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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光并未将这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放在心上,没想到没过多久,居然又遇上了。
那天是个雨天,又是晚上,顾承光开车回家,快到家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忽然窜出一只野猫,把顾承光吓了一大跳,急急地打转方向盘,避过了野猫,却不想撞到了人。
顾承光记忆力超群,立刻认出是在漫居草堂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只是那时候他虽醉酒,却竭力保持着姿态,不肯在人前露半点狼狈,只是如今却孤身一人,身上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脸色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寒冷,苍白如纸。
顾承光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慢慢回过神,摆摆手示意自己未受伤。
因已经是在顾家别墅附近,又是自己险些撞到了人,顾承光顺势邀请对方到别墅避避雨。
他有些反应不能,良久,一双黑阗阗的眸子才定定地看了顾承光一眼,大约是顾承光的眼神太过真诚,他最终还是沉默地跟着进了别墅。
顾承光开了灯。
啪,灯光大亮,一直从二楼吊下来的巨大的水晶吊灯瞬间散发出夺目而温暖的光芒,彻底照亮了整个房子。房子并未添加家具,依旧保持着空旷,璀璨灯光在陈旧地板上投下巨大的灯影。他站在门口,有些发愣,没有想到顾承光这样的人居然住在这样的地方,虽然那些细节透露着曾经的奢华华美,然而只是曾经,如今这房子,打扫得再干净,也不可避免地散发着迟暮的味道。
“抱歉,我刚刚回国。”
他抬头,看见顾承光出来,手里拿了一条干净的大毛巾,大约是看出他眼里的惊异,所以淡淡解释,有着微微的歉意,却大方坦荡,丝毫不以居处为耻。
他心下恍悟,接过毛巾,道了一声谢,慢慢地擦着被雨打湿的脸和脖子,借着毛巾的遮掩,偷偷打量顾承光——他穿了一件暗蓝的毛衣,很暗的蓝,如同夜空一样,翻出雪白的衬衫衣领,衣袖挽到小臂处,背对着他站在厨房忙碌,有细碎的声音传出,轻微而有条不紊,没一会儿,他端出两杯热可可,将其中一杯递给他,“家里没有其他东西,希望你不要介意。”
“谢谢。”他接过,可可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他的手心,他低头,喝了一大口,浓郁温暖的香味,醇滑中带着微微的苦意,他不由地又喝了一大口,凝滞的血液一下子快速地运动起来,迅疾地窜向全身经络和每一根毛细血管。
“你好,顾承光。”顾承光伸出手,脸上挂着浅浅笑意,像深秋里的阳光。
他的目光落到顾承光伸着的手上,手掌宽厚,手指修长,指甲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像他那个人一样,他慢半拍才伸出手与之相握,“叶棠。”
顾承光微微一愣,“‘LINE’叶家?”
叶棠没有想到他仅凭一个名字就叫破了他的身份,却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扯了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两只手又各自分开,他也没有再追问,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有适可而止的修养。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捧着热可可,望着落地窗外的狂风骤雨。
后来,叶棠的手机响,他看了看来电显示,却并不接,只是跟顾承光说:“来接我的人到了,谢谢你的可可。”
他将杯子递还给他,告辞离开,不想却又被顾承光叫住,“等等。”
他停下脚步,看向顾承光。顾承光进了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递给他。叶棠的目光闪了闪,停了两三秒,伸手接过,道了谢,转身出了门,撑开雨伞,走入了风雨中。
没过几天,卓尔听说顾承光回来了,闹着非要聚一聚,恰巧李堏也是难得休假,一起约了上马场骑马。
马场在郊区,开车过去两个小时,一进门,经理就殷勤地迎了上来。从前他们都是这里的常客,年轻,又血气方刚,没有几个不喜欢马的,顾承光还养过一匹德国的汉诺威,正宗的温血马,高大神骏,漂亮异常,配了专业的骑师和营养师。后来顾家变故,马当然是养不起了。
没想到还会遇到佟卿卿一行,一群人也是来马场玩的,个个身边都带了女伴,或清纯可人或艳光四射的,争奇斗艳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娇嗔耍赖,好不热闹,空气里都忽然多了脂粉香气。
陈将走到顾承光身边,碰了碰他的肩膀,朝那边努了努嘴,说:“佟卿卿真要浪子回头了啊,瞧那个殷勤劲儿。”
顾承光望过去,佟卿卿个子高,长相出众,即便在人群中也是极其抢眼的,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女孩子上马,神情温和,动作轻柔,细细叮嘱着什么,阳光底下,令人产生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倒是没看清那个如今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幸运女孩儿的模样,只觉得身段窈窕,想来学艺术的女孩儿气质应当不错,能被佟卿卿看上更不会差到哪里去。
女孩胯×下的马极其漂亮,气质优雅,一看就不是凡品。顾承光记起来,这应当是佟卿卿养在马场的那匹英格兰纯血马。当初顾承光弄了匹德国汉诺威,佟卿卿立马就搞了一匹英格兰纯血马,明眼人都瞧得出,佟卿卿完全是在跟他别苗头,见不得他风头太盛。
圈子里几乎无人不知,佟卿卿跟顾承光不和,虽然两人从未在公开场合起过剧烈冲突,但像买马这样的类似于攀比负气炫耀的事却屡见不鲜。久而久之,他们身边的人也分成了两拨,说起对方来,都是一副不屑的语气,以看对方的笑话为乐。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顾承光和佟卿卿,从前是很要好的。
跑了几圈,微微出了点汗,几个人也就放慢了速度。李堏在部队里历练了两年,渐渐脱了从前的纨绔气,一头利落的短发,身子笔挺,挺瞧不上鸡屁股大的马场,感叹,“骑马还是应该去草原,那才叫天高地迥,跑半天都不见人,就想纵情歌唱。”
大家嘻嘻哈哈笑着,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话,其实谁也不是真的来骑马,不过是找个由头聚一聚联络感情。
佟卿卿一行人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伴,大约没有了表演对象,那些女孩子都只是坐在休息区,低着头玩手机刷微博,唯独佟卿卿的女伴,在骑师的带领下,坚持不懈地在学骑马。大约是真没有天赋,她坐在马上东摇西晃,身体僵硬,弄得胯×下的马也很紧张,不停地喷着响鼻,骑师满头大汗,不停地说:“安小姐,你放松一点……”
李堏不由嗤笑,“这个佟卿卿倒是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的自然不是佟卿卿,而是他的这个女伴。其实并无什么恶意,他们这些人,挑女伴的时候总会有些默认的规则,家世背景什么的都是其次的,最紧要的是漂亮懂事,有分寸,既让人面上有光,又能玩得痛快,不至于惹事或冷场。而这个女孩子,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顾承光只是笑笑,并不搭腔,不想这话却被那女孩子听见了,聪明地咀嚼出那话里的真意,低下头来,露出一小截细腻的粉颈,当真有点徐志摩笔下扶桑女子的婉约风情。
就这么一走神,女孩胯×下的马忽然向前小跑了几步,女孩吓得手忙脚乱,身子往后一仰,还是摔了下来,偏偏左脚被马镫勾住。顾承光离她最近,眼疾手快驱马上前,一手控制马缰,俯身就捞住了她的胳膊。
女孩惊魂未定,脸上挂了泪珠,梨花带雨好不可怜,被骑师小心地扶下马,休息区的女孩子见了这惊险一幕,纷纷赶上来嘘寒问暖。到底还是崴了脚,被七手八脚地扶到休息区。
佟卿卿也来了,那么一个天之骄子,竟蹲下身来,小心地查看女孩子的脚伤,温柔而疼惜的。顾承光想,这样的男子,恐怕只要肯用心两分,再聪明的女子也是在劫难逃。
既然出了城,午饭自然也在外面解决,吃饭的地点是一家野鱼馆,院落人家,红瓦白墙,绿荫葳蕤。野鱼馆门前长着一棵桑树,一棵梨树,桑树有两层楼那么高,不知道多少年了,树下两只小狗,一只花白,一只棕色,都是土狗。院子里停了好几辆好车,都是从城里慕名而来的。
老板娘手艺果然值得称道,一锅奶汤鱼头,毫无腥味,鲜甜都渗入鱼肉中,连顾承光这样不大喜欢奶味的人,也难得喝了好几碗鱼汤。
酒足饭饱,一群人商量着下午的节目,野鱼馆靠近水库,自然有人提议钓鱼,于是一帮人杀气腾腾地杀到水库,热闹非凡。顾承光接了一个从英国来的长途电话,讲了有两个小时,等到水库边上,一眼看见一字钓竿排开,个个躺在躺椅上戴着墨镜,有没有钓上鱼倒是不知道,场面倒是蔚为壮观,不知道的,以为是在金色的沙滩上,面对着碧波荡漾的大海。
顾承光也给钓钩放上了鱼饵,之后却不再理会,只是躺在躺椅上休憩。水库边的风景是真好,一点也没有人工的色彩,远处黛色的山峦,白云缭绕,恍惚的有山歌飘来,水库边蜜桔树热烈地开着花,树上不够,还落了一地黄色的花蕊、白色的花瓣,鼻子里都是蜜桔花的清香。
身后响起脚步声,顾承光还以为是卓尔他们,也没有起身,等了很久却不见来人说话,才转过头,没想到却是佟卿卿的女伴安澜,有些惊讶,“安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呢?”
原来大家想法相近,吃过饭后也一窝蜂地涌到水库钓鱼,安澜远远看见顾承光,于是过来为上午的事道谢。走近了,见顾承光微阖着眼睛,一时踯躅。
顾承光语气温和,说:“举手之劳而已。”目光落到女孩的脚上,“脚不要紧吗?”
安澜这才第一次看清顾承光,想起中学读《世说新语》,读到芝兰玉树,现在才有了切切实实的感触,偏偏顾承光还穿了一身白色的休闲服,阳光碎碎点点从树叶缝隙里漏下来,落到他身上,真有一种虚幻的古典美。
其实脚还是疼得厉害,但她只是笑笑,说:“已经做过简单的处理了。”
他哦了一声,说:“女孩子对自己的身体还是不要大意得好。”
他或许只是随口说道,或许是习惯关心别人,哪怕只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只是语气认真柔和,令人觉得温暖。其实到这里,该说的话已说完,已没有再留下的必要,她跟他本来就不是熟识的人,只是比起那边莺莺燕燕的热闹,她更喜欢这边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清静,因此并不急着离开,只拣了一块石头,静静地坐着。
冷不丁身后有人说话:“原来你在这儿,找你半天。”
她吓得一激灵,回头瞪了来人一眼,原来是佟卿卿,两手插在裤兜里,器宇轩昂,风度翩翩,毫不在意她的怒意,只是笑道,“你瞧别的女孩子,帮不上忙至少乖乖坐在一边陪着,你倒好,躲到这里来偷懒,是不是太不尽责?”
安澜又瞪他一眼,嘲讽道:“你佟大公子会少女孩子陪吗?”她说完,就有点后悔,这话说得她好像有多介意似的。
果然佟卿卿听之后哈哈大笑,心情很好的样子,伸手去捏他的脸,“你这是吃醋了?”
她敏捷地一缩脖子,嘻嘻笑着,小鹿一样地单脚跳到一边,这才注意到一直未出声的顾承光,不由有点脸红,讪讪地解释,“我来跟顾先生道谢的。”
佟卿卿这才将目光投放到顾承光身上,淡淡的,停留了大概三四秒,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依旧当现场全然不存在这个人一般,笑着对安澜道,“这也值得你特地过来道谢?那我救你那么多次,岂不是要以身相许?”
她简直拿他的厚颜没办法,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提着伤脚,一瘸一拐地走到那边的大本营去了。
绿荫底下又安静下来。顾承光原以为佟卿卿和安澜一起离开了,不想刚刚转头就看见了他。他竟没有离开,没有了刚刚旁若无人打情骂俏的鲜活,只是两只手插着兜,望着波光闪烁的水面,出神。
鱼杆一阵叮铃作响,竟真的有鱼上钩。顾承光颇觉意外,站起来准备收线,忽然有人往水里丢了一块石头,咚一声,就掉在鱼钩附近,鱼线剧烈地挣扎了几下,手上一轻,鱼线已经回归了平静,显然咬钩的鱼已被惊走。
顾承光一愣,转过头望去。佟卿卿毫不掩饰地掂量着手中的小石子,见顾承光看他,毫不退缩地回视,甚至嘴角微微扯开一个挑衅的弧度,然后将手中的石子用力地掷向了水面,不发一言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