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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人说世事难料,上一刻还是开开心心的,下一刻就可能有什么事的发生,让人转喜为怒。此刻,高岳正自端坐在大堂上,身体前倾,双臂下意识的用力撑在案几上,目光凛凛的细细观瞧案几上一张薄纸,他剑眉挑起,面色也明显愈发阴冷下来。
“既如此,这件事情应该是确有发生了。”
大堂之内,一共两人。高岳抬起头,淡淡的向面前另一人发问道,那人正是内衙都指挥使冯亮。听闻高岳的声调,虽然没有大发雷霆,但已然是压抑着怒气,冯亮提起精神赶忙应答。
“大哥,李豹酒后聚赌,虽然是在他自己的府衙里,不甚公开,但因输赢赌资数目问题,借酒殴打参赌士卒葛老栓,造成葛老栓有所受伤。这件事,乃是我内衙密探偶然知晓,后来见士卒间颇有怨言,影响有些恶劣,才细细调查了事件经过后,跟我汇报的,确属无误。”
“砰!”
高岳一拳擂在了案几上,巨大的声响将冯亮吓了一跳。却见高岳转过身来,面色铁青怒道:“我调他往临洮去做主将,让他独当一面,也算是煞费苦心有意栽培于他。可他是怎么回报我的!”
“此前和孙隆一同修缮城池的时候,李豹还算用了点心。结果没过多久,又逐渐懈怠了起来。此人本性难掩,历来眼高手低,本事没有多少,脾气倒不小,且还生性跋扈刻薄,好像谁都不放在眼中一般,与李虎真乃是截然不同。”高岳怒气上涌,难以抑制,在堂内背着手来回急速踱步,靴子在地上踏的擦擦作响。冯亮肃立在旁,面色俨然,无言地望着。
“我因顾及李虎之面,有所隐忍,此番又竟然败我军纪,坏我名声,哪里还好再任由他如此非为!去!将他立即召回来,待我亲手处置!”
冯亮上前一把抱住了高岳的臂膀,慌忙出声打断了高岳的连连怒吼,“大哥,大哥!你先冷静一下!”
费了好大劲,才将高岳连劝带拉的按坐在椅上,冯亮转头沏了一盏茶水,递了过来:“大哥先消消气,听我说两句。乍闻李豹在临洮这般胡搞,我也很是生气。虽然我与李家兄弟自小便耍在一处,但眼下从公道上来讲,李虎对大哥一直忠心不贰,恭谨有加,在首阳也干的有声有色,如今已是我陇西军的重要人物。大哥常夸赞说他时有进步,平日里也很是倚重他。如果骤然杀伤了他的亲弟兄,他会如何自处,上下人等又会如何看他?”
李虎从一个粗莽的山间猎户子弟,逐步成长为陇西军重要将领,除了高岳在各方面的悉心指教和刻意栽培外,他自己也确实毫不浮夸,肯用心,肯钻研。平日里为人处事,也很有些沉稳厚道之感,在首阳与曹莫二人,一文一武相处得当,使高岳很是欣慰。
奈何李豹相比乃兄,很有些不堪。一念及此,高岳禁不住头痛,依他的脾气,真要将李豹立时招至面前,不说当即处死,也要重打三百鞭。但世间毕竟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公平,想到李虎的勤恳和忠诚,高岳又有些为难起来。
见高岳面色稍动,不再暴跳,冯亮晓得多少有些说动了他,于是又道:“大哥,说句私心话,上回你亲手杀了龚福,眼下若是又要处置李豹,咱们白岭村的父老乡亲和子弟,会不会从此就害怕了你?再说,舅舅又如何在村里呆下去!大哥,李虎方才娶了亲,还算大喜之日,总不好让他家乐极生悲呀,再说李豹与龚福不同,并没有犯下什么严重罪责,你是不是就饶过李豹这一回?”
高岳默然良久,叹了一声:“我一再要求军纪,却也有难以处置的时候,可笑可叹。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便就饶他一次,但临洮城主将就先暂时不要做了,革去校尉职衔,降为都尉,也不要来见我了,叫他去首阳,跟在李虎后面多学学,看看兄长是怎么做人做事的。记着!告诉他一声,若是日后再有如此,便莫怪我翻脸无情了。”
过了几日,李豹接到了高岳严词斥责的申令,只好悻悻然离开临洮,心事复杂的去了首阳。由于事先并未得到消息,李豹的不告而来,倒把李虎吓了一跳,待问明了事情的缘由后,李虎也对李豹气愤不已,不住的埋怨兄弟太不懂事。思来想去,终究是一母同胞,不好不管,李虎还专门写了封信给高岳,再三求情赔罪,高岳回信好言抚慰李虎,却对李豹却只字未提。
且说袁老三,世代居住在首阳县辖下的花沟村,如今虽然年岁大了,身体倒还很是硬朗,自家刚从官府手中分得的十亩田地,他并不打算请人帮忙,盘算和两个儿子一起,也能从头到尾先松松土。这会,他正坐在田垄间休息,望着远近春耕一派热乎景象,心中感慨这是不是在做梦。
花沟村是个大村落,人口最多时,有一百二十来户人,端的是热闹无比,能比得上一个小镇子。但自从前些年朝廷内乱迭起,又加上树机能等胡人作乱,各地烽火连天,兵祸不止,多少城郭都沦为废墟,多少人民都死于非命。
兵来匪去,花沟村也无法承受,于是一茬茬的村民,偕老带幼出村逃难而去。袁老三眼睁睁望着一户户的乡亲慢慢离开了他的视线,也见证了花沟村迅速衰落凋零下来。袁老三眷恋故土,不愿离去,坚定的表示,就算死也要死在家中,死在村子里。他的老伴早逝,两个儿子倒很是孝顺,愿意陪他留守村中。但到了半年前,村里只剩下老弱不足三十户了,袁老三心灰意冷,时常感觉他自己和花沟村一样,都已经活不长久了。
正在一意等死的时候,听说县里来了个曹县令,很快颁下法令,招揽来流民,重新分划无主土地,由官府分发农具,根据具体情况,按不同比例借贷出种子,并派来掾吏帮衬指导,全力扶持和鼓励农业生产的恢复发展,并解说按不同比例缴纳赋税和承担兵役的税法。据说还明文约定,各家耕田过得十至十五年之后,便归其所有,使百姓成为自耕农后,便转变为官府编户。
于是村里南来北往口音各异的人家,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连从前逃出村中的熟面孔,也逐渐回来了不少。不论新人旧人,袁老三都发自肺腑的笑脸相迎,他是真心不愿意生于此葬于此的故乡,就此衰败消亡。现在村中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田间地头的人也越来越多,袁老三看在眼里,似乎觉得自己都年轻了好几岁。
此刻,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仍在劳作的两个儿子身上,而是看着远处一个老农。如今村中居民,不说全都熟识,最起码也能认出来大半,这老农却从未见过,实在面生得紧。只见他一大把乱蓬蓬的胡须,穿着粗布衫,卷着裤卷,低下身子抓起把土,用手搓了搓放在鼻子下嗅着,接着又走到这边看看,晃到那边瞧瞧,还不断和人问问说说。
不一会,那老农便迈开步子朝这边走来。袁老三见他在土石凹凸的田道上步履如飞,不禁点点头,想到这老农的一双脚掌,怕是和他一样,也已磨成了一双铁板了。
“老哥,身子骨还稳健哪?”
人还未至,一把宏亮热情的招呼声已传过来,袁老三忙站起身来,“老兄弟,你的腰杆子也直挺的很嘛。”那老农已走到近前来,两人一样浑身沾满了黄泥点子,不由相视大笑。
袁老三见那老农,黧黑的脸上,岁月辛劳犁出的道道皱纹,就像深深的沟壑一般,正要问他是哪个村的,那老农已一屁股坐在了田垄上,将硌人的土坷垃麻利地扒散开,笑着示意袁老三挨在身边也坐下。
“老哥今年多大岁数啊?”
“五十二了。”
“喔哟,比我足足大了七岁,唤你一声老哥,实在不亏。老哥,县里分发的农具借给的种子可收到了?今年都种的啥?”
老农一拍大腿,笑呵呵的,精气神十足。
“种的麦子。好东西啊,一年两熟,回头交了税赋,家中还能存些余粮。”袁老三指了指两个儿子,笑道:“我这两小子也算勤劳肯干,再加上年前冷天这土翻得好,农时把握的也好,还有我这把老手,今年的收成应该是没有问题。”说到这个,袁老三自信满满,把瘦筋筋的胸膛拍的扑扑作响,老农频频点头,又是一阵善意的笑。
“如今这世道,难得还能遇见能为咱们着想的好官府啊。”袁老三感慨道,“我在这住了大半辈子,以为等不到我闭眼,村里也就没了。哪成想县里来了好官,有这般好心,大家都说那曹县令妙手回春,将咱们大小村落都给治活了。”
老农哈哈一笑,“依我说,咱们陇西郡,自从来了高太守做主之后,那真是越来越兴旺。最起码,老百姓再不会无家可归,再不会饥寒交迫。其实这道理也简单,老百姓都跑光了,还要你这光杆司令的官府有何用?老哥说那曹县令妙手回春,其实他不过是一味药罢了,真正的良医,是郡里的高太守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