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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照的目光直直射向马车,几乎要在上面穿个洞出来。
若怒火能化实质,她还真想把这车连同里头的人一把火烧掉。姜芙龄为什么会在朱仲书的马车里,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已经发展到这种关系了,难道是那天杨姨娘郭姨娘牵线成功?
也不带这么见效的!
念头只一闪过,姜照突然笑出了声,也不惧周围旁观者众多,当即扬声攀谈:“三姐姐,是你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热闹的贫民哗然,不想又来了一个“贵人”,还跟之前的沾亲。有人连连叹气,蒋三郎这回怕是撞上大灾星了。
马车里却静悄悄不见回应,先前那惊呼的女子仿佛消失了一样。倒是车下的朱家随从一听姜照的声音立刻警觉,紧盯了她覆面的帷帽,力图辨认,“你是谁?!”
姜照笑道:“不认识了么,才别过几日而已,那天你们怎么回的城?可冻着了?”
这随从正是当天被她迫入河水里游了老远的倒霉鬼,闻言登时醒悟,“你!你还敢现身!”红了眼睛,冲上来就要抓姜照。
姜照身后跟着一群家仆,岂会让主子被人抓住,呼啦上来把姜照围在当中。
“姑娘,这混账是谁?既然认识你,在乐康城里还敢对咱们动手!”夷则大怒,高声骂对方混账。这几日她跟着姜照管家,令行禁止,颇为威风,气势也涨了一大截。
围着看热闹的附近居民眼见两边要动手,赶紧纷纷退开,离开一段距离,散开站在墙根下、巷子口远远观望。
姜照挥手给那机灵的婆子示意,暗示她把剩下的人都带过来。婆子会意,撒腿就跑。朱仲书的随从眼珠子一转,立刻喊人阻拦,姜照上前几步拦住道路,给婆子脱身的机会。
之后笑着和夷则说:“你问这混账是谁?只怕说出来他们家的脸都丢尽了。”朝车里喊,“喂,真要我当众说吗?”
马车里没回答。
等了片刻,依然不见动静,倒是那随从叫嚣得厉害。前几日和姜照的仇还没解呢,这次见面,怎不让他恨得咬牙。只是姜照不理他,总之家仆们护着,她伤不着。
等候间隐约听见有居民议论,“怎么那贵人不说话啦,刚才还说要蒋家好看呢。”
“这不是来了更厉害的贵人嘛,看不出来?”
“可这贵人刚不是叫了一声姐姐,是一家子吧……”
“谁知道。”
贵人,贵人,姜照心下了然,更肯定他们来欺负蒋三郎没报名号,不然人家早议论国公府了,何必统称贵人。
雕花车窗微微打开一条缝,从姜照的角度看不见什么,但那随从却连连冲车上点头躬身,之后窗子重新合上,随从挥手招呼下头人:“都回来!主子有急事要离开,改天再来算账!”
胡同里蹬蹬脚步响,伴着呼喝声,很快跑出来七八个豪奴。
姜照派去的婆子却也带着人赶来了。姜照挥手,那婆子便指挥众人:“散开,都散开!”很快让侯府仆役们堵住了四处道路,把胡同口围得严严实实。
这婆子倒是好用,姜照决定回去提拔她。
现在先料理了眼前的恶事再说。“朱二公子,事情办完了吗,为什么急着走啊?”对方死不吭气,她干脆大声喊出他名号。要是车里人再不接话,她就径直告诉大家那是唐国公府的二少爷,给朱家好好添一次堵。
话音一落,车窗很快又开了。
车里人依旧不露面,吩咐奴才的声音也是低低的。
姜照冷冷看着,见那跋扈的随从突然间换了笑脸,一溜烟跑到跟前来作揖,“这位小姐请了,我们少爷说相逢是缘,不想能在这里邂逅小姐,少爷准备做东请小姐喝茶,劳烦您移步如何?咱们去城里最大的茶楼坐一坐。”
这一会硬一会软的奴才相。果然是狗奴才。
姜照懒得和这种货色计较,只笑对车里道:“多谢二公子赏脸。只是上次仇怨未解,若应了你的约,怕被你诓去害我呢。况且我今日事忙,茶就免了,公子请便。”
说是请便,却根本不让底下家仆让路,依旧把胡同口堵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她让婆子喊话,朝胡同里头高声道:“会通武馆蒋师傅在吗,我家主子有事拜托您帮忙——”
“哎呀!”围观的居民们来了精神。
“这贵人和那些果然不是一路,听到没,人家找蒋三郎帮忙哪!”
“是啊,老蒋这是撞了灾星又撞福星吧,哈哈哈!”
“就说是好人有好报嘛,三郎是好人,天降横祸神仙都不答应。”
嗡嗡的议论声中,胡同里传来高声回应:“蒋三郎正在这里,被人挡着过不去,是哪位找我?”
姜照心中一喜。
这声音果然没错,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不由又想起上一世,蒋三郎站在城垛上砍乱匪,浑身带伤,仍然死战不退。欣喜之余也暗暗松了口气,因为蒋三郎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不像是受了折磨的样子。看来自己来得及时,不然朱仲书手下有身手顶尖的护卫,恐怕蒋三郎会吃大亏。
遂又让婆子喊话:“我们是城南姜家。”
一语又引起围观者惊呼。乐康城里没人不知道城南姜家是侯府,昔有老侯爷御敌为国,现任主子们也不仗势欺压百姓,经常有乐善好施的举动被传扬,是以侯府在城里的口碑还是非常好的。人群里就有人说这下蒋三郎有救了。
姜照微笑着往胡同里走,身边十几个家仆簇拥,将她保护得严实。走到前头,夷则呵斥堵胡同的豪奴们让路:“走开走开,别挡着我们主子!”她面上也覆着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严厉。她出身贫苦,对欺压百姓的豪奴自不会给好脸色。
朱仲书的随从搭腔:“姜小姐让我们让路,您的人也该让让路呀,他们挡着我家少爷的车了。”
姜照只当听不见,带着家仆冲开豪奴们就往胡同里走,一眼看去,正见蒋三郎高大的身体被两个家伙挡着,双方在撕扯,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
“把那两条狗拉开。”姜照吩咐。
侯府仆役们出来之前被姜骅千叮万嘱,一定要保护姑娘安全,一定要听姑娘的话,何况姜照之前整理宅院的举动十分有威慑力,现在跟出来的人谁敢不听她的?
已经不是捉洪九娘时当面驳回的状态了。
当即四五个人冲上去,人多欺负人少,强行把两个豪奴拽开。
蒋三郎脱身便去扶那女孩子,“七巧,怎么样?”
女孩子站不起来,“爹,腿伤了,疼……”
蒋三郎虎目里压抑着怒气,小心翼翼把女儿安置在墙根靠着,安抚几句才回身来和姜照搭话,躬身抱拳道:“多谢相助,敢问是……”
姜照发式是姑娘家的,可姑娘家单独出门很少见,他一时摸不准姜照的身份。
姜照点头回礼,“蒋师傅好,我是城南姜家长女,族里行四。”
蒋三郎躬身再拜:“原来是姜四小姐,失礼了。我这里遇上点事,让小姐看了笑话。”
“是笑话,却不是你的笑话。”姜照笑道,“此来冒昧,还望蒋师傅莫怪。”
“岂敢岂敢。”
两个人客套攀谈,把朱家那群人晾在一边。姜照暗暗对蒋三郎又多了一份赞赏,当年只道他悍勇,现下看来还是个沉稳有度的。
姜照知道他身手不错,虽谈不上顶尖,可对付普通人绰绰有余。刚才与他撕扯的两个豪奴分明一看就不会武艺,在女儿被伤的情况下,他却还能耐着性子跟对方缠磨,而不是下狠手伤人,可见是顾全大局,不肯轻易与贵门结仇。
头脑冷静的勇士才是真勇士。
只是朱仲书为什么来找他的麻烦呢?天上地下的两个人,哪里来的过节。
正要问,朱家那随从跑过来,本就勉强的笑脸里已经带了不耐烦,“姜小姐请把人散开,我们少爷要走呢。”
姜照侧目,冷冷瞥一眼八风不动的马车,依旧不理会这奴才。
“蒋师傅家门何处,这里乱糟糟的,借一步说话如何?”她记得蒋家的位置,可却不能自己熟门熟路过去,惹人猜疑。
蒋三郎也是个有意思的,也把那随从当空气,扶起女儿当前引路,“四小姐这边请。”
姜照便带人呼啦啦往过走。
朱家随从撑不住了,皱了眉,“姜小姐又要故意为难我们?”
夷则啐他,“酸脸奴才,一会一个样儿!你这货色值得我家姑娘为难吗,也不趴水坑边照照自己德行。”
这丫头嘴巴不饶人。姜照暗笑,回头朝那奴才说,“让你家主子亲自与我说话,你不配。”随着蒋三郎直往他家去了,还给那机灵婆子使了一个眼色。
很快身后便响起咒骂吆喝,是两边奴仆推搡撕扯起来。姜照听得那婆子卖力喊,“都守好位置,别让人冲撞了主子!”临进蒋家门时回头一看,哪里是守主子,这群家仆全都奋力给朱仲书的马车挡路呢。
于是姜照很放心地进了蒋家。
夷则有点担心,“姑娘,咱们的人不会吃亏吧……”
“放心,他们不敢。”姜照笃定朱仲书不敢把事情闹大。在贫民区欺压百姓,又和姜家侯府的人起了冲突,事情传出去够他们朱家头疼的。再牵扯上跟姜家未婚的姑娘同车而坐,别说朱家,朱仲书自己的脸也别想要。
“姜四小姐请坐,太简陋,您将就些。”蒋三郎把姜照让到屋檐下的凉棚里暂坐,特意用袖子擦了擦板凳,脸上带着赧然解释说,“不是不让您进屋,实在是……里头乱了点。”
里头是被人砸的乱了。
院子里也不见好,水缸木架之类全都翻倒,一片狼藉,凉棚底下是仅有的能站人的地方。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高大男子,虎背熊腰,络腮胡子,一旦不好意思起来显得很别扭。姜照前世只和他打过一个照面,倒不曾想他还有羞赧的时候。微微一笑从容落座,她摘了头上帷帽,“您女儿伤了腿,您先给她瞧伤吧,咱们稍后再谈。”
帷帽之下露出佚丽容貌,蒋三郎父女两个都是一怔。
他们久居平民城区,见过的好看姑娘不多,像姜照这样好看的真是生平未见,何况姜照与生俱来的贵门气质非小家女子可比,一时让他们错不开眼。
蒋三郎毕竟是有年纪的,又是成人,错愕之后赶紧回神,抱歉笑了笑,回身把女儿安置在一副破旧席子上,开始检查伤势。
他女儿看起来十六七岁模样,怯生生的,挂着眼泪不断往姜照身上瞟,满是好奇之色。
“谁伤的您家闺女?”姜照一眼就看出那女孩左小腿的骨节错位,不由脸寒。
蒋三郎一直压抑的怒气略略浮现,“是个胖大奴才。当时七巧在院里提水,他们进来就乱砸乱闹,把她一脚踹了老远,定是那时撞伤的。可惜我当时在屋里吃饭,没来得及拦住。”
大手在女儿腿上摩挲几下,咔吧!冷不防一下把错位的骨头掰了回去。七巧疼得尖声大叫,冒了满头汗珠子。蒋三郎赶紧安抚,“好了好了,再养些日子就能恢复。”一面轻轻拍女儿的后背。
是个疼孩子的爹爹。
姜照想起前世在城上遇到他,他已经伤了双腿不能走路,依旧在挥刀抗敌。她劝他逃走以图将来,他却求她帮忙回家带走女儿。她争不过他,只好遵了他的乞求,按所指去寻他的家宅。下城时无意间回头,已经见他血染城墙了。只可惜待她找到他家的时候,整条胡同都起了火,人影乱窜,根本找不到他的女儿。
前世她没能救他,也没能救他的女儿,难道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正好让她这辈子遇见了他被人欺压,给她弥补的机会?
此时不帮,更待何时呢。
“夷则,去外头告诉朱家的,谁伤了蒋小姐的腿自动出来认错,在蒋家门口磕十个响头。”
夷则抬脚就走。
蒋三郎忙道:“小姐不用了!那些人是京里来的,我的事小,别给您惹麻烦。”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蒋师傅在道上的义气我颇有耳闻,这次也学一学您的豪气,给我个机会吧。”姜照笑眯眯地说。
就算不为蒋三郎这件事,单看到姜芙龄和朱仲书搅合在一辆车里,她也要上去寻寻晦气。正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她还要感谢蒋三郎惹了“贵人”,给她一个理直气壮寻衅的机会。
打狗专挑落水的,姜芙龄名不正言不顺,朱仲书爱惜面子,这时候折腾他们,他们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约摸半个屁也不敢放。
姜照心里很邪恶地开心了一下。
夷则很快去而复返,“姑娘,我去了把您的吩咐一说,那个奴才还要跟我横呢,可车里他主子发话,让按您说的去做。”
话音未落院门外就响起砰砰的闷响,蒋三郎难以置信地大步过去一看,果然有个人在外头磕响头,正是先前伤他女儿的那个。
“这……”他惊讶看向姜照。
姜照微笑。知道朱仲书这是在变相示好,请她放过这一遭。
上次被困在河心的事还没了结,又被她摆一道,那厮肯定特别窝火,估计着对她原来留存的一点子倾慕之情,此时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吧。
夷则幸灾乐祸去门口看热闹,又禀说,“他们马车又要走呢,还跟咱们的人拉扯不清。”
姜照问蒋三郎,“你和这‘贵人’怎么结的梁子?”
“嗐,别提了。”蒋三郎回来仔细交待,“那天我从街上走,正好碰见几匹马横冲直撞,一路带翻了好几个行人。一个老太太躲闪不及,我赶紧过去救了一把,见他们还没勒马的意思,看不过眼,追上去踹了为首的马一脚,想强行催他停下……谁料那人控马技术太差,竟然从马上掉下来,我怕出人命赶紧接住他,不过是在地上滚了两滚,又没伤到哪里,他却跟我不依不饶的,险些把我扭送到官府去带枷。路人围上来帮着说话我才脱身,满以为事情过去了,没想到今日却被他们打上门来。唉,真是没天理。不过说也奇怪,他们怎知我家住在这里?”
贵门想查清一个平民的底细自有办法,有什么奇怪的。
姜照关注的是别的:“这是哪一日的事?”
蒋三郎答了,姜照顿时恍然。
原来正是她把朱仲书三人困在河心的那天——这就对了,不然朱仲书一直爱惜形象,与纨绔子弟不沾边,怎会在街上策马狂奔还撞人呢,想是那天乱了方寸。
说起来这蒋三郎也真胆大,人家马飞奔着,他敢上去拿脚踹,真不怕死。
“闹市纵马,撞伤百姓,事后还报复见义勇为的良民,这事捅上去又够言官们折腾了。”姜照微微盘算已经拿定了主意,“蒋师傅,我爹做过御史,这件事我管定了,一定要这些恶人给你好言道歉,赔偿你的损失。”
蒋三郎有点着急:“不不,不劳小姐费心,这真的是小事,我没有什么损失,过去就过去了。”
“你是觉得我年少无知,不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吧?”姜照笑了笑,“我有分寸,不会给你惹麻烦。”
“不是这个意思,姜四小姐,这……”蒋三郎不知怎么劝阻。姜照说得对,他的确深知民不能与官斗,哪里敢跟京里的贵人较真。可姜照一派坚定,他眼见着拦不住,暗暗为难。
姜照已经吩咐了夷则:“去跟他们说,我和三姐姐多日不见,今日难得在此相会,朱家马车要走可以,单请她过来和我叙一叙吧,稍后我们姐妹还能一起逛逛街,消遣消遣。”
“姑娘,那真是北边三姑娘吗?”夷则疑惑。
“你只去传话便是。”
姜照这条件摆得无比故意,就是要让朱仲书做个取舍。是爱惜羽毛丢下姜芙龄自己走,还是陪着她耗在这里,冒被人知晓他欺压良善的风险?
他过来砸人家门户连名号都不报,显见是不想露身份。
就看他顾哪头了。
——
香气熏然的精致马车里,绣垫铺陈,茶水温热,又舒适又奢华。
可车里坐着的一男一女此时却没心情享受,听了车外随从报上来的话,女子当即泪盈于睫,“……仲郎,我,我不能去见她,她这是要逼死我呢。仲郎,我要是被人知道和你在一起,家里会打死我。她好狠的心哪!”
这正是姜芙龄。
男的自然是朱仲书,姜照猜得没错,这对男女果然同乘一车,双双闷在车里不敢出声。
“阿芙你别急。”朱仲书握了姜芙龄的手。
他是个温柔的男子,诗词写得缠绵悱恻,对女子也向来温厚有加,更何况……两人现在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仲郎我们怎么办?”姜芙龄眼泪汪汪的,身子一软,顺势倒在他肩头。
朱仲书凝眉左右考量,哪里想得出万全之策。
姜照的厉害他那日已经领略过了,本就一肚子郁闷之气无处发散,没想到今日出门又栽在对方手上。他就想不通世上怎会有这么心狠的女子,表面看着光鲜漂亮,内里却全是恶念……
他深深后悔当初为皮囊所迷,竟然还写了一首词纪念几年前那一次邂逅。若没那首词,家里也不会发现他对建平侯的孙女恋恋不忘,也就不会惹来之后的婚事了。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怎么和这样的狠毒女子扯上了关系!
懊悔之时,只听车外随从又报:“少爷,她说只给您一炷香时间,是走是留要给她一个答复,不然……”
“不然如何?”
“不然她就要请官府的人来了,说这里有良民宅院被人打砸,要请官差来主持公道。少爷,她欺人太甚,不给她点颜色看看……”
“住口。”
朱仲书很是气恼。
这狠毒女子,竟然还要请官差,果然阴损。
他堂堂国公府的公子自然不怕小城官差,别说是他,就是普通富户欺负平民,人家官差来了也不会认真管事,不过是走个过场收收银子。但问题就在一个“官”子上。
请了官差,惊动了官府,事情就不是私下里的而是摆在明面了。官差来了姜照肯定不会任由人家走过场,想必还要把事情闹大,到时候消息从乐康传到朝堂上,又会给旁人攻击国公府送把柄。
表兄是皇子,这几年非常顾忌名声,他怎能平白给表兄添堵?到时他定会被家里严加责备,说不定以后行动都要受限制。
倘若再牵扯上他与侍郎家的小姐同车之事……
他这些年的好名声也要染上污点。
砰。握拳闷闷砸在车壁上,朱二少爷暗悔乐康城之行。
他这次出来游荡,起初的路线本没包括乐康,只是在听说姜家拒婚之后心中若有所失,才鬼使神差偷偷跑了过来。及至到了这里,却拉不下脸去姜家询问缘故,又隐隐期盼着能和姜照私下见面,想着两下见了面,说不定姜照会改变想法——毕竟他在京城里颇有些红颜知己,与女子相处较有心得。
却未曾想到,这番隐秘的心思全然是表错了情,所谓相见怎如不见,河心亭之后,他简直悔青了肠子,觉得自己年少时一定是瞎了眼睛,才会看上这等女人!
“……仲郎,仔细手疼。”
姜芙龄被朱仲书砸车壁的举动吓了一跳,小心翼翼捉住他握紧的拳头。
朱仲书眉头紧锁,贵公子的温润气质此刻全然不见,表情略微显得狰狞,让她暗暗心惊。
她轻轻呼气,在他泛红的拳头上吹了又吹,低头时眨眨眼睛,一滴泪滚烫落在他手背。
“阿芙。”朱仲书看见眼泪,不由伸手给她擦眼睛。同样是姜家女儿,一个那么不堪,一个这么温柔,怎让他不唏嘘感慨。
姜芙龄轻轻别过头躲开他的手,贝齿咬住嫣红的唇,委屈道:“是我不好,我不该劝你过来的,本打算带你散散心,替你出出气,没想到,却让你受了她威胁。”
朱仲书本来还有些埋怨,因为今日过来就是姜芙龄怂恿的。当时姜芙龄见他闷闷不乐询问缘故,他哪里能说河心亭被人脱了衣服之事,只好把回来路上遭遇蒋三郎的过程简略一说,姜芙龄一听就自告奋勇要替他出气,不仅很快派人查清了蒋三郎住处,还亲带他过来看热闹。
他也是太过郁闷,才一时失策跟过来散心,谁知……
谁知遇见了最不想见的人!
看我姜芙龄如此自责,他也只好暂且放下怨气,不忍责备她多事了。转而想起别的,“你那四妹怎么会来到这里,听她言语是找姓蒋的有事,可为何这么巧?”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冤家路窄。
“难道……是她和姓蒋的早就认识,故意设圈套……?!”姜芙龄打蛇随棍上,立刻面露震惊。
两个人四目相对,沉默片刻,心有灵犀一般一起重重点了点头。
不然他们想不出别的缘故,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姜芙龄看到朱仲书脸上显出恨意,默默垂了眼睛,闪过得意之色。她丝毫不怕姜照的威胁,因为她想的明白,姜照若是敢大庭广众揭开她,伤了姜家女儿的名声,姜照自己也要深受损害,吃不了兜着走。
姜照不敢,她笃定。刚才那声“三姐姐”不过是吓唬她罢了。
然而这威胁却让朱仲书心中生恨了,那么婚事,自然再也不会有姜照的份。
今日之事怎样收场她都不会吃亏的。
“仲郎,你走吧,我留下和她周旋!”片刻间转过百十个心思,她突然抬了头,决绝的,带着泪意说,“都是我蛊惑了你,连累了你,我自作自受,绝不伤及你的名声。如果她非要我留下才肯放你走,那我就留下。不管最后身败名裂还是被家里打死,只要你记得曾经有我这么个人,我这辈子就值了!”
说着就要离座下车。
朱仲书一把将她拽住,“别莽撞!”一则他不忍,二则她独自承担下来也仍旧会带出他。
“阿芙,我明白你的心意,你放心,等稍后回去我就……”
就什么?姜芙龄竖起耳朵听,隐有期待。
然而朱仲书的后半句却没说出来,因为外头随从在此时突然急切禀报:“少爷!少爷到底要如何,您快决定,那姜小姐说时间到了,已经派人请官差去了!”
朱仲书变色:“怎不拦住,你们是死的?”
“拦了,但她说敢伤她的人一根汗毛,她就让她爹写御状。”随从也知道自家名声轻重,虽恨到极点,一时倒不敢逞凶造次,“少爷您给个主意,要打要退,奴才好执行。”
朱仲书推开车窗往外看,见不远处街道果然有自家护卫和两个侯府家仆撕扯,护卫身手好,但忍着不出手只拼力气,一时也制不住粗壮家仆。而胡同里,一个俏生生的影子远远站在蒋家门口,他一眼认出那是姜照。日影下看不清表情,可他觉得她一定挂着嘲笑。
低头再看怀里的姑娘,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一叠声要下车替他周旋去……
朱仲书闷闷哼了一声,踹开门下了车,“阿芙你留下,我去见见她!”
他自忖周遭没人认识他,露了脸,只要不报名号也无妨。
于是带着人大步朝胡同里走。
姜芙龄隔窗看见远处的姜照。一头长发,一身流光溢彩的百花衫,远看便已绰约让人移不开眼,而朱仲书走过去的背影也是衣袂飘飘,仿佛在赴约会一样。明亮的日光斜照深巷,那情景……公子佳人,颇为相配。
她陡然提了心。
生怕姜照突然生出幺蛾子,把朱仲书偏向了她的心再哄回去。
想了又想,犹豫再犹豫,眼看朱仲书快要走到姜照跟前了,她终于痛下决心,一不做二不休,戴上帷帽也跳下了车。
夫君,正妻,逃妾。
前一世关系古怪的三个人,终于在这一世里,在一个更加古怪的场合,以更加古怪的身份关系相聚在一起。
——
“芙姐。”
“阿萝。”
姐妹相见,分外眼红。
一个笑盈盈,一个反应淡淡。笑盈盈的那个自然是姜照。她上下打量着同族从姐,越打量,前世点滴在脑海里越清晰。
想当初临死之前,她们也曾这样互相寒暄,姐妹相称。
姜芙龄穿的是烟翠色的掐腰长裙,来自江南的上好衣料柔顺贴在身上,将她曼妙身材衬得更加突出。脸上脂粉淡淡的,不多不少,不深不浅,恰到好处掩盖了五官平淡的缺点,钗环也简单而精贵,纯为点缀修饰,未曾喧宾夺主。
妆扮得非常得体。
三分颜色七分打扮,这样的姜芙龄也算是美人了。
姜照却记得她昔年未出闺阁时根本不擅长妆饰自己,整日倒是很留心收拾穿戴,无奈总是搭配不好,比姐妹们少了浑然天成的气度,常常像是突然得了主子赏赐的丫鬟,什么好东西胡乱都往身上填补。
可现在她妆扮得这样好。
显然是得了别人指点。别人是谁?北宅里能指点她又敢指点她的人,唯有贺氏一个。这一点姜照非常清楚。
所以她轻轻扫一眼姜芙龄的穿戴,就知道这姐姐和朱仲书搅在一起,绝对是得了贺氏的授意,兴许还有姜驷的。
怪不得北宅这几日没有大动静,原来暗地里走了这招棋。
不失为一招好棋,却也是一招蠢棋。成败都捏在别人手里,很容易一败涂地。姜照心中冷笑,面上却一派和煦,“芙姐,别来无恙。”
“阿萝,你……”姜芙龄欲言又止,怯生生的,往朱仲书身后躲了半步。
她在人前惯会作态,装可怜,装善良,都是轻车熟路。
姜照知她甚深,懒得和她周旋,目光一转看住朱仲书,“前日一别,朱二公子风采依旧,仍然是这么……”眼睛在他身上打个转,“这么玉树临风。”
朱仲书当即变色。
他那天可是被姜照扒了个精光,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回去一直想不通,天下怎会有这么不知羞耻的女子!她事后竟然还能招摇出门,还能面不改色重见于他,这到底是个什么女人?此刻这眼神,又怀着什么无耻的深意?
“姜四小姐,你百般不让我离开到底为何?前日的事咱们以后再说,今日,还请你给我一个交待。”他沉着脸开口,皱眉看向姜照如玉朱颜,只觉那是张哄人的画皮。
姜照悠然坐在凳子上,露出贝齿粲然而笑:“朱二公子,大家都是聪明人,别打马虎眼了。你很清楚自己今天犯了什么错,何须我明说。真不巧,你要是收拾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蒋师傅是我们府上要礼遇的贵客,你砸他的家,等于砸我们侯府,你伤他的女儿,就等于伤我家的脸面。你说这件事怎么办?”
说罢挑挑眉,摊摊手,态度颇为无赖。
哪里像个侯府小姐呢。
朱仲书额角青筋直跳,“姜四小姐不要欺人太甚,你家有脸面,我家也不是好惹的。”一个白丁泥腿子算什么贵客,她偏说得和侯府关系紧密,不是故意是什么。
于是更相信姜芙龄说的设圈套的推断。
“啧啧。”反正河心亭一事之后,彼此都知道彼此德行,姜照也不装淑女闺秀,咂了咂嘴,上下打量着朱仲书道,“京城风流倜傥第一贵公子,要样貌有样貌,要家世有家世,要才情有才情,大家都道你温文尔雅,把你捧上天了,怎么,原是假的?这直眉瞪眼的样子哪里温雅了,带着刁奴砸仗义之士的家宅,又算什么东西!你家自然不好惹,可若真要欺过来,实话与你说,我家还真不是吃素的。要不要过两招,就从我去叫官差开始?”
朱仲书闻言气得不轻,旁边姜芙龄却是惊愕多于恼火。
她只道四妹妹是南宅的掌上明珠,说话做事向来恣意娇纵,却真没想到姜照竟然如此难缠,如此无赖,如此得理不饶人。这般伶牙俐齿,还是她那骄傲得不屑和人说话的四妹妹吗?
却不知姜照流落多年,性子早就变了。
骨子里品性未改,身上却多了许多江湖气。
朱仲书权衡着利弊,正思忖怎么压住姜照气焰,他的随从却耐不住了,拧了眉眼提议,“少爷,教训她一顿!制住她咱们再谈条件!”搭手挽袖子,就要招呼护卫上前。
“蒋师傅,我的安危交托于你,可以吗?”姜照后退两步,把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蒋三郎让到前头。
蒋三郎已经看出这是神仙打架。
他身为凡人,好巧不巧陷入其中,恐怕难免要遭殃。
可这殃怎么个遭法却有讲究。他本就惹了“贵人”,现下又被姜照礼遇,于情于理都不得不向着姜照了。
于是略微愣怔之后就回过神来,顺势横身挡在姜照跟前,嘎巴嘎巴松活几下筋骨:“小姐仗义相助,我肯定拼死护佑您的安全。不过我要是有什么好歹,还请您照顾我女儿。”
姜照笑道:“那是自然。方才蒋师傅怕惹了贵人束手束脚,不和他们动真格,这回为了保护建平侯的孙女,你就只管放开手脚揍他们,打死几个都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适当搬出已逝的祖父当挡箭牌,还是相当管用的。
蒋三郎闻言果然精神更振,晃着虎躯向前走了两步,横眉扫视朱家几个护卫,“谁要打姜四小姐?先过我这关!”
姜照的话却让朱仲书心中一凛。
建平侯的孙女,这分量可不轻,他今日本就没理,若再把建平侯的孙女打了……后续麻烦可不要太多。
忍了又忍,他忽觉下车来谈判是个失误。
“姜四小姐,你待如何?想怎样了结此事还请明言。”他眉头压低,俊脸笼上一层阴沉之色。
姜芙龄立刻察觉到他的退缩,眼珠一转,从他身后闪了出来,提裙直接跪倒在地:“阿萝!求你放过他,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糊涂才纵奴欺负这个师傅的,刚才打砸的主力是我带来的人。回去我会向长辈请罪,那几个奴才也会用家规严惩,都怪我,你别和他过不去。”
一边垂泪一边求情,使得朱仲书颇为动容。
“阿芙你快起来。”他亲自伸手扶她。
大庭广众之下,他根本没觉得触碰她有什么不妥。姜照于是明白,这两个人怕是已经十分亲密了。
“真感动,芙姐不愧是芙姐。”姜照拍了两下巴掌,“既然你求情,看在你的面上我就不和他认真计较了。他只要跟蒋师傅作揖道歉,再把打砸的奴才丢出来每人扇十个嘴巴,留下十两银子赔偿损失,此事就此揭过!”
朱仲书眉头更低,看向姜照的眼神里满是寒光。
让他堂堂国公府公子给一个贱民作揖,绝不可能。
姜芙龄抽泣:“阿萝不要为难他,奴才我带回去按家规严惩,到时候请你去观刑好不好?他的人本只是助拳而已,放过他们吧。留下二十两银子,此事作罢,可以吗?”
“奴才什么的随便。十两银子加作揖道歉,不能改了。”
“三十两……”
“三十两加作揖道歉也可,难得你们愿意多出钱,我替蒋师傅接受你们的忏悔。”姜照笑眯眯。
朱仲书终于忍无可忍,勃然发作,“姜四小姐,这笔帐我记下了。”拽起姜芙龄回身便走,“来人,给我继续砸!她要找官府只管找去,我便不信,堂堂国公府压不下一件微末小事!”
姜芙龄眼底流过喜色,弱不禁风被顺势拽起来,面上却是惊慌一片,“仲郎息怒,阿萝她性子拗,一定会管到底的,再砸下去恐怕伤着她,何况她爹爹……”
朱仲书脸色铁青,“她要执意往奴才的拳头底下钻,误伤了也怪不得别人。她爹?呵……”满是不屑。
憋了几天的气,今日新仇旧恨一起来,怒气冲击着头脑,他现在只想让奴才恣意打砸,要是伤了姜照,那才是正好!
姜芙龄心中暗喜,朝姜照飘飘瞅去一眼,目光里的深意唯有女人能懂。
姜照只当不见,笑眯眯朝朱仲书背影道:“公子翻脸翻得好啊,这才像朱二少爷嘛,先前畏首畏尾只给你家丢脸呢。”
高声吩咐蒋三郎,“蒋师傅听见没?他们要砸你家,要打我。您帮我狠狠揍他们!揍翻一个,建平侯府记您一份功劳,回头让我爹亲自给您送助拳银子,上表彰显您义举。夷则,把咱们的人都喊过来,打架!”
蒋三郎审时度势,更知道“贵人”惹不起了,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自知唯有靠住姜照才有活路。当下嘿嘿一笑,“我听您的!”拉开架势,冲上去对朱家的护卫就是一拳。
眼角余光扫过女儿那边,发现姜照正让人把七巧抬进屋,于是蒋三郎更无顾忌,拳拳生风,顿时和几个护卫打了起来。
两边人霎时厮打在一起。
侯府家仆不会武艺,架不住人多,一时吃不了亏。姜照四下看看,回手从窗台上抓了半个吃剩的冬瓜。呼!直直朝朱仲书后背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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