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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卒的拢拢垂在耳畔的发丝,循着原路往回走。身后男子搡搡的笑意传于耳际,惊起心中一片茫然。
用过早饭,佟儿带着一个小厮回来,小厮手中拎着金丝鸽笼,长方形的囚笼里几只白色的鸽子咕咕的叫,朱色腿上个个系着红绳。
那小厮将鸽笼放到地上,过来对我施礼,道:“夫人。”
身子仍还虚弱,躺在藤椅上神色颇是慵懒,轻轻点点头,对他道:“你坐下吧。”
佟儿办事妥帖,知道我既然有意要驯养信鸽,就顺手牵羊将训鸽的人也一并带来。她走过来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听说此人训鸽的技术很好,在许昌有些名声,来的路上我已经嘱咐他换掉名字,还特地……”她顿了顿,道:“特地帮他改换容貌。”
易容乔装这档子事,佟儿一向做的很好,以前在山中时有无聊,她经常是假扮戏子演戏于我看,虽然只是闲暇无聊的爱好,却也做的相当不错,若是不有意细查,应该不会被轻易发觉。
微微点头,示意知道,佟儿起身立在一边。
那小厮看上去很是局促不安,摩挲的双手显出他此刻紧张异常。我起身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他慌忙起身低头,“夫……夫人。”
他个子不算高,只是险险比我高出一点,眉目很淡,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让人看过之后很难记住他的样貌。想来这是易容之后的,不是他真正的样子,但是他真正的样子如何,我也不想知道。
“从今天起,这些鸽子你就替我养着,最好每天放放风,让它们围着这许昌城多飞几圈。”凉淡的吩咐让他没有方才那么紧张,眼神里某种异样一闪即逝,半晌淡定的鞠鞠身子,道一声“是”便退下去。
佟儿看他向外走,急急走过来道:“小姐,我去给他安排住处。”
我默然,表示同意。
次日风和日丽,醒来后却还没忘记和小曹植的约定,用过早饭便带着佟儿前往昨日所约之处。不料半道上遇到曹丕。他今日穿着简单,浅灰色的常服腰身两侧挂白色玉佩流苏,眉目一如既往的沉毅。
好像自从邺城再见,再没见过他蓝衣蹁跹的那副朗逸模样,心里怎么也不能将两个人重合在一起。
他站在月洞门旁,手里握着一副吊白玉坠的扇子,我看那扇子眼熟,却记不起在哪见过。他就那么气定神闲的站在那,我踌躇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僵持一会儿,就在我尴尬之时,他看着我缓缓攒出一个笑来,道:“子建等你好一会子了,你不打算过去么?”
我张张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完全漠视的绕过他,转过月洞门。
景色未变,依旧是观音莲肥厚大叶遮挡着青苔,道路上还有些湿滑,只是被雨水一浇,有几株观音莲冒出花苞,欲开未开。
不远处那个孩子端坐在几案边,裁着一叠画纸,纸张被风带过,展展边角。他抬头看看我,脸上泛出开心的笑意,冲着我招手,喊道:“嫂嫂。”
刻意回避这个称呼,回道:“你要给我作什么画呢?画花草还是画山水?”
他摇摇头,道:“都不是,我最近跟师傅学画美人,我想画嫂嫂。”说完,稚气未脱的脸上竟然晕红一片,显得很不好意思。
我走近几案,看看他手里裁好的纸张,道:“是拿我来练画,要是画不好,该怎么补偿我呢?”
他似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听罢以手撑着小小的脸颊沉思道:“我没想过自己会画不好。我都能画的很好的,师傅也夸我画的好。”
我不知道他师傅是谁,但是觉得曹家的人还真是骨子里性格都一样,对自己很有信心,就好像什么都在他们掌控之中,没有什么是他们不能控制的。曹操是,曹丕也是,就连这么小的曹植也这样。
看看四周,没有什么可以坐的物什,便问道:“我要站在哪里?是站着让你画吗?”|
他收回撑着脸颊的手,点点头,认真道:“对,就站在那里。”他指着不远处一株观音莲,那里正开出几朵红色花朵,黄色的花蕊上还栖着一只粉蝶。
我道:“我走过去,就会把粉蝶惊跑的,而且长时间站着,会很累。”
谁知道他会多久才画好,如果画的不好也就算了,若他再画上一天,我难道要陪他在这里保持一个姿势站上一天么?
他看我不相信他,便急道:“不用站很久的,你就过去站一会就好。”
我狐疑的看看他,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还是需要鼓励一番,便朝他指的地方走去。
当中傻站着无事可做,眼睛便流转于园中景致。细细看过一番,左边是一个凉亭,飞檐桃角、碧瓦而筑,右边是一片垂柳,垂柳沿池塘而栽,池塘水清,浅显见底。略过面前的观音莲便看到立于月洞门前的曹丕,他闲适的打量着我,目光相触并未躲闪。我狼狈的侧回脸不敢再四处观看,只定定立在原地,等曹植发话。
他果然没有让我站很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道好了,只是这段时间他并没有着手作画,而是一直盯着我看。现下用手比划比划,对着我道:“嫂嫂,明日你来取画吧。”
我应声道好,佟儿过来扶我,小声跟我嘀咕道:“小姐,这个小孩是谁啊?”
对她笑笑,道:“回去再说,对了,今天墨竹什么时候给鸽子放风?”
墨竹是佟儿给他起的名字,这个像水墨丹青的男人,用这个名字甚合适,反正都是假的,过些日子将消息传递出去,便寻个错处把他撵走。
佟儿回道:“辰时已经放过风,估摸着酉时才会回来。”
提步走到月洞门的时候,曹丕不动声色的跟过来,我和佟儿不得不终止对话。
回去的路上一直都是沉默,曹丕本来就沉默,而我和佟儿完全是因为他在身边才沉默。
刚回院子就看到琉珠站在门口张望,我还想是怎么回事,她就急跑过来,道:“夫人,昨天彤姐姐带回来的小厮说要见你,已经候着多时了。”
曹丕忽然开口,问道:“什么小厮?”
我急忙道:“佟儿看我心情不好,便买回来几只鸽子想逗我开心,墨竹舍不得把鸽子就这么卖掉,要跟着再照顾些时日,就一并跟过来了。”
他饶有兴致的看看我,半带玩味的笑道:“是吗?墨竹?到是跟我玖一的名字有几分相似。”
生怕他察觉出什么,我只好回道:“据说是墨家后人,不知是哪个旁支,没落了来的。”
他不置可否,已经提步进屋,忙跟在他后面一并进去,墨竹果然已经在房中等着,见我回来他方起身,鞠鞠身道:“夫人。”
见他这幅摸样,我突然觉得自己方才过于慌乱,倒显得有些可疑,难怪方才曹丕会那样看我。思及此,便淡定不少,道:“你来了?有什么事吗?仍然对那些鸽子不放心吗?”
心里还在想他可千万要见机行事,莫要露出什么马脚。他却好似早就会意我的意思,半低着头,道:“墨竹的这些鸽子平日爱出去飞几圈,有时候贪玩回来的晚,怕夫人不能好好照顾。”
曹丕站在一旁笑笑,道:“我听夫人说,你是墨家后人,是旁支吗?”
突然就后悔刚才不该胡乱捏造的,鸽子的事他尚能应对,可是墨家…….有些紧张的看着他,手心也沁出冷汗。
他了然一笑,道:“是旁支,墨家早已渐渐式微,曾祖因为不愿掺与政事退隐在许昌后一直居于此地,闲暇时养些鸽子聊以自娱。”
曹丕蓦地笑笑,道:“果然是墨家传人。”便再没有说什么,煞有深意的看我一眼,揉揉额头,道:“父亲还有事相商。”
我道:“那你便快去吧。”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曹丕一走,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落下去,长嘘一口气,对琉珠道:“你去厨房做些点心,有些饿了。”又对佟儿道:“你去帮琉珠一起做吧。”
琉珠看看我,又看看墨竹,忙道:“不用不用,佟儿姐姐在这伺候,我自己去就行。”转身便消失在门外。
佟儿走到桌边倒好茶水,我让墨竹随我坐下。他有很好的演技,对于临时的变化能应对如流,不得不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绝对不仅仅是一个养鸽子的人那么简单。
沉默一阵,我打算和他坦诚相对,我在赌,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赌他的一生忠诚。组织会儿言语,我道:“我让佟儿买鸽子是为了传信。”
他没有回答,我继续道:“我的丈夫远在幽州,曹丕要杀他,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去,所以我要传信息给他,你愿意帮我吗?”
我等候很久,他一直保持沉默,突然心就揪起来。已经打算破釜沉舟,如果他答应,袁熙的命就能保住,如果他不答应,那么我和袁熙的命,将全部没有希望,一切都在于他点头与摇头之间。
房间一时静极,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我,扯出一抹笑意,寡淡道:“如果我愿意帮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能给他什么好处,我不能给他富贵名利,也不能给他金银财宝。突然觉得这个交易可能不会成功,有些心灰意冷,道:“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但是我能把我仅有的性命交付给你。”
他的笑意渗出些许苦涩,水墨丹青的一张面容突然有些凄凉,凉凉道:“我不要你的性命,我会帮你的。”
墨竹走出院门,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无语,他到底是谁,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心里仍是忐忑不安,但是在这里除了佟儿却只有他一人可信。
皓月当空,星子几点,一夜睡得仍不安稳,夜色深深冷意渐重,睁眼看着床帐上的白莲花,直到天色开始发白,才隐隐有些睡意。
惺惺忪忪感觉身边有人,揉揉眼皮睁眼看到曹植正抱着一幅表装好的画坐在床头。我慌忙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他揉揉忽闪忽闪的大眼,撅嘴道:“你不守信。”
被他一说,茫然万分,问道:“我怎么不守信?”
他站起身,将画放到床上,道:“我在园子等你很久,你没有过来取画。我还特地让师傅帮我裱好的,画给你,我走了。”
我拾起画看他跑出去,愣在床上。他好像很生气。
佟儿正好端着饭过来,也是莫名其妙的看着跑出去的曹植,半晌回过头来道:“三公子好像不高兴?”
将画放回床头,我干笑一声,道:“好像是。”
起身梳洗完毕,才发现已经日上三竿。
晌午琉珠带着下人过来收拾房间,说因为我生病,婚期被耽误,现在身体渐好曹丕已找人另择日期,半月后即行嫁娶之礼。
手里的书卷‘啪嗒’落地。
沉默半晌回过头问她:“半个月之后,初几?”
她走过来替我拾起书卷放到桌上,垂着眸子,道:“夫人,并不是大公子对琉珠有恩琉珠就要帮大公子说话,琉珠知道夫人心里难受,但是大公子是真的喜欢夫人。琉珠知道说这些话也不能让夫人对大公子抱有好感,但是琉珠还是想说。”
她抬眼看看我,又低下头去,继续道:“上次丞相为公子聘娶官南郡太守的女儿郭照为妻,大公子不顾礼法公然反驳丞相,丞相当时气急,罚他在书房面壁,他也没有妥协。大公子他遇事向来沉着以对,可是那日夫人连续几天高烧,夫人不知道大公子当时是何种模样,大夫说夫人郁气结心,非药物能医治,大公子脸色骇的要杀人,连桌上的茶杯都被摔得粉碎。”
“你说这些做什么?我根本不想听。”淡然转身,我的心中只牵挂一人,那人便是我的夫君袁熙,此生此世,生死不渝。
她并没有放弃,缓缓继续:“夫人不是瞎子,大公子对夫人的好,夫人看得见的。”
继续告诉自己,我心里的人,只有袁熙。默然道:“去收拾吧,我很累。”
起身走出房门,将这些烦事抛于脑后,抬头望着天,看到蓝天上白云高远,偶有几只不知名的飞鸟经过,却不能荡起半丝旖旎。
是我太执着,但我不后悔执着。
身后鞋子倾轧过地面的声音乍止,我没有回头的继续看天。
“夫人心情不好?”
是墨竹。
我撑起手放在眼前,遮挡一下从云层钻出来的太阳光,缓缓道:“自从邺城城破那日,我便再没有心情好可言。”
他沉默一阵,漫不经心似的道:“这样不好。”
我收回手攒出一抹怆然笑意,道:“有什么不好?”
“嗯,容易显老。”他说完话锋一转,淡然道:“昨天夜里曹丕过来找过我。”
心下一惊,道:“他找你做什么?”
他随意的坐在旁边的栏杆上,一只脚搭在上面晃荡着,微仰头,冷淡道:“巡视一遍笼子里的鸽子,没有发现什么,带走一只说炖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