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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非一愣,扭脸看向江宁,“什么?”
江宁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望着星空,声音里带了一些沙哑,“你早就不记得了,但是我却永生难忘,那天改变了我的一生。”
这话一出,秦非的心“咯噔”一下,心中有不好的感觉涌了上来。
他,终于要说出实情了吗?
江宁向后靠了靠,身体仰躺在躺椅上,就那么望着深蓝的夜空。
“那年我六岁,从小家庭条件就不好,父母也就是普通的农民,后来矿上招人,我爸就应征去当矿工,我妈也带着我跟我爸到矿上去了,我爸下井干活,我妈在矿场食堂给人做饭。我现在仍然记得矿场的生活很辛苦,我们住在简易的房子里,冬天冷夏天热,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难过的,矿工们下井才是最苦最累的工作,还要冒着生命危险。”
秦非没说话,安静地听着,他看到江宁的双眼里有闪烁的光芒,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伤感和坚毅。
“那天,好像是个阴天,天空雾蒙蒙的,我爸他们那些要下井的工人们一早就起来吃早饭,那天早晨吃的是小米粥、馒头和豆腐乳,我妈还偷偷给我爸塞了个鸡蛋,好让他有力气干活,吃完饭后,矿工们还坐在屋外抽烟,然后工头过来催,他们就带着工具去上工……我爸早晨没吃那个鸡蛋,上工前把鸡蛋放进我的手里,他还笑着说:小宁多吃点才能长得高高的。那是我对我亲生父亲最后的记忆,一张朴实的、带着温暖笑意的、矿工的脸。”
“后来……”江宁闭上眼睛,沉默许久,像是在努力平息着什么,再睁开眼睛时,沉声道,“后来,好像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妈在食堂把中午要吃的炖菜装进大桶里,准备往工地上拎,我就跟在妈妈的身后玩一根小木棍,然后,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做饭小房子里的碗被震得掉在地上,大地都跟着颤抖……妈妈抱住我不让我乱跑,我听见外面乱哄哄的,有人喊:爆炸了,下井的被埋在下面了。”
秦非的手抖了抖,他能感觉到此刻江宁心里的凄凉和悲哀,这算是亲身经历了父亲被埋在矿下的全过程了。
江宁的声音微颤,“我那时候还很小,被吓哭了,只记得矿场一片混乱,我妈抱着我瘫坐在地上。这事儿过去很久,我才听人说,当时那个矿主沈中华连现场都没去,只派了几个人去查看,见到矿工埋得太深,也没采取什么措施,象征性地挖一挖,挖不到人就放弃了。”
江宁忽然转过头,与秦非对视,那双闪耀光亮的眼眸紧紧盯着秦非。
“十四个人被埋在井里,年纪最大的四十九岁,最小的只有十八岁,无一人生还,我妈和我瞬间变成了孤儿寡母。我妈没上过学,就是个农妇而已,她听人说,有冤情要去找县里的领导伸冤,事故发生两个多月以后她就领着我找到了县委书记的家,那天下午,我妈领着我在县委书记家的大门外长跪不起,从下午一直跪到晚上,可是书记家的大门紧闭,里面欢歌笑语,就是没有人给我们开门。”
秦非愣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宁,想要从江宁的那双眼睛里看出更多的情绪,可是,江宁此时却是异常镇定,目光中毫无波澜。
良久,江宁说:“我听见里面有人说笑,还有人在唱生日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县委书记在给家里人过生日。天黑以后下雨了,倾盆大雨,把我们娘俩浇成了落汤鸡,县委书记家的人过完生日了,书记大人才打开门走了出来。我妈求书记大人做主,讨回公道,把黑心的矿主抓起来。可是你猜书记大人说什么?他说:你们走吧。”
江宁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讽刺:“你们走吧……走吧……说得那么镇静!秦非你知道吗,我妈她有心肌梗塞,从肖瑾家回来的路上就发作了!当时妈妈就倒在我的面前!那时我爸的事儿已经把她熬得不像人样了,她特别瘦……用手捂着胸口。你没见过心肌梗塞病人发病的样子吧?我告诉你,脸全部抽成一团,五官都缩在一起,那是世界上最痛苦的表情!比任何恐怖电影里的表情都可怕!!”
秦非看着江宁,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江宁,他第一次见到,眼神冷酷,甚至有些残忍,这是真正见过死亡的人才有的眼神。
秦非从躺椅上站起来,身上的棉服脱落,他懒得管。
他现在迫切地想要静下心来,纵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真相,但真相与他想象的实在差距太大。
他知道江宁的父母可能因矿难而死,可他不知道的是,年仅6岁的江宁是怎么样面对这些的。
而且,他的母亲就死在眼前……
又过了半晌,江宁似乎调整了一下,说道:“我当时很小,看见妈妈发病不知所措,等我反应过来要把妈妈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我对她最后的印象,只剩下发病时那张痛苦的脸……”
秦非转过身看着江宁,心里难受得要死,却偏偏无话可说。
江宁这时仰起脸,看着秦非,微微眯起双眼:“6月26日,秦非,那天是你的生日吧。”
秦非的脑子顿时一片混乱,他记得没错的话,自己是在晋岩县过过一次生日,那时候他在肖瑾那儿住着,外人只知道他是肖瑾的亲戚,不过肖瑾对他是特别好的,过生日那天给他买大蛋糕,还在家里做了很多好吃的。
那天肖瑾陪着他玩,玩累了他本来想去睡觉的,后来听到肖瑾开大门出去,他也跟着到门口去看了看,然后他见到肖瑾在跟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身边是带着一个孩子的!!!
但天已经黑了,还下着雨,他看不清女人和孩子的面容,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孩子的眼睛特别黑亮。
秦非盯着江宁的眼睛看了许久。
是的,他们是见过面的,江宁早就见过他!!!
真是可笑,如果江宁不说这件事,打死他,他可能也想不起来。
秦非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事了,那时候他也只是半大小子,没经历社会,也很少思考,但是,他记得那段时间肖瑾看上去压力极大,经常心不在焉,而且瘦了许多。
现在仔细回想一下,那个时期的肖瑾已经开始被迫吸-毒了吧,只是自己没有察觉到。
秦非长舒一口气,寒夜的冷风打在他的身上,可是他已经无暇顾及了,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他和江宁更加复杂、难解难缠的关系。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江宁依旧坐在躺椅上,抽出一根烟来,默默地吸着。
秦非揉揉额头,想要冷静下来,但那些情绪翻江覆海的,他难以控制。
在江宁抽完三颗烟后,秦非艰难地道:“所以……江宁……所以,我生日的那天,在车里,你是故意强上我的吗?”
江宁的脸色僵了一下,默默地移开目光,“那个,是意外。”
“呵呵……”秦非乐了,“这算是传说中的造化弄人吗?”
“……”江宁沉默不语。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哥的身份?”秦非环抱双臂,面对江宁,面色沉重地道,“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对我若即若离时,就是为了吊我胃口,然后趁机从我这得到关于我哥的消息?”
江宁把手中的烟按灭,凝眉道:“最初我真不知道,后来有一次请你吃刀削面,看到你钱包里的照片了,然后那天我第一次跟你到这里来,又看到你卧室里有跟肖瑾的合照,随口问你,你便告诉我了。”
“操!”秦非无语,“我是够傻逼的,上赶着往你怀里塞情报。”
江宁眼里的神色变暗,“秦非,不瞒你说,从我懂事以来,一直在暗地里查肖瑾的消息,但是真的很难查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报新闻专业吗?因为我知道电视台里有很多矿难的资料,这些资源或许能帮我尽快找到当年的证据。”
秦非看着江宁,一字一句地道:“因此,只有给你父母讨回公道,找到当年为矿难负责的人,揭发事件真相,这些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其他的,都是意外对吗?”
江宁与他对视良久,目光中涌动着光芒,双唇紧抿,却是不语。
秦非冷冷一笑:“我,也是个意外吧!或许连意外都不算。”
“不是的。”江宁立刻开口,“秦非,我没想到……”
“打住!”秦非抬起手,制止他的话,“到此结束了江宁,你失去亲人的心情我理解,你要讨回公道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肖瑾是我哥哥,我不会不管他,所以接下来,我会站在你的对立面,而且绝不让步!”
“秦非……”江宁拧紧眉毛想要说话。
秦非却不给他机会,哼笑一声:“其实咱俩彼此都心知肚明,少了谁都照样过,都是男人,磨叽太多就矫情了,说实话,半年多了,我也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