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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刘彻突然回头看向阿娇。
火光熊熊燃烧着,她软玉似的脸被镀上一层微红,就像是冰雪映上了霞光一样的动人。可她只是低头慢慢品着酒,对权力变动的微妙时刻仿佛也丝毫不感兴趣。贵戚席上,馆陶大长公主气愤地站起身来:“陛下,这厮胡言乱语,后宫妃嫔升迁起降,本是皇后的权责,怎容外臣妄自插嘴?依我说,像这种人就该拖下去打死!”
席面上一片沉寂,卫青神色不安,看了刘彻一眼。韩嫣依旧在笑吟吟地喝酒吃菜,偶尔抬头看着盛装冷艳的皇后,每个人的反映都大不一样,许多皇后阵营中的臣子都想出面,但一看皇后冷淡自若的样子,又默默坐了回去。
“……姑母。”刘彻沉吟良久,缓缓说,“本朝从无庭责大臣的先例,廷尉署不审问,谁也不能妄设私刑。”
他这是避重就轻。
卫青等人松了口气,馆陶大长公主坐了回去,一口气却哽在喉间,吞不下来吐不出去。
“皇上。”阿娇把金杯搁回案上,脆脆的“碰”一声,所有人都乍然盯着她。阿娇似笑非笑的道,“陛下叫错了,如何还是姑母?——这么多年了,该叫岳母才是。”她拾起桌上的湿毛巾,细细地旁若无人地擦拭左手,她的手指是素白的,在火光下看来几乎是半透明的玉,可是刘彻知道它能有多少力量。
就像当年在洞房花烛夜,龙凤花烛投影出微红的光,照出她手指的模样。
甚至当年她也是这样,低着头旁若无人的专注,再抬手时就已杀气毕露。这么多年了,她的额头还是那么光洁,眼睛还是那么寒星似的明亮,阿娇没有一丝变化,他刘彻却已经——
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人。
知不知道,甚至桂宫的柳树都已经长到合抱粗,景帝去了,太皇太后去了,窦婴老了,田蚡死了,王太后孤守深宫,刘陵被贬幽居,尚且在座的馆陶大长公主,两鬓已经斑白。
多少人都面目全非,多少风流都被雨打风吹,阿娇,你怎么能还是当初的模样?
“说的是。”刘彻忽然直着嗓子扬声说,“阿娇说的是!朕听民间说,女婿也是岳母家的半子!”
他忽而大笑起来,然而那笑声中没有一点喜意,刘彻端着酒杯,亲自离席去敬馆陶大长公主:“母亲,朕今日敬你一杯!感谢你多年前,把最心爱的女儿嫁给朕!”
母亲!
满朝文武俱惊。
馆陶大长公主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眼中闪烁泪意:“陛下这是折煞我了,这——”
“怎么会?”刘彻正色,“朕也不过有你们几位长辈还在世。”
在馆陶大长公主的带领下,宗室中在席的老人们纷纷起身向陛下敬酒,一时新旧臣子融洽相处,人人尽欢。韩嫣终于瞅个空子走到皇后身边去敬酒:“娘娘,臣记得你说过,帝王也可以是一个好人。”
“嗯。”阿娇点头,玄红色袍袖拂过桌案,归拢在身边,“有很多事情想做、不得不做,可是总有办法把伤害减轻到最小。”
刘彻想废后,于是把金屋藏娇的故事生生打碎,给千万年的文人留下“昔日芙蓉花,今作断根草”的嗟叹,给千万年的女人留下“以色侍他人,能得几时好”的震恐武林外史同人只影向谁去。而刘秀同样是想废后,却能让郭圣通去做王太后。——行为是一样的,但至少面上,不要做的这么难看。
“所以,你是在把陛下变成好人吗?”韩嫣凑近,笑颜如花。
阿娇无语地摇头。
回去的时候,帝后同乘车辇,刘彻半带醉意,轻声对阿娇慨叹:“我和你一辈子就这样,也是不错的。”
那天晚上皇帝依旧留宿椒房殿,就像他们当年在桂宫时那样,刘彻睡在里间,阿娇睡在外间。
他知道她是宁折不弯的人物,而他并不真的想把她逼到玉碎。或者一切的柔情和恋旧都是表面现象,深层次的政治原因不过是因为,两人在帝国的势力都盘踞太深,此刻内斗只会两败俱伤。争斗迟早会来的,但不是两人同庆胜利的现在。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听侍女说外头下雨了,昨夜春花落了满地。阿娇推开窗子,旁边绿珠忽而轻呼了一声,阿娇黑发披在白衣上,眼眸也是白山黑水一样的清澈分明,那一刻她呆住了。
卫子夫衣襟上满是落花,正站在庭院中,双目楚楚,哀静地看着她。
绿珠赶紧问守夜的小宫女:“卫夫人何时来的?”
“站了一夜了,也不许我们通报,就一直站在这里看着。”
阿娇远远看着卫子夫,蹙眉。卫子夫看着阿娇,眼中无限的波澜情意,渐渐涌动成两颗晶莹的、珍珠似的泪。
这样如花似的美人,仿佛一夜就憔悴了,肌骨消瘦、弱不胜衣。她的嘴唇是枯萎的花瓣,眼睛是水润的黑珍珠,无数的泪纷纷落下来,卫子夫无声无息地哭着,嘴唇轻轻颤抖,仿佛有千万句言语欲诉难言。
幽恨无限,谁人能省?
为什么人走到最后,就一定会忘记初衷?
是,我的装裹华丽了,我的地位高贵了,我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有了荣华有了富贵。可我不会忘记的,当年第一次被刘彻压在身下,我也一直在无声地、像现在这样地哭泣。
那时只是觉得,不管怎样,流的泪对方一定能数得见。
你何忍看我憔悴啊,竟永不再像从前那样伸出手、给我一点救赎和安慰。我曾被人宠爱过,我知道那种滋味,什么都抵不过。
所以我还是厚颜来了。
怎么会最后威胁到你的,是我。
卫子夫仰望着阿娇,无声地啜泣,淡淡衣裳楚楚腰,无言相对亦魂销。
阿娇走出去,卫子夫将脸贴在她手上,眼泪无声打湿了她的掌心。阿娇的神色也是瞬息万变的,然而最后她淡淡一笑:“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是,今天的星辰又不是昨夜的星辰了,你在这里,到底是为谁顶着风露站了一夜?
卫子夫听懂了,她泣道:“请皇后送奴婢出宫吧,我不能侍奉皇后,反而给您增添了许多烦恼。我的孩子就是皇后的孩子,一定会在皇后膝下承欢,稍尽我之心意。”
“你这出戏,唱的是‘卫子夫自请出宫’啊。”阿娇喃喃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微微苦笑,“难怪汉武帝不能拒绝,我也不能拒绝呢。”
卫子夫温驯的双目感激又信任地看过来,阿娇叹口气:“放心,没人能动你枭明最新章节。”
皇子降生之后,就连王太后也恢复了些许生气,一月后的某日她与平阳公主一起去合欢殿探望孙儿,正赶上阿娇和卫子夫一起从椒房殿过来。
“你这地方有点儿小。”从来不正眼看卫子夫的王太后难得神色和蔼,“依我说,你不如搬到昭阳殿去,反正那儿地方大又舒适,且还空着。”
“臣妾怎敢……”卫子夫赶紧推辞。
“没事,住到那儿去吧。”阿娇一锤定音,“等你身子好了,依旧把宫务管起来,在昭阳殿也便宜。”
“看我这媳妇,多么贤惠。”王太后笑着,低头逗弄小皇子,“哀家怎么听说,后宫里的人都议论,说小皇子长得像卫青?——这像什么话!”
“母后。”刘彻下朝后带着霍去病来到这里,正巧听见这么一句话,“这话是朕说的,皇长子长得确实像卫青,这也没什么嘛,外甥多像舅!”
阿娇轻轻嗤笑了一声。
“阿娇,你笑什么?”刘彻敏锐地反问。
“没什么。”阿娇慢条斯理地说,“长得像卫青,是这孩子的福气——陛下就爱这样的相貌。”
这样的话语其实失之刻薄,可是由她这么清清淡淡不带一丝烟火气地说出来,刘彻只是好气又好笑:“胡说什么?这是朕的皇长子!朕宠他岂是因为别的?”
王太后瞅瞅刘彻,又瞅瞅阿娇,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朝中人说的也没错,卫子夫啊,出身是低了一点,不利于皇长子教养——哀家出个主意,让皇后收这孩子做养子不就得了?等同于是皇后的孩子。”
她这话一出,殿中其他几人都是脸色突变:这主意不能说不好,可是总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霍去病看了他师父一眼,目中流露出担忧之色。
王太后想想,自觉这主意不错:“卫夫人,你说如何?”
卫子夫张皇地四望,看了刘彻一眼,又看了平阳公主一眼,低头默默道:“这……皇子还太小……”
刘彻笑道:“据儿还这么小,母后您也别操心这事儿啦,他的教养问题自然有朕来管。”
王太后瞧着刘彻脸上的坚定之色,意识到皇帝心意已决,只得长长叹了口气:“算了,这事儿自然由你做主!我也累了,今天先回长乐宫去。”
“嗯,母后安歇。”刘彻微笑着,扶着王太后起身,忽而说了一句,“昨日那臣子朕已经处罚了,但他提到的问题也不能不解决——朕今日已在朝上下令,让内外命妇都来朝拜卫夫人,确立她在后宫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仿佛惊雷一般,平阳公主都骇了一跳,王太后失声道:“皇帝,你怎么能!你将皇后置于何地?”
“皇后与朕并列,同掌朝廷大事。子夫在后宫掌管内廷,接受内外命妇朝拜,这又有什么不妥?”刘彻状似满不在乎地笑着,“不如此,如何确立她的威信啊?”
霍去病目不转睛看着阿娇,见她嘴角讥讽地一撇,立刻明白了她想说的话:陛下想确立的不是卫子夫的威信,而是卫青的威信吧!
王太后气得发抖:“你这是什么歪理?哀家从未听过这种言论!”
“母后也不必生气。”阿娇整了整衣袖,漫不经心地说,“既然陛下这么说,那从明日起,我与陛下一同上朝吧。——总不能光领内库金银,不为国家做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