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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倾城舞,旁人只看李夫人翩跹之仪、动人之姿,只有她这个“蔡嬷嬷”,余光给了李夫人,正神儿却全拴在皇帝身上。
皇帝才是最……
她当真儿连想都不忍想了。汉宫的故事,如今能清清楚楚数算来的老人,当真没几个了。
便这么戚戚叹一声。
皇帝似不经意将目光掠向她这边。她一紧张,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那短促的一瞥被残忍掐断,皇帝又正了位。
眸光里,只剩了一袭红衣,翩跹扬落。
李夫人一舞倾城。
记忆中的那个人再没回来。
白雪红点,是娇娇最好。其实……着红衣最美是娇娇。
好许久,皇帝才缓缓起身,她便抬头看,壮着胆子光明正大打量皇帝。从侧面来,旒珠正遮盖帝王眸色,但这盛气与威仪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皇帝忽然鼓起掌来,脸上有清淡的笑容晕开……
“雪上一舞,身盈足捷,这天下第一的美人都在朕的后宫!朕这一生,当真恣意快活……”便托手欲揽她。
他说的昏话胡话,真真假假,只有他知道。
李夫人偎在君王怀里,赧然一笑,面颊便这么贴着皇帝胸/前祥章,手轻轻地抚过,一点是龙目,张扬的龙爪镶绣金线,爪下祥云腾腾。
天下最温暖的怀抱,是帝王的怀抱。
“困了?”
他的声线那样温柔,带着淡淡的宠溺。
怀中美人轻轻点头。
皇帝便半搂着她走过:“摆驾——那咱们回去?”
美人的回应又是轻轻的点头。
皇帝的脸上漾开轻缓的笑意:“今儿开心啦?”
蕊儿便眼睁睁望着帝王携美人走远。
从她身边擦过,然后愈走愈远……美人娉婷,一抹影子在雪色下拖长;皇帝着冕服,累赘的玄纹仪制更是千丝攀缕,在雪光下,映出繁复的纹路,直如玄龙走雪游……
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与她说一句话。
她是蔡嬷嬷。好像她从来不是“蕊儿”似的,好像她,从来不曾在长门当过差。
她后来又想想,即便皇帝知她是旧识,那又如何。
长门故去,早已被汉宫的今天抛了远去。
识与不识,都是枉然。
元封元年,皇帝巡狩至河间,小整。连路旌旗蔽天,百姓皆崇帝王威仪,遍足跟走。
驻跸河间时,忽引来一望气人,其人伟貌不凡,帝闻知,便邀引。
皇帝正小憩。那望气人被引入,过从侍而行,目光游走不定。毕竟是宫外的邋遢儿,未见惯世面,自然不懂谒君上的规矩,也不懂收敛。面圣竟仍着布缕荆衣,身上还散着阵阵恶臭——是陛下要宣见的人,因宣的太急,重重关卡亦不敢太过着细,与那邋遢之人便放了过去。
皇帝便抬头,略皱了皱眉。
这望气人甚奇,见皇帝此等威仪,却也并不畏惧。因过礼:“老朽拜见陛下。”
皇帝奇道:“面圣因何衣衫褴褛?这便是郡守的过失了——”因要发落,却被望气人阻下:“老朽不欲换金丝、着玉缕,闻陛下圣德,便有一事相告,诉告完便走。”
皇帝起先不以为意,因听闻望气人这般说,便来了兴致:“何事相告?朕倒觉你这人奇怪。”
望气人一捋须,吟吟笑道:“此乃天机!”
他却仔细打量皇帝。皇帝并不年轻了,鬓前已隐露斑驳,眼尾有细纹,微眯眼的时候,便更是明显了。只那双眼睛,仍然是神采奕奕的模样。
皇帝向来是如此,眼睛从未曾老去。他的野心,他的抱负,便支撑了他这股子精神气。
旒珠下,那双眼睛此刻正盯着望气人。眼角微藏笑意,但无人会在皇帝那般的注视下,当真笑出声来。
无人敢。
望气人嘿嘿一笑,不紧不慢道:“此间云气未可量,依陛下福祚,当得贵人。”
“先生请明示。”
他忽然觉得,他仿佛遇见了当年长安城那位摆摊儿测字算卦的先生,倒并不是他信那人有多厉害,而是……那微微一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教他着迷。
他便这么问,愿意配合。像个小孩儿似的想要答案。
望气人捋须道:“此间有奇女,陛下幸得之,此乃大汉之福!”
“哦?”皇帝道:“如何当个‘奇’字?”便笑了笑:“朕不缺美人,——从来不缺。”
那望气人故作高深,捋须沉默而笑,皇帝好脾气,没与他计较,左右却隐隐要动,作态欲将那冒犯圣威之人拿下。
皇帝欲拦,再看堂下时,那人却大笑歌之,唱着疯癫的词儿,奔走出了内堂。
皇帝撑额,只觉像做了一场梦。
再遣左右去寻,这会儿又哪见得影儿呢?
派出寻找之人倒来了消息,因上禀陛下,河间遇奇女子。皇帝忽地想起方才望气人之话,因道:“如何奇?”
左右道:“此女子貌美如花,却是个胎畸,双手握拳,伸展不得。这便不算奇,但那女子却称,遇见这普天下最尊贵之人,以他为引,将她手轻掰,她便能伸展了。”
皇帝笑:“这普天下最尊贵之人?——她若不是指朕,朕可要安她个‘大不敬’?”便是说笑的,皇帝看起来并不生气,这会子兴致起了,便招呼左右:“去看看,朕无事,便去凑凑热闹。”
那是皇帝第一回见钩弋夫人,莫说天雷勾动地火,也可算是一眼望之,情愫便生。此后多少年,再回想起初见那一日,他深觉那女人太不容易,竟为着许多年前的执着,赔上了自己的一生。
缘是注定。
缘是女子可怜。
他贵为皇帝,却也改不得这命数。若能改,他与她们,便皆不会是这么个结局了。
“民女参见陛下……”
好软糯的声音,虽低缓,却无畏惧惶恐。那女子果有一分儿胆性,便是掖庭诸美人,难得见到皇帝时,亦是惊惶不安的。她们都怕他。
但她却不怕。
“免,”皇帝笑了笑,亦算温和,“你叫甚么名儿?”
“小名儿贱,倒教贵人家见笑呢。”
这……是不肯说的意思?
皇帝愈发觉那女孩儿有意思,便笑道:“名儿既不肯说,那姓总能说?你信甚,朕想知道。”
朕想知道。
多温柔的话,普天下的女子,恐怕都想听皇帝这般与自个儿说话。
那般威严的天子,肯如此轻声细语,于任何女子而言,都算福分啦。
她便低头,脸上现出微微的赧然:“妾姓赵。”
皇帝明她心意,便唐突问:“朕问你,朕若要带你回宫,——你肯不肯?”
她便不说话了。
“你肯——或不肯?朕问你话,朕也可耐心等你。”不骄不躁,他几乎抚平了气儿,这么缓声与她说话。
她抬头,便见天子温柔望着她。——皇帝并不年轻,但他却有一种浑然独成的气质,威而不怒,甚至……还带着那么一股书卷味儿。
皇帝俯身,瞧她更仔细:“……不肯?不喜欢?”
她温声道:“妾……妾并不是。”
“那是如何?”
“妾乃胎畸,”她便将手伸给皇帝看,“自觉配不上陛下……”
皇帝捉了她的手,她微一挣,皇帝不肯放,她便再不动了。她的手瘦瘦小小,果然拳着,缩成一团,不大好看的,皇帝便说:“你不是说过么,你这手,要普天下最尊贵之人轻轻掰开,方能好。——不妨教朕试试。”
她有些犹豫,皇帝便打趣道:“在你眼里,朕还不算尊贵?”
她赧然一笑,知皇帝是玩笑的意思,便乖乖听话了。
皇帝握着她的手,只觉她有些紧张,但他偏喜欢这样儿,这生嫩嫩的模样儿,讨人喜欢。便轻轻掰她的手——
这一时,倒真教皇帝惊讶了。
原先蜷紧的手,只叫他轻轻一弄,便打了开。
更奇的是,这赵姓姑娘的手掌心里竟摊着一枚小玉钩!
“这是何物?”皇帝大讶,见那赵姑娘也是一脸讶然,他才明了此事非人语所能辩,因问:“你全不知么?”
赵姑娘摇摇头,一脸茫然:“妾自打落地起,这手便这么蜷着啦,许多年来,从未打开过,今儿遇见陛下,能得这么一奇迹,妾已万分感念。委实不知……这玉钩竟是何来……”
皇帝忽然想起望气人说的话,此乃奇女子,若得此女,乃是大汉之福!
难道……竟是天意?
他叹一口气,再问:“朕欲带你回宫,从此伴驾,你可愿意?”
她低头,轻轻颔首:“妾……愿意。”
皇帝大悦,便向杨得意:“朕口谕——河间偶遇美人,德才貌相,甚得朕心,今随扈回宫,封,婕妤。”
她乃民女,并不懂宫里规矩的,杨得意见她呆着,便好意提醒道:“赵婕妤还不快谢恩?”
她一愣,继而吟吟一笑,拜谒:“妾谢陛下圣恩!”
她是赵婕妤,皇帝巡狩途中偶遇获封,她的出现,又开始了汉宫一代传奇故事。
后获赐甘泉宫,宫人皆称呼为“钩弋宫”。
她的另一别称,更为后人熟知。
时人皆称“钩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