而刻意维持的峻厉之色不觉松懈了些,看起来多了几分人气,点头道:“也差不多快结束了。”
李敏行愕然看着他们:“什么意思……你们在说什么?”
吴景函见屋内气氛诡异,悄悄向门口退去,打算情势一不妙就溜号。当李敏行将迷惑不安、寻求支援的目光投过来时,他事不关己地耸耸肩:“别看我,我也满头雾水。”
李敏行只好牢牢巴住当初从天而降的保护者:“卫霖,你曾经说过会保护我的生命安全,还记得吗?不会是在骗我吧!”
我当然不会将你弃之不顾,然而这所有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善意的“骗局”。卫霖略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说:“到了这一步,是你们两人之间的战斗,谁也插手不了。即使是我和白源,也只能想方设法激发,后面的所有发展与结局,都取决于你自己。”
李敏行没听明白,但意识到他和白源不会出手相救了,茫然而绝望地看着他们,活像只被人救治后又惨遭抛弃的流浪狗。
“看到了吗?他们都不会管你,没有人在意你的生死。”另一个李敏行冷眼旁观了片刻,此时瞅准空子开口,“这条时空线上,有我一个李敏行就够了,像你这样庸庸碌碌的废柴,还是去死吧。”
李敏行咬着牙,猛地从卫霖腰间拔出一支手/枪,指向对方:“什么时空线!什么一个两个!你他妈从哪来的,就给我滚回哪里去!”
另一个李敏行似乎并不把枪口放在眼里,“嗬”地诮笑一声:“从哪儿来的,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好啊,我就让你死得明白,也算是我对另一个‘自己’最后的宽容。让我想想,从哪儿开始呢,其实之前就累积已经了很久很久……平凡的生活、琐碎的工作,朝八晚六,时不时还要加班,而月薪却连买个名牌包向女人献殷勤都不够,这所有的一切,你都已经烦透了,对吧?更令你难以忍受的是,你毫不重要、没人在意你,只是一个其貌不扬的diao丝程序员,社会大机器里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那种感觉,让你烦躁、不满,外表上看安分守己,内心却蠢蠢欲动,不是吗?
“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你偶然间接触到公司的机密技术,生出了个前所未有念头:你想窃取它,再偷偷找个财大气粗的买家出手,从中赚一笔你这辈子可能都赚不到的钱。”
吴景函听到这儿,惊讶地注视李敏行,失声道:“几个月前公司的内部泄密事件,是你干的?”
“不是我!”李敏行立刻辩白,“我真没干!公司不是也检查过我的电脑了,干干净净的!”
“电脑记录可以删,以你的技术,所有入侵痕迹都能抹掉。”吴景函点了根烟,冷淡地说。
另一个李敏行语调讽刺:“他不是不想干,而是有贼心没贼胆,在最后关头退缩了。之后,当他听说技术还是被盗了,又开始为自己当时的悬崖勒马而后悔不迭,整天剜心挠肺地想着,‘啊,那时我怎么就没果断地下手呢,这下便宜给了别人,亏死了!’呵呵,真是可笑,这样患得患失、优柔寡断,能干成什么大事!”
李敏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你不是问我从哪儿来的?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来的吧。你是有多遗憾不甘、矛盾纠结啊,尤其是每次感到落魄的时候,就万分后悔当初的退缩。在接受脑域开发试验后,这种负面情绪逐渐积累,于是你开始幻想,自己当初做的是另一个选择——你开启了我这条时空线。
“我跟毫无魄力的你不一样,顺利盗走技术,以此为筹码跳槽加入了另一家更有实力与前途的公司。我拼命地研究,花了整整五年时间,开发出‘云柱’芯片。然而它并不成熟,有着难以克服的缺陷——是的,正如你所言,‘没有任何机械电子的译码器,可对人的脑电信息进行译码,只有具有同等功能的人脑才行’。我只能将云柱芯片强行植入人脑,然而失败率太高,成本昂贵得令上头无法接受。我陷入了瓶颈……
“某一天,我突然想起来,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在我对那份平凡琐碎的程序员工作还充满了积极与热情的时候,灵感的爆发让我写下了一个译码程序!虽然只是个半成品,虽然充满各种错漏,但我知道它是通向成功的一条隐蔽的小径,是上天对我的恩赐!但时隔多年,我再也不复初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回忆起来,或是重新编写。
“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到最初的时候,找到那个有眼不识珠的你,取回半成品译码程序,并且干掉你。”
李敏行听得呆若木鸡,讷讷道:“既然……你是我幻想出的人生,是另一个时空线上的我,那为什么还要干掉自己呢……”
另一个李敏行冷笑:“如何界定‘是不是同一个人’?是按*、dna,还是按精神、灵魂?你问问他们,我们两个像是同一个人吗?更何况,留着你做什么,等你某天突然开窍,激发出所有的潜力,抢占本该属于我的成就?还是等你发现自己的幻想另成一个时空,想方设法把我消灭?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李敏行,那就是我!不是你!
“所以,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不干脆一点、像个真男人一样去死呢?你放心,‘李敏行’不会消失,这个名字将在不久之后,出现在脑控科技的神坛之上,受无数人敬仰与膜拜!既然你这个庸才做不到这一点,何不让我去实现?”
他一指李敏行,厉声斥责:“你做事从来犹疑软弱,难道到现在还没有半点长进吗?!”
李敏行脚步踉跄地后退了两步,痛苦而迷茫地说:“我……应该退让?让你,让另一个更强大的自己,实现我真正的梦想……”
“——李敏行!”卫霖突然喝道,“守住你的本心!如果败在这里,你就永无翻身之日,成为一个终日疑神疑鬼、精神崩溃的疯子!”
李敏行怔住,极力想要理解他话中之意:“本心?”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你,什么时空线、什么另一个人生,都是不信则无的东西。你好好想想,宁可上当受骗也要放吴景函一马、冒死冲进战圈援护我的李敏行,与面前的这个疯狂扭曲、满心恶意的‘李敏行’,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李敏行拼命摇头:“他不是我……我不是这种人……”
卫霖严厉的语调缓和下来,带着一股微妙的暗示与引导:“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他是真实存在的吗?”
李敏行愣住了:“他不是我,我才是真的我,他是谁?他是虚假的、是冒牌货!”他冷静下来思索,大脑中的迷雾像挥发的干冰逐渐散去,思路一点一点变得清晰:“他在我遭遇挫折后产生,我利用他逃避问题、意淫成功,然而成功从来不是靠意淫而实现的——他是我的妄想——他根本就不存在于现实中!”
“既然他根本不存在,那么是谁在迫害你、追杀你?”卫霖趁热打铁地追问。
“……没有人。”李敏行怔怔看他,泪水从眼里滚下,用手捂住了脸,“我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杀手,也没有监视者、跟踪者、窃听者,所有的一切,都是出于我自己那颗软弱、自私、贪婪、矛盾的心……那个藏身于黑暗中的人,就是我自己……”
卫霖舒了口气,微微一笑:“你现在醒悟,还来得及。让他消失吧,李敏行。”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李敏行满脸求助之色。
白源一针见血地说:“如果总想着借助别人的力量,那你永远也做不到。这一路过来,我和卫霖已经帮了你太多,现在,该是你自救的时候了。”
“是的,不能总依赖别人的力量……能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李敏行喃喃道,终于拨云见日地下定了决心,擦干泪抬起头来。
另一个李敏行像看立体笑话一样斜睨着他:“就凭你?你一无所有,凭什么跟我斗!”
他踢了踢地上中年总监的尸体。“就算死了一个代言人,我也可以用芯片再控制另一个‘公司’高层。我甚至取得了整个基地的控制授权,只要启动按钮,隐藏在四壁的武器就能把你们射成筛子——”他将手掌握在办公桌的边沿,大拇指朝下,露出了偏激而阴暗的笑容,“我就是喜欢看你们奋力挣扎、而又无能为力的样子。”
李敏行举起手/枪瞄准他,咬牙扣动扳机。
枪声响起,子弹却没有如他所愿地射进对方的身体,而是在飞出数米之后,被一道半透明、蓝光闪烁的障壁挡住,掉落在合金地板,发出“叮铿铿”的一串脆响。这障壁像一个半圆形的电光之球,将他们四人扣在里面。
“——电磁力场?”李敏行大吃一惊。
站在办公桌边的另一个李敏行满意地看着他的表情:“你以为我会像你那么愚蠢?”
站在最后方的吴景函忽然举起手臂,晃了晃掌心里的手机:“被电磁干扰,没信号了。不过没关系,刚才我把声音和影像全部录制下来,同步发送往市警局。你是不是忘了,我爸是局长?”
李敏行感激地回头看他,第一次觉得他的官二代身份如此之可爱。
吴景函将双手插回西装裤袋,风度翩翩地站着,不自觉地又释放出精英高管范儿,朝力场外的另一个李敏行冷笑:“如果我死在这儿,你,连同这整个‘公司’基地,都得给我陪葬。”
对方反而嘲弄地撇嘴:“你以为我会怕警方?会被区区一座城市困住?太天真!”他绕过力场,向房间外大步走去。
“他要做什么?”李敏行不解而又着急地问其他人。
吴景函不明所以,甚至连卫霖都有些意外,将目光转向具现化出这座基地的白源。
白源的嘴角竟渗出一丝神秘的笑影,像是自得,又像是一个小小的、饱含深意的恶趣味。
这非比寻常的神情,令卫霖心生警惕:“白源,你在搞什么花样?”
白源只回了他一句:“‘承认了吧,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旅途本身,就是归宿。’”
卫霖一怔,立刻领悟,嘴角微微抽搐,失笑道:“你真牛逼!花这么大精神力,原来不止搭了一个空壳子!难怪当时你虚脱成那样……妈的,你才是铁杆粉啊!我自愧不如!”
白源双手抱臂,悠然地望向头顶的力场壁。
李敏行和吴景函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在说什么?”“……没听懂。”
他们脚下的合金地板突然震颤起来。并非像地震那样的剧烈晃动,而是平稳、规律而强劲的,带着一股身体被快速提升的轻微失重感。
“怎么回事?”李敏行趴下来,耳朵贴在地板上,似乎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机械嗡鸣声。
“起飞了。”卫霖说。
吴景函问:“什么?”
“星舰。”
一个站、一个趴的两人彻底惊呆:“星……舰?”
“对,银河级星舰。这个基地,是某人最了不起的致敬之作。”卫霖边说,边偷眼看白源:这家伙仰头看天,摆出一副倨傲高冷的模样,可内心闷骚暗爽的那股劲儿,几乎要从鼻孔里冒出来。让他忍不住想笑。
李敏行觉得自己的大脑当机了:“这个‘公司’基地,原来不止是外形模仿星舰……它的的确确就是一艘星舰?!”
如果此刻他们身在千米之外,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一艘气势磅礴的星舰,正将它碟型的下半部,从深陷的地面之下迅速拔起,依仗轮机室的曲速核与亚光速脉冲引擎,将庞大无比的舰身升向高处,仿佛闪烁着万点星光的阴云,覆盖了整片夜空。
“怎么办,怎么办?”李敏行朝吴景函一脸焦急地说,“他要是跑去外太空,你报警也没有用啊!回头弄死了我们,他再把远程脑控技术研发出来,通过人造卫星一发射……整个地球上的人类都会成为他的思想傀儡?天哪,这太恐怖了!”
吴景函凉凉道:“‘我们是技术人员,技术人员最该考虑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对科学永无止境的探索’——这不是你亲口对我说的?”
李敏行捶着合金地板,唉唉地求饶:“我错了、我错了!让这一切该死的、见鬼的东西,统统都结束吧!”
他的话刚出口,电磁力场的蓝光便消失了。
不止是力场,连同办公桌椅、四壁的合金,甚至房门之外的通道……视线所及的一切,统统都在碎裂、溃散、消失。
“怎……怎么回事?”李敏行和吴景函再度震惊,“这里,要崩溃了?”
卫霖伸手,将李敏行从地板上拉起:“不仅是这艘星舰,整个世界都要崩溃了。”
李敏行五雷轰顶:“世界要……毁灭了?因为我的一句话?”
卫霖哂笑:“你才知道,你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啊。”
“我是——造物主?”李敏行全身颤抖,声音都变调了。
卫霖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里是你的精神世界,是由你的脑电波导入治疗中心的光脑‘天极’,而搭建出的虚拟空间,我们管它叫‘绝对领域’。在这个领域里,你是神、是造物主,你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你说结束,一切都将归于——”他点了点李敏行的前额,感慨道:“人类的大脑,多么神秘玄奥的事物,是我们终其短暂一生,也探索不尽的宇宙。”
李敏行双手捂脸,用力地抹了一把,似乎明白了什么:“这里是我的妄想世界,你跟白源进来,就是为了让我清醒。根本没有什么迫害者,黑暗来源于我自己的心魔。我懂了……我们要怎么才能出去?”
卫霖不知怎的,脑筋突然一抽,表演癖又开始作祟。他一手抚胸,一手向前舒展,做舞台剧男主角慷慨激昂状,大声吟诵:“——让太阳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让世界在我眼前毁灭吧!无声地堕为废墟,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因为宇宙啊亿万斯年,永远光芒不息!*”
和他面对面的李敏行,张着嘴傻呆呆看着,觉得自己尴尬症都要发作了。
吴景函欣赏地点着头,嘀咕:“哎,念得挺好的呀,挺有台词功底的……”
白源十分无语地走过来,一把拽起卫霖的手腕:“星舰是崩溃的中心点,得先离开这里,不然没等世界完全崩溃,我们就要从高空摔下去!”
“怎么离开?”李敏行赶紧问。
白源说:“从涡轮电梯,直达底层的穿梭机库。我们可以搭乘一架穿梭机离开。”
他们下到g层,进入一个巨大的气闸舱,地板上有四扇对开式闸门,供穿梭机出入。白源带着其余三人,进入其中一架后迅速启动引擎,天花板上的活动式电磁抓钩随即松开钳制,穿梭机通过开启的钛合金闸门,冲进了茫茫夜空。
在他们身后,庞大的星舰分崩离析,仿佛被宇宙黑洞逐渐吞噬。
星舰尚未离开大气层,穿梭机的回归十分顺利,不多时,棋盘般的城市已在他们脚下隐约可见。
而整座城市也在崩溃。
高楼大厦倾倒,道路桥梁崩塌,山川河流散如浮沙。
李敏行低头看自己的手——从指尖开始,正一点点碎成齑粉。“……我也是虚拟世界的一部分啊。”他感慨,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心无畏惧,一片坦荡。
吴景函也不例外,看着消解的自身,他朝卫霖苦笑:“原来你说的‘我是人,你不是’,并非是气话。只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是否存在于现实中?还是完全只是李敏行的幻想?”
“这你得问他。”卫霖朝李敏行努了努嘴。
李敏行笑着触碰吴景函的手,两人同时握了个空:“吴总监当然是真实的存在,不然是哪个变态上司,整天让我们加班?”
他们在笑声中灰飞烟灭。
穿梭机停在35层高楼的楼顶,正是卫霖和白源进入这个“绝对领域”时,现身的那栋楼。
头顶的虚空中电芒回转,一个流光溢彩的旋涡正在形成,他们知道这是现实世界的监测员正在开启引流通道,让他们的意识可以安全脱离。
“走吧。”白源说。
“等等,”卫霖走到他身旁,并肩俯瞰这灭世的盛景,“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幕了,每次做完任务都百看不腻。”
他朝面前的天崩地裂伸出双手,仿佛想要穿透“绝对领域”的规则,探索人类渺茫不可知的精神世界。
然后像影视剧里的神经病反派一样嘎嘎地诡笑起来:“我享受摧毁的快感,因为这要比创造本身,真诚与痛快得多!”
“你有病啊……”白源似鄙夷、又似无奈地说。
“——你来治啊?”卫霖笑嘻嘻地侧头看他。
白源心底微动,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毛茸茸的奶猫。
奶猫“喵”了一声,伸出粉红色小舌头,轻轻舔舐主人的手指。白源的指尖在它柔软的短毛间滑来滑去。
卫霖遗憾地叹口气:“它也会随世界一起毁灭,带不出去的。”
“我知道。”白源低声说。
“这么丑的猫,不要也……”在铲屎官的怒视中,卫霖缩回最后一个字,改口道,“等回到现实世界,我弄一只好看的给你啦。”
白源摇头:“养猫就像谈恋爱,得看缘分。”
卫霖好奇心起,十分八卦地问:“我说你谈过恋爱没有,好像颇有心得啊。”
白源绷紧了脸部肌肉,没搭理他。
卫霖似乎窥探到冰山后面一片蛮荒的处女地,兴致勃勃地追问:“说一下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都什么时代了,你还这么保守?喂,你该不会真是性——”
后面的“冷淡”两个字尚未出口,白源转身而去:“你再不走,通道就要关闭了。”
卫霖只好遗憾地打住,与他一同走入逶迤的光流中。
电极舱的白色舱门自动开启,卫霖睁开眼,仰望天花板,仿佛刚经历一场梦境连连、睡不解乏的沉眠。
工作人员将他从舱内扶出。晃晃悠悠晕船般的感觉逐渐散去,卫霖终于双脚落到了实地,长出一口气,抻胳膊扭脖子地开始做他的恢复操。
监测员们早已对他的各式花样见惯不惯了,只有新来的叶含露看着他抿嘴笑:“意识进入别人的‘绝对领域’,是不是很难受?”
“还好啦,也就跟灵魂出窍差不多吧。”卫霖习以为常地说,“现在我就像托舍重生的老妖怪似的,要重新适应这个壳子。”
他双手叉腰扭完圈,回头一看,白源正站在另一个电极舱旁,面带微嘲。
“——什么意思?想干嘛?”卫霖条件反射地诘问,宿敌感又开始死灰复燃。
“没什么意思,我去写任务报告了。”白源却破天荒地没与他针锋相对,转身离开。
剩下一个全无敌手的卫霖,斗志萎靡地站在那里,嘟囔:“他怎么不跟我吵了呢……”
“我怎么觉着,你和白源一起出了趟任务,关系缓和了不少啊,以前就跟那斗鸡似的。”一名男监测员上前搂住卫霖的肩膀,语重心长,“看来你俩要多搭档,才能化干戈为玉帛。也省得其他人拿你们的不合说闲话,都是同事嘛,闹那么僵不好看。”
“……”卫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走廊,中间隔了几十米,后方蓦然有声音叫道:“等、等等!卫霖?白源?”
卫霖转头,李敏行正在一名康复员的陪同下,匆匆赶上来。
“那个,谢谢。”李敏行挠了挠乱发,神色有些赧然,“我现在清醒过来了,多亏你们的救治。”
卫霖笑道:“不谢不谢,本职工作嘛,领了工资就要干活。”
“虽然我还有点不适应,你们身份的转变,但是……在妄想世界里,我们好歹也算半个队友,现在回到现实,还能不能做个朋友?”李敏行带着点期待和忐忑看着他。
“当然。”卫霖向他伸出右手,互相握了握,“至于白源那家伙,就不好说了。”
李敏行又走到白源面前,认真地伸出手。白源脸色冷漠,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乐意,失望地放下手时,对方忽然碰了一下他的手,不咸不淡地“唔”了一声。
“太好了。”李敏行高兴地说,“留个联络方式吧,以后有事没事都可以联系我。”
卫霖开玩笑:“有事没事指什么,叫你来修电脑还是喝酒撸串啊?”
“都行,随叫随到!”李敏行跟他交换了手机号,挥手道别。
这个小插曲,让周围气氛似乎又和谐明快了几分,卫霖把手机往白源面前一送:“你也记一个?”
“不用。”白源硬邦邦地回答,“你记就行了。”
卫霖讪讪地收回手机,正要自顾自走掉,白源吩咐:“任务报告写完,我们一起核对一下,别出漏子。”
“哦。”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同时开口:“其实——”又同时尴尬地闭了嘴。
卫霖:“你先说。”
白源:“……”
卫霖无声地叹口气:“好吧,我先说。其实你这人真正接触起来,也没那么讨厌,今后尽量不吵,省得别的同事看笑话。”
白源:“……其实也没什么。就这样。”
他生硬地转身走了。卫霖微一愣怔,追在后面问:“‘就这样’是怎样啊?你这人说话怎么藏头遮尾的,太不够意思了!”
白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听着身后传来的不满抗议,嘴角微微翘起:虽然与卫霖八字不合,但执行任务时配合默契。这家伙能力相当不错,就是说话和行事风格太膈应人,不过接触多了,自己的容忍度似乎也提高不少……
总之,自视甚高的白源先生,认为如果硬要安排一个长期搭档给自己,卫霖这家伙还算差强人意,他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吧。
“哎对了,我忽然又想起个问题。”卫霖牢骚发上了瘾,跟爆米花似的直往外蹦跶,“李敏行说吴景函是现实中存在的。那家伙是个gay,李敏行知道这一点,并且对他印象不佳,所以在精神投影中,吴景函一直贱兮兮来勾搭骚扰我。这是不是意味着,李敏行认为我特别吸引基佬,符合基佬的审美眼光?我看起来是娘炮啊还是弱鸡啊!卧槽我觉得自己挺man的啊……”
——白源深吸口气,觉得还是高估了对卫霖的容忍度,这种聒噪的搭档,谁要谁拿走!
李敏行经过治疗中心的精神测试,确认被害妄想症已经痊愈,被送回了家。
下车后,看着夕阳余晖抛洒的家门口,他微微有些恍惚,仿佛仍身在梦中:一个冷酷杀手持枪冲入,干掉了门锁与安防机械犬,另一个守护者横空出现,攥住他的手腕说,我来救你,跟我走……
而事实上,门锁还好好的,安防机器犬这种幻想中的科技产品根本就不存在。杀手和守护者,是他的两名治疗师。
李敏行如梦方醒地一笑,自嘲地拍了拍脸颊,开锁进门。
站在房间里,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被监视与窃听的感觉已经消失。他不由回忆起卫霖说的,“脑域开发临床试验带来的颞叶刺激只是个诱因,主观、敏感、多疑、软弱的性格缺陷才是你患病的主要成因,再加上秘密技术失窃被公司调查这个激发点,病症彻底爆发,产生了幻听和幻觉。包括那些被杀的梦境,也是精神暗示的产物。
“——连同‘入侵了一个奇怪的加密系统’,都是你妄想的一部分。”
李敏行反复思考着这番话,觉得十分有道理,又忍不住打开电脑,翻出了几个月前入侵的那个神秘系统的网址。
进入以后,屏幕上显示出一个背景为粉红色的综合性大型论坛,分门别类地设出文学、影视、游戏、情感,甚至是美容与宠物等等专区。他随便选了个专区点进去,打头的帖子题目是“求文收、求作收,读者你们都是小天使呀嘿”。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网络论坛……卫霖说得对,从一开始,所谓的黑客入侵事件,也只是他的妄想。
李敏行心底吊着的最后一块铅锤终于落了地。他关闭页面,将这个地址从浏览器记录里删除。
从今往后,他会重拾初心,踏踏实实工作,不再心存妄念,企图一步登天。
“……有动静了。”幽暗的空间中,一个男人的声音陡然响起。电脑屏幕的蓝白色光线,将他戴着眼镜的脸映照出半明半昧的诡秘感。
另一个人走过来,手指按在桌沿,做工精致的女士便西的袖口和指间菱形钻戒隐约可见,听声音年纪稍长:“是三个月前的那个ip地址?”
“没错。盯了它这么久,终于又出动了。幸亏上次系统被入侵之后,我就做了个掩护程序,一旦有外部ip强行登录,就会自动跳转到另一个普通的网络论坛去。”
“盯紧它。找出这个人。把所有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
“是。”
(黑暗中有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