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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皇后陡然提高了声音,一双银箸重重摔到了桌面上,“本宫体谅皇上为你劳心费力,寝食难安,适才好言相劝,百般忍让,你莫要因此就以为本宫会一直容着你!”
一番发作,诸人都吓了一跳,眼瞧着皇帝蹙着眉走进来,只是替皇后惋惜,好声好气的说了恁久,怎就万岁爷过来的这关头破了功。本就是那一个尖酸刻薄不识抬举,擎等着万岁爷过来看一看就好,那轻狂样儿,万岁就是再大的心,也不见得能容得下她了。可她这一怒,连威胁带打压的,没得又把他往心疼上推了。
可皇后有皇后的打算,皇上眼里头,她本就不是一意忍让的人,再容下去,未免就显得意图太过明显。
况事情已经挑出来了,若仅因她先怒了,他就转了心,就只能说今日是她白忙一场。
他是沉着脸进来的,面上并未显怒意,进门却只朝她这边看过来,目光浅淡。
皇后冷着脸,并未因他的出现就立时换了颜色,也并不拿腿伤来作态,一抬手叫宫女扶着起来,无事一般的见了常礼。
皇帝过来扶她,安置她坐下,适才扫向李明微的方向。
眼底是一片森冷的,李明微与他对视,但见那眸中渐渐浮上了一层厌色。
已不是从前打眼一扫时瞧见的恼怒或者气恨的模样,而是真真切切的厌烦。
往常她桀骜,她不驯,纵使无理取闹,他瞧在眼里,气归气,却也是新鲜的,甚至回味过来,尚觉有两分鲜活可爱。
与今日是不同的。
他一向觉得她虽然总是别扭,心里却应该是通透的、是非分明的,纵然他逼她,她恨他,可与皇后无关。皇后因她无妄遭灾,委屈求全,尚未计较好言相待,她却全然不管,一味的尖酸刻薄。他从不知她是这样胡搅蛮缠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一瞬间竟已叫他怀疑,他是为着什么,纵容她到了这种地步。
薄唇轻启之间,下意识就吐出了两个字:“传杖。”
声音沉缓,叫人拿不准他的心思,未及犹豫之间,即听皇后“嘶”的唤了一声,将那清浅的两个字尽数掩了下去。
皇帝顿了一下,眼神一敛,低下头来看她,“怎么了?”
皇后一面拧眉,一面歉然的扯了扯嘴角,“没留神碰着了……”
“我瞧瞧。”他握了她的手,竟俯身去看,低头的功夫,皇后抬眼看吴宗保,余光朝李明微瞥了瞥。
吴宗保会意,看眼桌对面一脸怔憧失神的人,悄悄走过去将人带了下去。
李明微有些茫然的随他出门,脑子里停留的却还是他低头握着皇后的手温声细语的情景。
如此久违又熟悉的一幕。
多久以前,花前月下,池边塘前,她经常可以看到那样的父母,他们是比那更和美的一副画卷,即是只是看着,也能暖到心里。
她是早慧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晓得不去搅扰他们,只是扯着珍儿远远的看,一看就忘了日辰,听她母亲诗词文章信手拈来的去揶揄他父亲,一知半解的时候,就跟着抿嘴儿偷偷的笑,笑到他们伸手招她出来,再张嘴一愕,转身就闪。
“央央过来。”后头常常伴着的,是母亲带笑的声音,她一面小步疾跑,一面就笑出声来,兜一圈儿晚上用膳,往往眼神儿飘忽,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直把李中堂瞧得脸上挂不住——比起母亲来,她父亲爱端着,反而是面皮薄的那一个。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是从母亲开始患病,还是从她省得父亲专权贪墨、四面楚歌开始的?她已经记不得,这些年的日子里,也未曾想过。只记得是从母亲过世的一年开始心冷,那一年年初父亲逼走了殷陆离,雷雨交加的一个夏夜,母亲病逝在后湖折月楼。她犹记得从从折月楼出来的那一刻,一池残荷,满目萧瑟,至此后湖的风,经年四季都冷得刺骨,李府,亦死气沉沉再无生气。
她与父亲都不是会自我开解的人,更不消说去开解对方,看似一日日安宁下来,实则日子已一日日消沉下去。
四年以后,终日愁颜不展的的父亲终于锒铛入狱,被送入教坊的那一刻,她近乎已经麻木,仿佛一叶孤舟,任凭风吹雨打。
这样的麻木持续了很久很久,她一贯就靠着它度日,直到上辈子,蒙立有了把孩子带走的意图,再到这辈子,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到了最后,终究只是竹篮打水。
她无意识间借以寄托了所有感情的孩子没了,没了那一层包裹,痛是如此的撕心裂肺。
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状态,只能四处乱冲,四处乱撞,撞到最后看见的,却是那样……那样叫她心里说不出难受的那一幕。
因何手里握尽了这世上得天独厚的物什之人却不懂得珍惜,他明明有妻,有家,有子女有母亲,为何不能好好的,为何还要去招惹别的?
她微仰了头深深吸气,悲伤一层层的涌上来,几乎将人淹没。那底下是她一直不愿承认的东西,她躲了那么多年,嗤之以鼻那么多年,竟是从幼年时就开始,就一直渴望的,奢求的,哪怕,不是殷陆离。
何其可笑!
吴宗保将她送入华滋堂,但看着她似苦似笑失魂落魄的样子,敛了敛眼,却未再多言一句。
一厢是凄风苦雨,一厢却正似春和景明。
帝后的相处从来是这样的,不咸不淡,三月里春阳似的宜人。
李明微一走,冬暖阁整个都安详了下来。
皇帝起身时紧拧的眉梢展开了,嘴角竟带了丝笑,似讥讽又不似,送皇后去内室歇着,只垂下眸低声问:“你拦我做什么。”
“怕您后悔。”皇后一瞧他,声音淡淡的,“养心殿传杖,可不是闹着玩的。您这会儿是生气,回头有好的一日,传出去了,叫她怎么做人?”
可不是怕他后悔,今日真打了人,往后岂不是尽剩了心疼,还是积着,压着,积压到后头藏不住了,一口气发作个痛快。
“好的一日。”皇帝一讽,敛眸却转了话锋,“由着她顶撞你,你不计较?”
“这话奴才就要说清楚了。”皇后一笑,顿住了脚,顺着他的话道,“有那一日,您不要心疼护着,她不来坤宁宫与我奉茶赔罪,我是绝不饶她的。再一则,这是在东暖阁里,你我面前,倘若往后六宫嫔妃面前,她也这般胆大妄为,我亦是不会轻饶的。”
皇帝侧首浅笑,复又看她,一面走一面道:“当初选太子妃的时候,太后同我说,你将来必是位贤妻。朕信她择了你,这些年过来,才越来越知没有选错。”
颇算柔情的一番话,按着路子,皇后但凡看一看他,即能生出一番情意绵绵。可皇后约莫是没生过儿女情长的心思,低眸一笑,一抬首就没了言语。
皇帝心里生叹,她是太过清醒的人,甫入东宫之时就是这样,她做了一个嫡妻所该做的一切,尽心尽力的侍奉夫君操持家事,独独缺少了情意。
一路走来他是喜欢这样的她的,不像旁的兄弟府里的福晋,管头管脑,碍手碍脚,会看眼色会办事儿,干净省事的像个小厮长随,又比小厮长随抵用,上奉公婆下理后宅,加上妯娌亲眷,从未有让他操心的时候。
这样的嫡妻于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曾经那么多年他也一向这么以为,可今日却从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可惜来,可惜她是这样一个人,倘她肯在他身上再用上两分心思,约莫,就不会再生李明微这一桩事了。
恰恰一个一见之下瞧得上眼的女人,恰恰撞到了他空荡荡的心里。
他微不可闻的吐了口气,皇后就抬眼看过来,又提了太后的事,道:“额涅那里我是去不得了,宫里头,也没有能在她那里说得上话的人。我想了想,也只有大长公主或可劝一劝她。您……”她顿了顿,太皇太后和太后那里还不晓得,他下令长公主不许进宫的事,她却是一清二楚的,因略微踟蹰,“要是方便,还是召她进宫的好……”
皇帝目色微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