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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辉漫撒,将地上两个影子拉得长长的,衣襟似乎叠在一起辨不清晰,人却分得很开,各自有各自的慵懒。
适才那番表白听上去倒是很新鲜,至少沈徽从没说过白头到老的话,其实依着容与,这类言辞合该放在心里,当做一个美好的愿景,非要说出口反倒有种强求的味道。
脑袋有点发沉,却又有不同寻常的清明。理智的去想想,历古至今,像他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从没听说过谁有好下场。也就在不久前,朝堂上又有人说起皇帝子嗣单薄,还有人提起纳选采女的老规矩,这些议题不一而足,都是在盼望本来该是明君圣主的天子能早日弃暗投明,过上正常的帝王生活。
反常就会引发恐慌,从前朝到内廷不是没有传闻,说他和沈徽之间有着秘不可宣的关系。
联想起最近一次见王玥,连一向大而化之的人都不免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一面吞吞吐吐的劝诫,“你近来风头是越来越劲了,前些日子和张吏书谈起来,他说现如今外头不知有多少人想走你的门路升迁,连西厂都成了抢手香饽饽……其实还不是因为你得万岁爷器重。可早前我就和你说过,这器重不见得能一直维系,高处不胜寒,三人成虎,这些道理你自然都懂,这会子鲜花着锦自是一堆人综着,可要是哪天抓着一点错,就是万劫不复。到时候就是万岁爷想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说句你不爱听的,帝王家情义也就是那样了,再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那李隆基不也海誓山盟过,话说得多动听,到头来马嵬驿还不是一卷白绫?”
“老弟,并非哥哥多虑,你确实也该着眼为自己打算了,趁着这会子方便,早点安排下后手,一方面把风头压一压,另一方面,放眼瞧瞧外那些个实惠的位子,看好了哪个,赶皇上心情好的时候提出来,兴许他就答应了,你从此也能得些自在。要知道风言风语也是能杀人无形的……”
点到这个份上,终是不好再说下去,后面的话彼此心照不宣,无非是坊间有过传闻,说他曾对立后选妃之事百般插手阻挠。
容与甩甩头,是非曲直姑且不论,这辈子流言蜚语也经历得多了,早就能潇洒得说一声不在乎,可沈徽呢,他还那么年轻,再过上十年、二十年,等到激情消退,感情变淡,那时节倘若太子不能让他满意,他是否会后悔这辈子只得了两个儿子?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更不消说,还有后世史书如何评议。
沈徽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轻易超脱出这个时代的思想桎梏。
“皇上厚爱,我很感激。”把思绪拽回来,容与侧着身子,婉转一笑,“只是那么远的事,到了那一日再说不迟,皇上来找我,不是要赏月么?”
沈徽半靠在玉阶上,以肘撑起身子,眯着双目斜斜笑问,“你不信我?”
见容与不回答,他犹是盯着他细细再看,那半张清秀面庞映照在月光之下,明净白皙的肌肤因为酒的缘故,透出温润红晕,色泽堪比最细腻的芙蓉软玉,看了片刻,脑中也禁不住涌起痴迷的晕眩。
他牵容与的手,顺势将他拉起来,“你心里也有家国情怀,也一样想要建功立业,世间好男儿的壮志你一样都不缺少。”挥袖虚虚一指,仿佛眼前就是他不曾亲临过的那些秀丽山川,“锦绣江山并非完美无瑕,可却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就为了足下这片土地,多少人前仆后继,将军百战死,书生酬壮志。容与,世间本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只有被古老山河激发出的种种雄心、豪情、胆识、勇气、谋略……却是代代不息亘古不变。”
他回首,眸中闪烁的光熠熠发亮,“人的*亦无止境,好比我从前想要的,只是一个肯安心在我身后侍奉的人,可现在却变了,我想要有人和我分享所有快慰成就,和我并肩站在这苍穹下,共同见证一个盛世。”
“我知道你心里的渴望,我说过一定会帮你实现。在此之前,也请你能好好的陪着我,以你的才学、心智、胸怀来成就这片山河。等完成此间事,等到江山下一代的主人能够胜任,我一定和你踏遍万里河山,以另一种方式来做一回这江山的主人。到那个时候,我会给你想要的恬淡生活,还有自由。”
沈徽言语里有着强烈的渴望,更有着强烈的执着,听得人心头发热,胸中霎时有一股冲动涌上,想要不顾一切地点头。然而重重的心跳也在适时地提醒,此刻应该保持清醒。
如此多诱惑的字眼,的确能激发人内心深藏的欲念,只是终其目的,不过是为了留住他这个人。沈徽害怕了,对于不可知的未来,他心里一样藏着恐惧。其实他才是那个没有安全感,被深深困锁于红墙之中的人。离开这座孤城,他林容与依然可以放马南山,悠游四海,但沈徽能么,他一身本领全在于如何驾驭皇帝这个角色,离开那个位子,他真的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么?
不想点破那些隐藏的不安,容与平静一笑,“我是会一直陪着皇上,直到老去。不过方才那句白首不相离,用法却是不对,那是期待心中爱人能够不离不弃,不适合用在一个臣属身上。”
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沈徽衔笑摇头,“你是我的臣子,如同天下人一样,又不仅仅只是臣子。半生岁月,一直和我相伴无欺的人只有你。我是说真的,皇帝也好,主君也罢,难道我却不是你的爱人?”
本想缄默着不答他的问题,可架不住沈徽唇角漾起的弧度温柔至极,眼波流转间,容与看清那对幽深的眸心处渐渐映照出自己的面孔。沉默片刻,他还是决定听从内心蠢蠢欲动的声音,轻轻点了点头。
沈徽微不可察的轻颤了下,随即开怀地笑出来,“这便对了。”笑过之后,他开始娓娓讲述自己的感受,“于我而言,喜欢一个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本以为这辈子不会有机会再对一个人倾心相待。想不到因缘际会,到底让我碰到了你。偏偏你这个人,多少年过去依然纯粹,置身在这么个污糟环境里,也还是能坚守本心。朝中俊彦如芸,我还没见过你这样不改初心的。我是对你有欣赏,欣赏之余,渐生喜欢,到如今已然离不开你了。”
他说着,眉目间蓦然泛起一点伤恸,“我知道你介意什么,不介意什么,可有句话还是想说给你听,纵然身体有残缺,你依然有健康纯净的一颗心。反倒是刻意污蔑,或是曲意奉承你的那些人,他们才是身虽全而志阉者,可笑自诩高洁的人成日滔滔然,毫不自知,其实真正该羞愧的该是他们这群人。”
这些话,容与起初只是淡淡听着,因为早就放下,所以有种事不关己的疏离,可渐渐地,心头一阵阵五味陈杂。如此自觉自省自悟的话,竟然出自一个皇帝之口,饶是两世为人,也不禁有些意乱和茫然——或许他真的可以在沈徽身上,获得温暖坚实的理解和抚慰。
他沉吟无语,沈徽含笑伸手,愈发温柔地轻拂他的发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一定要信。从今以后,我会好好陪着你,就像你一直陪着我那样。”
溶溶月色下,感受着爱人指尖的温度,容与阖上眼,决定放弃去想前路是否艰险凄迷。
直到有一卷浮云半遮住明月,他才睁开眼,轻声道,“我有礼物送给你,想不想看?”
沈徽抬眼,眼含惊喜地看他,迅速点头。容与笑着拽起他的手,带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展开一副早已绘制好山斋客至图,画上描绘的是主人静坐于山斋待客来访,斋室四周山峦环抱,溪流萦绕,幽深静谧。一客曳杖正朝山门行来,不远处溪河桥上亦有来客,并有携琴僮仆相随。隔溪对岸则是平林漠漠,雾霭冉冉。
沈徽仔细端详,颌首道,“近峦远峰用方硬小斧劈皴,斋室用界画画法,配以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描绘得整饬精巧,中景树丛云霭,又以浓淡不同的水墨点染晕化。虚实朦胧,有米氏山水遗风,更兼本朝文人画的虚灵气韵。”
容与含笑说,“这画上景致就是你向往的江南山水,看来我这礼物算送对了。”
“你特意画的?”沈徽一瞬动容。
见容与点头,他神色悠然,发自内心慨叹,“什么东村平山的,现如今这些人,哪个比的上国朝司礼监掌印林容与,你这丹青日后是要流放百世的,以后不可轻易许人。说起来你还没给我写过一副帖子呢。从前只晓得让你临我的字,却没想过你的字也是极好。”
“不过还能看罢了,”容与笑着摇首,“你喜欢的话,我明天就写给你。”
“自然喜欢。写幅字给我也好,早就想把承明殿的匾额换了,我不耐烦看鲁翰林的那几个字。都说他是国朝楷书第一,我瞧着不过如此,过于严整了。”
他忽然一笑,问道,“你还记得么,从前你仿了我的字抄文章给先帝看,他当日就夸过的,说那字写得好,透着一股明心安稳,于是还夸我的心越发静了。其实你才是那个真正心静的人。”
容与笑说不然,“我这样也不好,安之若素,缺乏进取之心。”
沈徽摇头,目光澄明平和,“我见多了所谓有进取之心的人,这些并不重要。倒也不是你这般性情的才让我觉得安全,只是能守住自己,不为外物所动,当真是最最难得的。”
他今日夸赞的话实在太多,容与已有些听不下去,低头笑笑,只琢磨着怎么岔开话题。
沈徽看在眼里,愈发和悦的说,“你对人对事态度谦和,唯一缺点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这倒是可以改改,不然有些不知好歹的人,总以为能从你那里讨到便宜去。”
容与听得一笑,鬼使神差接下他的话,“不是还有你么?一定不舍得看我被人欺负。”
说完便又愣住了,一时只觉得有点羞臊,都这么大人了,在外头也是说一不二,难不成还要沈徽再来保护他?想起方才那语调犹带了几分柔软缠绵,脸上愈发蓬蓬勃勃发起热来,只好扭过头佯装看别处。
沈徽将他所有表情尽收眼底,满意地颔首,凑近些一壁盯着他发笑,“脸又红了,真没见过比你面皮更薄的人。你说的对,我当然是会护着你。”
半晌停住笑,他复轻声道,“你所有的遭遇都是因我而起,其中不少甚为不堪。可讽刺的是,你除了我,却又一无所有。如果我都不能护住你,岂不是辜负了你对我的心意。”
这话说得熨帖人心,要论起哄人的温柔体贴,沈徽的手段自是让人无招架之力,容与笑笑,一头握了他的手,回身从书架上,取下了那副被搁置十六年之久的清明上河图。
缓缓铺陈开,随之一点点映入眼的是那些栩栩如生的景致人物,沈徽初时尚有些疑惑,转瞬明白过来,便即看向留白处,很快就找到了容与题于其上的那几行字。
“好!真好!你终于做了这件事。”他毫不掩饰激动,“我早说过,你一番才情应该待留给后世知晓,我也一定会助你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