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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这压抑非常的白虎殿了。
每一张扬起的白幡,都像要将人紧紧裹住,扼住咽喉,再生生掐至窒息一般。我怕它们。
这里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我们。皇外祖母,陌生的叫我不认识了,她仿佛一夜之间忽然老去,斑驳的银发挽束高髻,一支素钿这么弯弯插着,眉梢是耷拉的,眼睛里看不见半丝神采。
她看彻儿的眼神,连我都怕。
满朝臣工,皆守祭白虎殿,皇太子在御,他们却并不行谒。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连母亲都在踌躇。但彻儿的眼神,却叫我终身难忘,他盯着皇外祖母,没有半丝畏惧与犹疑,直直的,就这么看着声威煊赫的皇太后。
皇外祖母明显愣了愣,目光有闪退,我猜她是有些害怕了。她一定在稚子的眼睛里,看见了她的儿子、她丈夫那样雄心勃勃的光焰,我大汉的储君,生来带威。
皇外祖母扶棺哭灵,她那样伤心,那支素钿在明明灭灭的泪雾中摇摆,晃花了我的眼。我就那样看着她,我知她伤心近乎绝望,毕竟,躺在棺椁中的先君,乃皇太后长子,在代国时候和她一路行过苦难的启儿呀。我的舅舅。
梁王舅舅跪在棺椁前,略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皇外祖母却在这时缓缓回过神来,是母亲扶的她。母亲眼里也蓄满眼泪,竟与皇外祖母如出一辙,同样的泪水涟涟,同样美丽的杏目,眉梢的那分韵致亦是一式一样的,皇外祖母当年泱泱风华,竟在我母亲身上,光影流岚重现。
列位臣工跪了满地,素衣孝服,人群里有默然哽咽的声音,我看见老臣们肩胛伏动,每一人,都悲伤到了极点。
彻儿跪在臣工当前。
王皇后哭的几欲昏厥,她是保不住荣华富贵啦,或者,尽可能,连她儿子的帝位都保不住了。
平阳脸上的悲伤,是预见的,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样近乎绝望的悲伤,于我,只是晚到数年而已。仅此,而已。
皇外祖母强忍悲痛,眼眶里,蓄满泪水,白虎殿明烛摇曳,她满头的银发在烛光里,更生悲色,一支素花钿似曳动薄翅的蝴蝶,在我瞳仁里渐息远去……终至凝成一团火,熊熊燃起,烧旺了眼前一片朦胧的泪雾……
我看着她。
皇外祖母好像很紧张,她老态的脸上竟不经意地,闪过一丝慌措。她唇角动了动,嗓音嘶哑凄惶:
“皇帝龙驭,哀家心戚戚,……不及拟遗诏,撂下这么个烂摊子,哀家悲恸……”
皇太后以手抚心,一哽不能语。
满朝臣工呼啦啦伏倒,头抢地,素衣孝服竟似天崩一般,连绵而动。白虎殿顷刻间只剩下一片肃穆的白,入天入眼,皆是茫茫一片白……
那是我见过的,最悲伤的场景。
老臣们痛哭一片:
“皇太后节哀!佑我大汉福祚绵绵!皇太后节哀!”
“咚咚咚”,额头抢地,满殿室,只剩这样节律悲怆的回音……于耳前,绵绵不绝。
“皇帝既无遗诏,储君年幼,”皇太后老木一样干冷的声音在白虎殿回响,“……梁王正当青壮,当可倚重任,大行皇帝治内,海晏河清,江山稳固,康泰之君当续建大业,匡扶汉室,任重道远,梁王实可当此大任!况先帝素与梁王兄弟情深,亦曾有约:百年之后,当传位梁王!”
“如今启儿已入椁,储君年方十六,依哀家的意思,当立梁王为皇太弟,丧仪一过,继位称帝,万年之后,当传位皇子彻,——诸卿何议?”
殿里鸦雀无声。
群臣无一人敢出言。
我悄悄瞧母亲,她脸色并不好。她着一身重孝素服,与王皇后并立一侧,母亲极美,即便不施脂粉,亦难掩风姿,端的这么立着,如出水之青莲,灼灼耀目。她的眉头微微一皱,亦是被我捕捉到了,母亲是不开心的,至少这时,她仍与王皇后栓在一条草绳上。皇外祖母突然对彻儿与他母亲发难,连我母亲都唬了一跳。
“先帝既无遗诏,全当太后做主。但……先帝果无遗诏?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料先帝缠绵病榻数久,脑蒙心糊,不定拟了遗诏,但寻不见置放何处。……此事还须从长再议,望太后明鉴!”
是窦婴说的话,但却极谨细,虽一言一行妥为汉室着想,亦是不敢得罪姑母皇太后。比之数年前劝阻先帝醉言“欲传位梁王”,勇气乏匮。
但这样,亦是难得了。
至少他还敢说话。哪怕言微,亦是一番为汉室鞠躬尽瘁的心意了。彼时皇太子刘彻年方十六,羽翼未丰,虽为储君,继立帝位名正言顺,然先帝龙驭宾天,太子刘彻已失庇护,皇外祖母便是恃权拿捏他,他亦是无法。
如此,窦婴有言在前,皇太后便顺水推舟,亦算退了一步:“启儿若留有遗诏,——哪怕是口谕,哀家谨遵上谕,若无,哀家自当为汉室江山社稷着想,太子彻,乃上封储君,继皇帝位,原是应当,哀家此番便将话儿搁下,这上统大位,从来都是彻儿的,上宣明德,既无废太子诏,汉室千秋,当传太子彻。哀家意主梁王继皇帝位,亦是权宜,待彻儿羽翼丰满,已通帝王之术,梁王……到底是要退位的,归政于皇子彻,晓明上道,方是正当。此议,待先帝归地宫,再当决断。”
彻儿没有说话。甚至连哭,都没有哭出声来,我知他难过,或者,并不为帝位,只为他君父。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皇慈、皇叔却在计较皇帝位归于谁,这天家骨肉之情,当真薄凉啊。
他微垂下睫,连眼泪都不肯流,眼眶却是红透的,大抵帝王之材,多将心事归于内,不肯外露的缘故罢。他生来有大材。
耳旁却似有风声,裹挟着雪片呼呼啸过,我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时辰前的雪地里,彻儿抬起头,这么看着我。我只听他说道:“阿娇姐,彻儿失言了,也许……也许,你永远成不了皇后啦。”
我从未想过要做皇后。
自刘荣哥哥归于江陵,罢储君位……
我便再也没有想过要做皇后。
可是那一刻,我真希望彻儿能做皇帝。隐忍,狠戾,又善藏心事,我知,假以时日,彻儿必成明君。
他与刘荣哥哥是不同的。
荣哥哥谦善敦厚,若能成,亦是治世仁君。但这心怀“大仁”的储君,如何能在险要非常的汉宫中,平安度过龙潜时候?
所以荣哥哥,只能是临江王。做个闲散逍遥的王爷,于他,甚或是个好。
“皇阿祖,我有陛下遗诏。奉上谕,先帝龙驭后,当传位皇太子,彻。”
白虎殿乍然间哭声骤止。
我不知究竟是何种勇气驱使我当众触忤长乐宫圣慈,我咬紧了牙关,只忍着泪,不肯教它落下来。白幡和风而动,满殿里,一片死寂。死一样的寂静,就像芜冗荒原上燃引的熊熊烈焰,烧成连片。
母亲看着我,一双漂亮的眼睛里似有成片的桃花瓣消落,瞳仁里攒起一丝惊疑,在逐渐消散的泪雾中团簇起来,就这么看着我。好久,母亲才说:“娇娇,莫胡说,大人的事儿,你且别管。你还小,说错了话,皇太后娘娘必是肯宽容的。”
那后半句话,母亲是说与皇外祖母听的。我知,她所做一切,皆是为我。但这一次,我该让她失望了。
皇外祖母毕竟老练成精,她只微微抬了抬眉,因笑道:“娇娇声言,先皇遗诏在你手上?如此,娇娇大可拿出来,交予列位臣工辨一辨,亦真亦假,皆有个说道。”
我腿肚子都在打颤,满朝臣工目光灼灼,皆在看着我,好似不在我口里说出些个什么来,决然不肯放过我似的。母亲常说,娇娇生来胆性儿大,上天入地,无所不干的,确然如此,打小儿,秋夏爬树掏鸟窝,入冬捏雪球子砸宦仆,没的堂邑小翁主不敢做的事儿,我又确确然敢担保,今朝白虎殿触忤皇外祖母,大概是我打小儿拔地长起,所做最最大胆之事啦。
我真害怕。
母亲已膝行至皇外祖母跟前,泪水涟涟,叩头至青琉地板亦“咚咚”有声,为我,她在求长乐宫显贵无双的皇太后:“母后,娇娇年岁尚小,总爱说胡话,您……您莫往心里去。娇娇纵性,全赖馆陶教管不严……馆陶有大罪!膝下这一幺女,每尝骄纵,要天得天,要地得地,这几年来,愈发不得了啦,娇娇在馆陶面前,亦是胡言乱语的,难怪今朝冲撞了凤驾,求母后宽恕、求母后宽恕!”
“咚咚”头抢地,连我亦听的不忍,我真想扶起母亲,问她疼不疼。
可我那时吓怔了,全然不知自己所处何境、在做何事。
却听皇外祖母声如老松摇风,在白虎殿穹顶澈澈回响,声音里,依稀夹着一丝老态与疲惫:“馆陶,母亲面前,何须如此如履薄冰?这份慈母之心,母亲岂会不知?你疼娇娇的心,正如母亲疼你,你这样见生,可叫母亲伤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