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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天为阵?”韩枫若有所思,仰头看向万里晴空。这是一个他难以企及的大格局,光听这四个字,便觉得心潮澎湃,亦向往之。
似乎看出韩枫的疑问,詹仲琦又往下娓娓道来:“我本也想不到这一步,还是那丫头点醒了我。”
韩枫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詹仲琦口中的丫头是谁,清秋却惶然微惊,问道:“我?”
詹仲琦道:“是啊。那日听你和韩枫讲起天观万物为刍狗,我才豁然开朗。险啊,险啊,倘若我晚些看透这一点,即便我本事胜过智峰,也仍然脱不了她的樊笼,如今你我只怕皆为阶下之囚。”
韩枫这才知道他那晚在篝火旁与清秋的对话一字不差全都落在了詹仲琦二中。那晚他和清秋说的话虽然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然而终究有男女私事在其中,更何况清秋道破他对婉柔并无爱意,这些话却不知是否被婉柔也听到。
而就在他怔忡之间,清秋已对詹仲琦问道:“老爷子,您是从中瞧出了什么呢?”
詹仲琦捻须笑道:“也罢。你这娃娃毕竟不习阵法,这些话纵说与你听,也对你修行无妨。”
韩枫这时才插话道:“叔祖,但我却是要学的。”
詹仲琦却瞪眉佯怒,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喝道:“你学什么?你是自以为破了‘我障’,便算迈入了门槛!”
詹仲琦就坐在韩枫身后,这伸手一拍,韩枫竟无从避起,只得老老实实受了这一下。他倒难得看到詹仲琦对自己发脾气,如今被他打这一下,却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他并不觉得生气,反而心中一暖,对詹仲琦更起亲切之意。
与詹仲琦相处数月,他对这位叔祖最起初的气恼在不知不觉中已化作乌有,因为血脉亲情,共度患难,在建立了最初的信任之后,潜移默化中,他已将詹仲琦当成了长辈。被詹仲琦这一拍之下,韩枫不由想起了昔日的离都。
他虽然失怙只有三年,然而父亲韩逸之的形象已经淡漠了许多。回想昔年,父亲在两人多半的相处时间中对他都是不闻不问。有多少次他刻意惹父亲着恼,实则只是希望父亲能对自己痛言相斥,以表明在他心中,还有自己这个儿子。而他自己心中,也多希望能有个长辈能够发次脾气,以示关心。
只是越是如此期望亲情,这亲情似乎就越不易得到。明知此刻对詹仲琦抱如此期望是种奢侈,但韩枫却惊恐地发觉自己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而就在他胡思乱想之中,詹仲琦已再度开口说话:“枫儿,你来日重任在肩,并不需要学这许多东西。”
这句话听似是个悖论,詹仲琦顿了一顿,便解释道:“确切地说,你心中会包涵太多东西,如果按照阵师的路途来走,对你只有阻碍。你说你想把这个国家当做人来治,希望调顺国家的天地之气,那么既破我障,因果初明,便已足够了。这天下就在此处,不需你去创什么,也不需你过多地卖弄自己本事。”
韩枫听到此处才心平气和,道:“枫儿明白,请叔祖明示。”
詹仲琦道:“你们是否疑我为何明明破了智峰的阵,伤得却比她只重不轻?”
这的确是韩枫和清秋的迷惑,然而二人却都不敢直接问詹仲琦,只以为是他为破智峰消耗甚巨所致。见二人应答,詹仲琦才道:“你们自己猜呢?”
清秋摇了摇头,温然笑道:“晚辈于阵法一窍不通,如何能猜?”
韩枫听了詹仲琦此问,却皱起眉头。詹仲琦必然能够猜到他们心中所想,而他既然这么问,那么他希望得到的答案势必有别,他反复思索,终于想到一处,然而话到嘴边却又迟疑:这是最不可能的答案,只怕说出来反而会让詹仲琦生气。
詹仲琦坐在韩枫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仿佛能猜到他的心思,连声催促道:“枫儿,你想到什么便说出来,何必吞吞吐吐?”
韩枫被催不过,才道:“叔祖,莫不是你的阵也破了?”
詹仲琦沉默一刻,忽地朗声大笑,他中气仍然不足,故而只笑了几声,便咳嗽起来,他趴在韩枫背上喘了会儿气,才缓过神来,道:“哈哈哈,我……呵呵……我倒是有些后悔了。你对阵法的悟性如此之高,倒真的是当阵师的料子,只可惜……只可惜……”他说到后来,声音渐渐缓至无声。
韩枫心中微微一动,他从詹仲琦的话中听到了一分苦涩,一分寂寥,还有一分惋惜。他想他是知道詹仲琦为何苦涩的,也知道他为何寂寥,为何惋惜。詹仲琦这一生位份至尊,天下间再无能难倒他的事情,然而他登高造极,却仍有遗憾。
詹仲琦并没有传人。
从水大师身上,便能看出传人的重要,然而詹仲琦尽心尽力教导明溪,最终却成为了仇家,这如何叫他不难过。帝家之人多为阵师的可造之材,可惜如今帝家之人为数寥寥。明溪之外,只有自己和帝都那不知生死的皇弟以及宋王,或许还能加上越王的子嗣。
韩枫暗自唏嘘感叹,詹仲琦的心酸却已一晃而过。他深吸口气,续道:“不错,我的阵是破了,是我自己破去的。”
这次则轮到清秋惊讶:“为什么?”
詹仲琦道:“阵师创世,听来霸气嚣张,实则比起天地造物,却如一场笑话。我那时与智峰说,我的阵是在她的阵中,然而我们却同样都在这天地之中,唉……她忘了逐本求源,我此前这一百多年,又何尝不是呢?我们兜兜转转,以小聪明求大智慧,实在是缘木求鱼,不得其所。天地视万物为刍狗,不以我们为喜乐,不以造物而居功自傲,任由一切生死幻化,看尽沧桑。这才是天地之矩啊。”
詹仲琦说到此处,清了清嗓子,才又继续讲了下去:“我那时说‘打破规矩重再立,不见樊笼不见天’,那才实在是我一时胡吹大气,能吓过智峰,却终究骗不了我自己。那句话若要重新改过,须得改一个字。”语罢,他又陷入沉默,只伸手在韩枫肩头拍了拍。
清秋蹙眉看向韩枫,目露探询。
韩枫心知这又是詹仲琦出给自己的难题,他静心沉思,终于回道:“是将第二个‘不’,改为‘只’。”
“不错。”詹仲琦微笑点头,满脸皆是赞赏神色,“‘打破规矩重再立,不见樊笼只见天’!我要破的规矩,便是那时智峰的规矩,我要立的,则是这天地的规矩。我若立天地之矩,便身同天地,那区区樊笼如何能困住我?在此天地之间放任自由而不逾矩,是谓逍遥!”
韩枫听到此,不由得长舒口气,暗忖叔祖此境果真比之所谓立阵创世又更高了一步,他那时竟是和光同尘,造化同天地了。试想智峰的阵仍在天地之间,自然终究逃不出这天地之矩,若称樊笼,此才为真正的樊笼,天下再没有人躲得开的。然而若要破智峰之阵,首先必从己阵而出,这自然就是詹仲琦伤心劳力的原因。
话说明白,詹仲琦已再无后语。他从晓灼背上纵身落地,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踩着的已是潮湿的泥土。
再往前便是大江江流,詹仲琦对着水面看去,只见水波晃动之中,显出一个白发老叟。
韩枫骑在马上看他背影,只见詹仲琦的白发重新有了淡淡光彩,但他手上裸露出的皮肤却白中透着青筋,叫人看着好不担忧。
江流镇上任并不多,这些镇上居民平常少见外人,如今见詹仲琦与韩枫一行人,都不由得侧目而视,见詹仲琦白发白眉“白须”却行动矫捷,只以为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有惧畏者,也有敬怕者,甚至有些无知村妇在离着几人远些的地方纳头便拜,口中念念有词,似乎祈福。
詹仲琦侧头看去,摇头微笑。随即他又看向了远处的江流山,道:“也不知离娿何时才来。”
几人在镇中一停便是十余日,韩枫暗算时间,心想离娿去象城处理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应超过三个月,但而今时限将至,却不知会出什么事情。
象城已是一座死城,城周又被夷族人层层封锁,消息到现在还没有传出来,以离娿的本事大抵不会有碍,然而离娿聪明的确聪明,伶俐也的确伶俐,论起狡猾乖张,只怕天下之人莫出其右,但偏是如此,离娿做事却如同手艺人在高山之间走钢丝绳,惊险状况层出不穷,总叫人提心吊胆。
这日天已立秋,眼见草木渐黄,韩枫几人终于无法再等离娿,几人商议之下,决议启程北去,先需找船过岸,再翻江流山。
因詹仲琦身体恢复,韩枫便与清秋又换过马来。一行十四人来到岸边渡口时,韩枫扶婉柔上了小舟后,忽地又转身下了船,踏在泥地之中,向南方看去。
他终究挂念离娿,希望能在临行前,见她赶来。
然而南方的路途上行人来往,却并无那娇俏女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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