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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又倒霉了……
夏芳菲脸色阴沉地将砸在她肩头后落在身边的靴子丢回去,面沉如水地恭敬跪着。
“夏七娘……”甘从汝稍稍有些慌乱,胸腔中的炽热迟迟不散,谁能料到夏芳菲那么倒霉,明明不是离得最近的一个,都能被靴子打个正着,慌乱之后,傲然地赤着一只脚起身道:“启奏太后,从汝打过了。”
萧太后轻叹一声,心道五郎果然喜怒无常了些,才对人家面露不忍,转脸就用靴子打人家,“既然打过了,就放她们回去吧,令人送关押的女子们回家,勒令她们家人好生管教她们,若再有这等乌烟瘴气的集会,哀家绝不心慈手软。”
“太后仁德,民女感激不尽。”夏芳菲、廖四娘齐声道。
因跪坐得久了,二人腿脚发麻,站起来后,又跌坐下去,只能先揉捏着腿脚,慢慢起身。
夏芳菲揉着腿,先将第二张纸人捡起,又匍匐着身子去够自己剪下的第一张纸人,手指按上去,就见一只大脚从天而降用力地踩了上来,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目中无人的狗眼。
甘从汝又慌了。他的原意是想留着纸人再问一问夏芳菲是如何看穿他是个风雅人的,于是看她要拿回纸人,就想也不想就踩了上去,此时居高临下,入眼是一双又大又亮的眸子,眸子中,只剩下他的倒影,觉察到脚下的手指纤细瘦弱,连忙将脚移开,移开后看她还要将簪花小楷拿走,当即又踩了上去,脚掌下软绵绵的,仿佛那只小手的骨头都是酥的。
美人在骨不在皮,甘从汝的心跳有些快,甚至觉得当初曲江上,夏芳菲之所以不够贞烈,乃是因为轻薄她的人是他。
贱、人!夏芳菲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将头低下,认定自己想多了,看这狗此时踩得理所当然,就知道自己方才以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因上头有自己的生辰八字,虽尴尬了一些,依旧不放弃地去扯。
太盛气凌人了!刑部尚书摇了摇头,遥想曾经的长安城男子,便是对个粗俗村妇也不会做出这种举动。
踩得好,昔日的慕青县主,如今的项慕青心里痛快得很,又有些遗憾此时跟甘从汝针锋相对的人不是她,继而才惶恐于日后再出不得灵王府了。
“太后,既然要打压巫蛊之术,就当从根子里拔起,不给那些腌臜的小人养蛊的借口。”萧玉娘起身,因挂心着大兴医道,便不曾留心甘从汝的举动。
萧太后默默地点头。
萧玉娘又道:“若论借口,其中,以为人医病为借口养蛊的最多。”
萧太后又点了点头,拿着文书亲自翻看。
萧玉娘与秦少卿对视一眼,心里急切地想知道甘从汝犯了什么大事,却耐心地先将酝酿许久的话说出:“玉娘最关心的,便是太后与圣上的安危,若是有人假借为太后、圣上医治,将那些阴损之物捎带进宫……”
萧太后又点了下头,终于从文书中抬起头来,“玉娘新近收了许多医者做门客?又令人去山野之地寻访名医、采摘草药?”
“……是。”萧玉娘不用看,就知道是梁内监向太后告的密。
若论梁内监,此人奸猾得很,对太后忠心耿耿之余,又在长安城里四处煽风点火,令康平公主、甘从汝、慕青县主等人打成一团,坐收渔翁之利。
“嗯。”萧太后对萧玉娘的举动不置可否,心内疑惑萧玉娘为何先不肯入东宫后又比皇后还为这些繁琐之事忧心,“你言之有理,整理成折子呈上来。”
“遵旨。”饶是萧玉娘这生性恬淡的女子,此时也激动起来,太后终于肯叫她写折子了。
甘从汝望向踌躇满志的萧玉娘,稍稍有些失神,若换做其他女子,他早破口说出“不遵妇道、狼子野心”等话,但此人是萧玉娘,她原就是心忧天下的女子,他心内百味杂陈,却说不出煞风景的话,甚至连计谋得逞的欢喜也没感受到一分。
夏芳菲并未留意萧玉娘与太后说什么,趁着甘从汝失神,用力地一推。
甘从汝一个趔趄,夏芳菲成功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将手在裙摆上擦了又擦,在心里大骂不止。待要与廖四娘一同退下,又想再多听两句夏刺史的事,于是装作站不起来,依旧跪着揉腿。
万幸廖四娘也跟她一般心思。
甘从汝踉跄了两步站稳,因扯到伤口不免呲牙咧嘴倒抽冷气,心下冷笑定是一时凑巧,那等女子,怎配是他的知己?
“太后,夏刺史的状纸里……”刑部尚书犹豫再三,还是问了。
所谓的谋大逆,乃是损坏皇陵、宗庙、宫阙等,就连他这刑部尚书,也不解长安城中哪一处被无法无天的甘从汝、康平公主、韶荣驸马、梁内监一伙人给拆了。
一道珠帘后,萧太后拿着文书踌躇起来,先望向此时呲牙咧嘴的甘从汝,再看喜怒不形于色的萧玉娘,最后眸子盯在秦少卿身上,她岂会不知今日的事是这几人在煽风点火,就连皇帝貌似对此事漠不关心,却也频频出言促成此事,梁内监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四处扇动。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虽眼下她不将甘从汝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放在眼中,却也不容他们藐视她的威严,必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不可。
“梁成,将夏刺史的状纸送给三司的诸位大人,待夏刺史护送一干证人进京,便由三司会审。灵王爷身为先帝幼弟,又是项家所存不多的长辈,便由灵王爷听审,还请诸位爱卿务必秉公办理,将那几个胆敢扒了自家祖坟的孽障好生处置了。”太后盛怒之下,将包裹着锦缎的文书用力地投在梁内监怀中,看梁内监讪笑,便又冷笑道:“梁成,你那些小打小闹,哀家不放在眼中,可今儿个,你太放肆了。”
梁内监诚惶诚恐地将文书递给以刑部尚书为首的三司跟前,跪在太后跟前道:“太后,咱家冤枉。”但凡有脑筋的人,都清楚地明白皇家的祖坟扒不得,且他不可能跟康平公主夫妇并甘从汝一起合谋办事。
“冤枉?哼,你区区一个太监,坐享良田万顷时,可曾觉得冤枉?”萧太后怒气之下,站起身来,不等女官动手,自己撩开帘子走了出来。一袭血红长裙衬得她脸色红润、精神十足,也刺得旁人睁不开眼睛。
三司并梁内监等人赶紧跪在地上,因瞧着太后要回宫,当即让开路来。
萧太后背着手冷笑道:“哀家许你们无法无天,可不许你们妄想戳破天。所有犯事之人,在家中闭门思过等候审问。”冷冷地盯了甘从汝一眼,便甩袖离去。
“太后……”梁内监大着胆子膝行几步,终归不敢追上去。
待太后的仪仗远远地去了,梁内监才跟旁人一同围上那份状纸,“敢问几位老爷,咱家到底犯了什么事?”
甘从汝因被太后瞪了,猜到自己被太后当成了出头鸟,也静等着秦少卿说一说他犯了什么事。
夏芳菲、廖四娘齐齐探头去看。
许久,秦少卿疑惑地问:“平衍,有项家祖坟?”因夏芳菲是从平衍过来的,这话就是问她的。
“……先帝揭竿而起时,曾说自己是平衍项家的子孙。这话可是有据可查的。”夏芳菲说话时,都有些替先帝惭愧了。
果不其然,灵王脸上先撑不住露出了一丝羞恼,“我们祖上与平衍项家原是一脉。”
嗤地一声,不怕死的甘从汝先笑了。
灵王越发撑不住,嗔道:“平衍项家无福随着皇兄成就大业,不等皇兄登基便死在广陵,时隔多年,还记得此事的人不多了。”当下大约猜到怎么回事,暗骂夏刺史老迂腐,无事生非。
“大堂”里,除了生来便养尊处优的慕青县主不明所以,其他人都会意,明白这是先帝虽姓项且家财颇丰却出身不够尊贵,在几十年前,难以入那些拥兵自重的世家门阀眼中,于是便与真正的士族平衍项家结盟,假托自己是平衍项家子孙,借此与那些世家阀阅周旋,得以娶到士族之女为妻。可怜平衍项家辅助先帝从草莽化作蛟龙,却在乱世中,落得个断子绝孙的下场。
先帝登基后,最初几年追封、追谥了平衍项家众人,还依旧以平衍项家人自称,借此安抚从平衍项家出来的臣子。待龙椅坐稳了,动了收缴士族家兵、军械的念头,便渐渐地不再提起自己也是士族之后的话,并为俭省人力物力,暗中令人停下对平衍项家陵寝的修筑。
此时,长安城外的皇陵安然无恙,那便只能是平衍项家的陵寝出事了。
“那边算不得我们家的祖坟。”项慕青眼巴巴地望着甘从汝。
甘从汝戏谑道:“都诏令天下追封追谥过了,再说不是,就是过河拆桥。”
“五郎,我是为你……”项慕青倔强地眨了眨眼睛,默默地把眼泪逼回去,弄不明白甘从汝怎地这般不识好人心,到了这份上,还只顾着跟她作对。
“哼,康平那边有韶荣顶罪,莫非你也要替我顶罪不成?”虽不知罪名、且不曾问审,但甘从汝已经对这场官司的结果了若指掌。
三司中的众人面面相觑,这么大的官司,自然要按照太后的心思办事,太后方才的态度,俨然是气恼了甘从汝,此番他们定要给甘从汝论罪不可,至于康平公主,若实在不能令康平公主安然脱身,就只能叫韶荣驸马顶罪了。因被甘从汝戳穿心思,众人纷纷回避他的目光。
“五郎,你究竟在平衍做下什么事?”萧玉娘关切道,原当夏刺史爱女心切气糊涂了,如今瞧太后态度,是要用此事做筏子惩戒甘从汝了。
甘从汝道:“夏七娘,你说我在平衍做下了什么事?”
贱、人!原本秦少卿问过话后,众人便忘了夏芳菲也在,此时甘从汝一句话,众人不免又盯住夏芳菲,尤其是梁内监,望着夏芳菲的时候,眼中的阴狠丝毫不遮掩。
“夏七娘,你还知道些什么?”梁内监阴阳怪气地问。
夏芳菲心内紧张,但此时气短了,未免又灭了还没进京的夏刺史的威风,少不得道:“几十年里,平衍项家的陵寝遭了数次大水,因少人打理,坟丘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大片沃土。且坟丘边上残存的碑石,乃是罕见的名家之作。”
沃土、名家之作……
梁内监、甘从汝双双恍然大悟。
“……我动了碑石,你与康平得了沃土。”甘从汝伸手指向梁内监,终于明白长安城的荒唐只属于长安城。
想他在长安城里胡作非为,就连太后也被他嘲讽了无数次,却不曾遇上什么祸事,甚至还在士林中颇有美名。可等他真心地想得到几块名家之作,却无心惹上了大事。
“五郎,你要碑石做什么?”萧玉娘问,秦少卿并三司众人都疑惑了。
就连慕青县主也不明白那碑石立在别人家、不,她家祖坟边上,甘从汝要那晦气的碑石做什么。
甘从汝背着手,心下难过于就连萧玉娘也被他的放浪所迷惑忘了他的本性,乜斜着眼睛看夏芳菲,又想她既然知道碑石,定然曾费尽心思请人拓下碑石上的字,为验证她是否是自己的知己,便拖长腔调问:“夏七娘,你说我要碑石做什么?”
贱、人!夏芳菲又成了众矢之的,再次被众人的目光荼毒,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暗想自己离着平和二字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