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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地一声响,殿前大门被缓缓拉开——流照的烛光溢了出来,皇帝一时不适应,撇着头,微眯了眯眼睛。
宫人提镂丝宫灯鱼贯而出,精致的宫灯形如一只只碗,盛满了流动的光。皎皎的这么掬着,一盏又一盏,流过皇帝的眼前——宫人们依礼行谒:“陛下万年无极!”
他顿在那里。
两路宫灯的尽头,王太后华服雍容,正立在那儿。
“母后……”皇帝欲言又止。声音沙哑的教人心疼。
“困了?”她当真是慈爱的母亲:“且歇着吧,你这一路舟车劳顿,太辛苦。”
“您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并不管顾平阳不断向他递来的眼色,今儿既已回程,他便未想过要空手离开长乐宫。
王太后立在那儿,脸上平波无色,眼睛里却掬着一抹极为陌生的惊讶,好似……她根本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见皇帝仍杵着,无名的怒火反上心头:“皇帝!您是一国之君!您瞧瞧、大半夜披露赶回,这是军情急报么劳您这般大动干戈?您紧要坐稳您的江山,这普天之下的美人,皆是陛下您的!——犯不着今儿为这么一张‘脸’,与母亲不好看!”
王太后怒而拂袖,愣是打翻了身边一盏琉璃宫灯,灯油泼的满地都是,那捧灯的宫女子唬骇的慌忙跪地,“砰砰”碰着头……
皇帝一扬袖,“扑通”一声竟也跪了下来:“儿臣不敢!”
“哀家才不敢、不敢担皇帝这大礼!”因是抬了抬手,示意平阳去扶皇帝,平阳走近了去,跪在地上要搀他,皇帝却无动于衷,平阳无奈,趁着太后不注意,贴近了皇帝耳边,轻声道:“莫急,她……笞了两鞭,不大碍事的。我虽来的晚了些,却也算来的巧,母后手里救了人,给她送桂宫去了,——桂宫,可是你赐的么?”
他看着平阳,点了点头。
“嗳,到底急了些,”平阳道,“帝王抬举多少宠,她若受不住,往后都要还回来的……”
皇帝眉色一怔,似吃了惊,可不是么,平阳局外人,看的才清楚,他赐桂宫,亲封远瑾夫人,于满朝文武面前,对她抬举了多少宠爱,这……只怕不是爱她,甚或反是害了她!
“你也别急,慢着来,煮汤需用温火,慢慢儿地煨着,那味道才能熬出来。”平阳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此番先软和下来,哄得太后高兴了,甚么不能慢慢筹谋?莫说赐一座桂宫,即便入主未央,那也不过是皇帝一道圣谕的事儿……平阳因扶他,皇帝瞧她的眼色都柔缓了许些:“阿姊,朕先谢过你……救她一命。”
“莫说这些个,你和她都好,阿姊便满足了。”
皇帝支着平阳的胳膊,缓缓站了起来,因腿略微有些打趔,才一站起来,便已有内侍迎着上去扶。
皇帝这时看起来却有些虚弱。
“进来说话……”王太后已背身对着皇帝与平阳,疲累地扬了扬手:“好看呢,既已来了长乐宫,还打门前站着,成个什么样,进来说话——哀家不敢怠慢皇帝!”
到底还生着气,这太后的脾气拧的跟麻花似的,不似年轻时那般温柔了,面对翅膀已长硬的儿子,多多少少置着气,颇有些无奈,不知此般心境,可与当年窦太后如一?
平阳先行,皇帝随后跟入。
仍是那般巍宇恢弘,长乐宫明烛通透,恍如当年窦太后在时一般。皇帝环顾四周,竟有些惆怅,汉宫“长乐奉母后”,这一宫殿从往昔奉养皇祖母窦太后,到如今,易了主,改换了他母后居住。时光苒苒,那年他年少,方御极未久,上元灯节时携阿娇偷偷溜出了宫,那一夜闹的尽够,在长安街头疯跑,彼年之事,仿佛就在眼前。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他还记得那个算卦先生说的话,他当时便觉那人招摇撞骗,尽是胡诌,却不知为何,明是算卦的胡言,他却记了这样久。
——这姑娘命里主贵,却不长久。
那人说娇娇命中富贵太短。
他原是不信。如今再溯及,不想一语成谶。
可怜娇娇陪他这么多年。
少年夫妻。他们这一路扶护,走过了多少艰难的路,再多的险阻都拆不散他们,却不想,这份深浓的情谊,终是败在了倨眉傲骨的猜忌上。相似的心性,相同的倔强,谁也不肯低头。
皇帝只觉有些难过。
想及今晚在建章宫所颁圣谕,才稍稍缓了点儿心中懊悔,桂宫,他赐她一座桂宫,从此……虽不能与往日身居未央的显贵相比,好歹比之长门的日子,好过不少。
只期今后,有莫多的相处,他再带她夤夜溜出宫门,去看那一年上元灯节长安的繁华夜。
他还像他。她更像她。
王太后已居中坐,拂了拂袖:“你也坐吧。”
“谢母后——”皇帝礼仪周全,才坐下,已有宫人奉茶来。
平阳也随之落了座。
殿内气氛有些古怪,各人各揣心思,许久都不说话。平阳心知皇帝此刻心思全不在这边,因向太后道:“母后,彻儿这一路赶回来,沾风带露的,怪劳累,不如教他回去歇着罢?”
太后冷冷:“他自找的!”因向皇帝:“陛下,您说哀家此言可差?”
皇帝唯唯:“母后说的极是!”到底是生恩厚重的母亲,他不忍扯破了这面儿,哪怕魂不守舍,心里急的没能耐,亦不敢在长乐宫发君威。
太后道:“你是哀家生的,肚里绕着几根肠子,哀家能不知?——皇帝,有什么要问的,你便直说!你是哀家嫡亲的骨肉,哀家不会与你记着隔夜仇……哀家只怕做坏了事,苦了我的皇儿……”
皇帝壮起了胆子:“孩儿问母后……她……”他顿了顿,似难以启言,太后倒是蹙着一双眉,直打量他,眼神却是柔和的,仿佛在说“好孩儿,母亲面前,不必这般深究措辞,有话便讲”,——皇帝似听了这鼓励,不再躲闪目光,问道:“她——她怎样?”
“谁?”
太后不免又装傻。真到顶了尖儿上亲听皇帝问出了来,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心里只硌硌的,怪难受。儿大不由娘,当真是这样了!他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她身为太后,原不管这些个,远的不说,只说高祖皇帝初辟大汉,传及今世,哪个皇帝没个三宫六院?便是他那顶好顶好的父皇,已故景皇帝,当年也是没少过“知心人”……
但这又是两个说头,皇帝若心拴三宫六院,她反深感欣慰,偏偏她的彻儿,那般无趣地心里只拴了这么一个人,她身为太后,心里却左右不是个味儿……
平阳捏了绢帕轻嗽了声,王太后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支吾:“彻儿,母亲听说……那女子生了一副不太好的相……这恐怕……”
眼神飘飘忽忽的,便转向了一个人。
皇帝一瞧,这下心里怒火更生了几斗,原是昭阳殿阮美人正侍立在侧,他方才来的太急,一时没注意,心里便明了万寿节当晚建章宫君上亲加封之事,已被人嚼了舌根。
因此前陈阿娇磨镜之惑,窦沅已陈说明白,所有矛头皆指向一个来路不明的楚服,这楚服原又是昭阳殿当差的,个中关联,与阮婉必撇不清。皇帝尚未来得及清算,这个火燎燎的当口,昭阳殿那位正主竟又撞了他火口上,皇帝正愁有气没处撒呢,因撂袖,怒道:“好一个婉婉!朕疼你不少,你怎样待朕?楚服那事尚说算不清,你又与朕撂了这么一出?好好憋进昭阳殿,过你衣锦荣华的日子——不成?”因眉色一转,目中带着狠戾:“这天下,如今可还是朕的天下!”
王太后气颤了,声线哆嗦着直指皇帝:“陛下——您可是在埋怨哀家?这天下,自然是皇帝的天下!哀家还能抢了不成?”
两厢里这么挣着,火药味十足,一方是君上,一方是皇太后,谁的面儿都抹不开。饶是苦了旁观的人,平阳唬的连跪下:“母后息怒——”总觉还少了点儿甚么,转身,一个头又磕下:“陛下息怒!”
“朕——不是这个意思,”皇帝放缓了声,因撩袍也跪下,“母后息怒。”
——母后息怒。
他说这四个字的声音尽好听,原就是圆润清亮的音色,他稳着,尽量把躁了的情绪放缓,声带微喘,皇帝像小狼一样与自己的母亲挣。
大殿里澄明如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他曾在这里谒过无数个早晨与黄昏,与一代女主窦太后论争他的天下、他的大汉,彼时他年少,却全不知畏惧,亦无退缩。
此刻,长乐宫一如往常,只不过女主换成了生养他的母后。孝谨的皇帝却仍不得不论争,为他的后宫,为他爱慕的女人。
皇帝却忽然有些想念他的皇祖母。
窦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