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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有佳人,皎皎如玉,美目盼兮,俄倾人国。
岁已去兮,曷得其所?芃芃荒草,不见石碣;
爰知勇士,赳赳莫御,据关横槊,三军气夺。
岁即去兮,曷寻其向?莽莽山阿,寂寂白骨。
从古到今,曾有多少绝世红颜?又有过多少英才良将?
今安在?
都成黄土了罢。天下人事,终是不能长久的,红颜易老,壮士难仍,经过滔滔岁月冲刷,一切便都成了飞烟。昨日金瓯玉盏陈案,今日却成瓦砾曝荒山,一任从前惊才绝艳,到如今只能成冷僻传言。
而时间却又过得飞快的,由不得人来把握。寒暑年年替换,花开花又落,雁去雁又回,山头的野草青黄交替过几次,少女姣好的容颜便生出沧桑了,忽数年,连鬓边也结了白霜。这时谁又能记得她从前的艳名?勇士不消提,再英雄的人物,总有后来人的,三年五载,就有人抢过前辈之名成为当时风云。而往者,也渐渐从众人记忆中淡去。
岁月诚如流水,滔滔东逝永不回。天下人物纷纷,便都尽如近岸的落英,被白浪卷起,让浊流吞没,从此沉入河沙之中不复可见,细说下来,能够在残苛的岁月冲洗下长久不变的,也只有那日日升落的日月星群,以及巍峨挺立的高山了。
淳化二年冬,距离雍熙四年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地震已经过去六年了。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算短,这时间未必足够使小树长参天,巨木化腐土,却已能令一个垂髫稚子变成少年,能令病老变成坟茔里的枯骨。期间有人终,有人娶,有人成名,有人在众人言论中消失。大事小事也说不完许多变化,只是世间人最善偷安,只要这些大大小小的变化不给人们带来无法弥合的灾难,大多数时候,人们是不会再想起它们的。因此上,此时南北各地,坊间街市,除过茶余饭后的谈资大换特换之外,其余的景象与往年并无太大不同。
时值腊月,寒风呼号。天空纷纷扬扬的落着雪,太行山南麓远看去一片苍茫。
太行山位在晋翼地区,正处大宋国北端,湿气寒气原本就重,尤值这一年冬天比往年更冷得厉害,自霜降以来,大雪便几无停时,下了一场又一场,百里银霜,满山的树木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了。
太行南端的王屋一带,也是同一番景象,重云遮蔽了天光,鹅毛般的大雪在烈风鼓吹之下高旋高落,挟着浓重的寒意卷向四面八方。山下的济源县,也被这冬寒影响,虽在白日,街上仍然冷清冷清的。只除了为生计所迫的游方之客,路面上几乎看不见多少行人。
时候还早,城东的通南花瓷店此时还没有开张。一个盲眼的老者坐在店前雨檐下,正向过往行人求乞献艺。那老者看来年纪很不小了,形容落拓,穿着一身泛光的粗布棉衣,到处露出絮口。一蓬疏乱的胡须上沾满白雪,让他看起来平白老了几岁。石阶很冷,老者冻得抖抖瑟瑟的,清涕不时地向下掉落。显然,那一身单薄破旧的袄子并不能助他御寒。听见前方巷里倏忽传来鸾铃声响,马蹄疾行踏雪,老人顾不上寒冷,匆忙调了调琴弦,张口唱道:
“风波扰扰,海内茫茫。
天如重盖遮云上,地成坚壁火煎忙。
造化鼓阴阳,众生相积炭,万物是铜丸。
千古黎民同一难,哀怨只向红尘看,钟鼎寒闾共悲欢。”
这歌诀曲调甚悲,伴着刚硬短促的琴音,听来尤其凄凉。一时邻近经过的行人尽被所感,齐都把目光投到了这里。
那老者似也知道自己这歌诀会引人注意。枯瘦的手指在琴弦上轮匝几下,弹出几声急音,又复唱:
“忧何急急,乐何姗姗。
百计始将饥寒断,白发却把青丝换。
病来眼昏黄,愁重鬓成霜,老迈叹凄凉。
身萍寄世多随乱,天灾罔测最难防。千金求取终不还。”
这第二节的词曲比第一节更要不堪,直指人悲,琴声又繁复清瘦,令人顿生凄怆之感。两个路人听得心旌哀哀欲倒,不敢再闻,掉头匆匆离去。
“爹爹,这个老公公唱歌好可怜。”‘嚓嚓嚓嚓’的马蹄踏雪声驰出巷外,在前方数丈处骤然停住了,一个女孩儿如此说道,声音清脆,话里满含同情,听来年纪不过八九岁。
“哈哈,好啊,”后面的两匹马也随之止住了,一个浑厚的男声带着笑意答道,“我的女儿小小年纪就知道体恤贫困,心怀慈悲,到底不枉我清澈湖居的名声。”
“老爷!你又夸她!”另一个女声嗔怪道,“出一趟门,你就夸几十遍!小小孩儿哪禁得起这么多夸奖,别把她赞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男声呵呵大笑,连声道:“是,是,夫人教训的是。以后我不夸她了。”停了一停,又道:“这样的大雪天还出来卖艺,也是个辛苦之人。碧箐,你想给他银子就给吧,这歌听来还有点意思。”
那女孩儿喜道:“谢谢爹爹。”说完,悉索掏摸零钱,片刻后,听见“哧哧哧哧”的破风声响,几粒碎银子划空而来,齐落在瞽目老者面前的瓷碗上,只‘当啷’的作了一响。这女孩儿似乎身有武艺,隔远投钱,竟然毫发不差。
盲者扣住了琴,微微顿首,道:“谢姑娘恩赏,谢大爷恩赏,谢夫人恩赏。只盼老天保佑善人,三位一生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那女孩嘻嘻一笑,道:“谢谢你啦!你也平安。”男子也大笑,道:“借你吉言!咱们走吧!”挥鞭声响起,三匹马振缰起蹄,‘咯咯’的踏远去了。
“……爹爹,外公……贺寿……人多么?”隔着两条巷子,盲者还隐约听见那女孩儿如此问道。“当然多……你外公……厉害……天下英雄……”答话的是那女孩儿的娘,话里掩不住自傲。
绵绵密密的落雪声,簌簌入耳,终于掩盖了周围的声息,老者摸索着将银子收入怀中了,扣琴呆想了片刻,才又重新勾弦,唱出下一节:
“日始营营,夜复役役。
心机犹计细参详,青钿黯淡羡金环。
穿荆期绫缎,居草慕华堂,朝夕索枯肠。
待计身后非心愿,由来百年无人算,但见眼前便恣狂。”
歌声琴声,到这一节又有变化,隐含了悲悯和责怪,铮铮纵纵的勾弦声直如万千铁马入河,滔滔不息。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刚从穿风空巷跑来,抖瑟瑟的缩在墙角,还没来得及回暖,便让凄凉的琴歌唱得心酸不已,低头唾了一口,骂道:“倒霉天气!倒霉瞎子!”仓促就要离开,哪知一阵大风从旁边穿街而过,扬起大片雪尘,把前路都遮得看不清了。
乞丐不敢当风受寒,悻悻站了一会,实在无法忍受,便问老者:“瞎子!停一停!停一停!你唱的这是什么破歌!要死不活的,让人倒牙。”
瞎子见问,便又把琴住了,微微稽首道:“尊官见问,这歌名叫《乱世铜炉》,曲调果是有些悲凉,只是里面颇有些警世之言,善听者听来或会有所得益。”
乞丐道:“什么铜炉铁炉,不好听!我站这一会都让你唱难受了!你想挣钱,干么不唱些《十八摸》《眉儿翠》的,或者《灯霄会》《月鸳盟》,这些歌还好听,好歹有人高兴了出钱周济你。”
老者摇摇头,答道:“老头儿年纪大了,唱不得这些。况且现今这些歌也太多,人人都在酒楼里听过,才子佳人,财官两旺……这些曲子自是对人胃口,只是现世终非妄曲,岂可教人一味沉溺?老头儿此曲不求人人爱听,只盼有一二人听了或有所感,改掉浮躁之气便有功德。”
乞丐道:“人家爱浮躁,爱沉溺又干你甚么事?你只管唱曲求财,唱他们爱听的便了,哪来这许多酸酸调调的!无不无聊?”
老者叹息:“风气之成,事关人人。只为了满足听者不劳获利之欲,狂妄痴想之心,而为贪婪风气推波助澜,老汉不敢为。见利失义,岂不愧对良心?”
“良心!良心!”乞丐嗤嗤冷笑,把头掉到一边去了。老瞎子固执又无知,他到这时已不欲与之辩驳,只是风雪依然极大,不敢动身。当下沉默了一会,才道:“说良心么?良心值多少钱一斤?你良心如此之多,也没见你吃上可口饭菜,身上添一件光鲜衣裳。现天下不讲良心的多了去了,你自己讲又有何用处?没的自己耽误口食!”
老汉正色道:“浊浪滔天,须有清流。知耻知义原是一个人立身之本。去除掉良心,人与禽兽何异?恶邪不讲良心,难道普通人便也跟着丧失清明么?”
乞丐哼了一声,咕哝了一句:“普通人丧失清明的,那还少么?”
这话说得很低,那盲目老者却未听见,仍在说话:“你我都存于青天下,算来也有濡沫之缘,相济之德。倘若每一个人都不讲良心,见恶助恶,见善欺善,则天下危矣!且不说人人助纣为虐危害如何了,只需大多数人临事时选择明哲保身,见奸邪而不敢怒,遇不公而不敢鸣,终有一日会自食其果。届时恶贼无人干预,便敢光天行抢劫,路人噤声。难者求救于广庭,而行者只当不闻,试问如此之世,岂非道德沦丧之日?万民齐哀之时?!”
乞丐叹了口气,无话可说。时当乱世,人人自危,天下间奸邪猖狂,正道颓废,又何止于老汉所说的那些不足之事?老瞎子耳目闭塞,想来也不知道那些夫妻出卖,手足相残的惨恶。只不过,这老头儿能够安守贫困珍视良心,还有可敬之处,是以不愿恶言相向,只悻悻说道:“你道理多,我也不跟你辩了。良言相劝,你不听便罢,要唱就唱吧,可别把自己给饿死了,那时甚么正义良心说来都没有用。”
老者不再多言,拱了拱手告罪,勾动丝弦,又唱:
“谁又知!天下名利终虚幻,高权巨富岂久长!
见可见,朱蟒玉笏延高纪?闻尝闻,豪奢隔世用余钱?
梦后醒黄粱!
生不离死,兴不离亡,算权势张天,曾换寿命多一晌?
算尽机关,耗了韶光,只辛苦一场,毕竟空手见无常。”
罢了,把琴曲调到中音,那歌调忽然变得空远起来。便如满江急雨,倏忽间烟水全收,月色重在中天明放。
“不变惟有青青山,山外高岗,岗上斜阳。
澹泊明月入寒江,江花照岸,岸隐苍苍。”
歌声琴音,在街巷里远远荡了开去,袅袅不绝。边上那乞丐听得不耐烦,又着实被寒冷冻得难受,见风势略小了些,便跺脚说道:“老头,我不跟你抢这避风地儿!你继续唱这酸歌吧,我走啦!”听见不远处茶肆牙板帮帮响得急切,有人说书,又有茶客欢声起哄,便想趁人兴高,过去蹭些残炙冷羹。
此时天刚入辰牌,许多店铺尚未开张,这家茶馆的生意却甚是兴隆,一大早上,已有许多客人光顾。望里看去,热茶水汽烟腾腾的,堂里十余桌几乎快要坐满了。茶博士提着大铜壶在过道上快速奔走,挨桌添水,一迭声的喊话。乞丐勾着腰踅到门口,正看见书案前那说书先生把檀板一合,高声说话:“……雨下得更大,密集的雨点就象箭石一般从天上落下,砸得人好不疼痛!人人浇得跟落汤鸡一样,行走更慢。众人心中叫苦,可是时局容不得喘息,且战且进,渐渐深入到树林里面去了,妖怪的攻势也变得愈来愈急,天上飞着,树上爬着,地面上还不时钻出几队,也不知几千几万。将士们浴血拼杀,以一当十,铁甲下的汗衣全都被血水染红了。精锐的虎翼营到这时也颇有损伤,这般苦苦争杀,望林中又前进了数里,来到石良峰下,仰头已可看见双剑峡的高坡了,距离妖乱最烈的翔村不过四十里。统领前锋部队的莫将军听见不断传来伤亡情况,好生烦恼,正斟酌要不要派人到帅营请求援军,忽听马前一迭声的急报,探子来禀,前头又发现了怪异之事!万千火急,须作定夺!”
“咚!”的一声鼓响,伴说的小童不失时机地在此时敲上一鼓,听得紧张的众人都禁不住心中一抖。这说书先生口舌便给,极善调动悬念气氛,一部《雍纪平妖传》说的千回百转,听众的心弦一次次的被绷紧。
“好家伙!又发现了什么事?!”茶客中有人紧张的问,“难道……难道……前面竟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妖怪?”
“一头两头妖怪有什么稀奇的?”茶客中另一人撇嘴,道:“虎翼营是京畿守卫军中最厉害的部队,精兵良将,跟皇上出生入死打过无数仗的,妖怪见得多了,又何惧它们?何况,还有那么些英雄好汉随军,等闲妖怪是成不了什么事的,照我看,大伙儿定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众人议论不休,还在猜测,那边说书先生已经饮完茶水,把板子在案上敲了一记,说道:“有道是‘树欲停时风尤烈,人心盼晴天又雪!’听完探子禀告,连一向老成持重的莫将军,都忍不住变了颜色!各位看官,可知道前头部队发现了什么?”
“快说!快说!发现了什么?!”众人都催道。
“探子报回,在前面的山涧颇有怪异,溪水沸腾,腥气满天,他在山溪边上,发现了十余座诡异的尸堆!”
“啊!尸堆!?”听众们尽都骇然而呼,这个包袱果然骇人之极。听那说书先生往下说道:“探子骑的快马,爬上高处哨探,居然在前头七里处一道溪涧边发现了十几座巨大尸堆,从远看去,正有数不清的妖怪藏在中间,万头攒动,高声怪叫,也不知正在做甚么诡异图谋。那军探看到如此紧急情况,焉敢再迟宕半步?当即掉转马头回来禀报,莫将军听完传信,面上须臾数变,片刻作了决定,让传令官喝令前军原地止步,结成阵法,人人加持防护法术严阵以待。同时派出法术高强的侠客急向帅营通报求援。”
“莫不是……大伙儿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妖怪的老窝里去了?这可了不得!”茶客中有人说。
说书先生没有应答,沉着脸续说:“照莫将军的想法,这些妖怪定是发觉我大宋勇士骁勇善战,难以抵挡,所以在背地里暗使阴谋诡计。妖怪众多,法力又厉害,可不得不防。”
“哪知派去的令官才走了不过一柱香工夫,妖怪们便已开始行动了。先时,前军的数百匹良马不知何故,竟然惊惶躁动,任人怎么拉都拉不住。连莫将军胯下的追云逐电黄龙驹,也都镇静不下来,不住惊跳。众人还未明所以,突然间只听见‘隆隆’的惊雷之声,滔滔滚来,便似千颗焦雷炸在头顶上一般!”
“只在顷刻,天地全变了!风也大张大作,雨也骤然暴烈,那雨夹着指头大的雹子,从天上倾落,就象五湖大洋之水兜头滚下一般,让人睁开眼睛都难!头顶的大片树枝树叶,都被急雨打碎了,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军士们看到这异象,都忍不住恐慌起来。四处张望,总是看不到这奇异的源头是什么。莫将军见军心浮动,便让法师给众人又加隔水术,同时收缩阵型,防止妖怪分路偷袭。哪知一令未毕,整个山峰都摇晃起来了,人人耳中都听见了千军万马冲锋的动静。”
“随军除妖的好汉中,有一个项山派的弟子,名叫罗鼎异,目力最能及远,当时遵了将军命令,飞上树头,探目遥望,当望向双剑峡时,你道他看到了什么?!”
“镗!”的一声锣响,满堂皆静,啜饮茶水声,咀嚼声,呼吸声,在一瞬间突然都听不到了。人人屏息不动,齐齐望向了说书先生。
“双剑峡的瀑布之口,此刻白浪滔天!蓄了十余天的山洪崩发了!立壁千尺,从高处冲下,何等骇人!所经之处,无论是百年大树,还是千斤巨岩,都被瞬间冲倒!更可畏的是,滚滚水浪之中,竟然还有数不清的巨大妖怪,面目狰狞,高逾数人。原来却是妖怪布阵引动了水眼,召唤出无数水行兽,数不知几何,跟着万顷巨浪,此刻正急速向前锋部队吞没过来!”
“啊!这下完了!”众人哗然。
“高山洪流,速度何其之快!众人此时待想退却,哪里还能够?!更何况这么多的洪水,躲到哪里都来不及了,莫说离得近的前锋部队,便是后面数十里的帅营,只怕用不了多久,都要被这洪水和怪物淹没掉。”
“莫将军情知今时之境,已经无可挽回。只待闭目等死,哪知大国神眷,这运道自然与别个不同,便在千钧一发之际,天上降下英雄!众人忽然感觉不到雨滴了,呼呼的风声虽然远比先前剧烈,却一丝也吹不到人身上。大伙儿看见头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了,忍不住心下奇怪,抬头上望时,却见四下里白云乌云猛烈翻腾,金光闪烁之处,一条巨长巨粗的庞然大物露出峥嵘头角,一只眼睛比十匹马还大,身上的鳞甲一片便有数百尺宽窄,张口只一吸,漫天暴雨便倒卷,尽入口中,霎时风云齐动。”
“青龙!青龙!”茶客中有人兴奋的叫嚷起来,“一定是青龙!青龙士大侠也来了!啊哈哈哈!他老人家竟然也到了!”
“不错!正是青龙士大侠!”说书先生震声喝道,一板击中木案,发出清脆之声,他的声音也变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此刻滚滚洪流已经迫在眉间,再晚得片刻,便要吞没我万千军将,青龙士驾御着坐骑一经飞下,立即令其张开巨口吞食风雨,便在水流冲到近前百丈之时,只听“哗”的一声巨响,白雾遮天蔽日!青龙从口中喷出大团冰息,触水立地成墙,硬生生拦住了巨洪。这些冰块寒冷异常,那些洪水遇到冰墙,瞬间也被冻结,便这样越积越厚,在众军将面前筑起了一道数十人高的堤坝,保住了众人性命。”
“当真好险!”众人都呼了一口气。
“哈,青龙士大侠既然到场,大局已定!”
“青龙士真乃神人也!大宋国有此好汉,真是苍生之福。”
满堂之中声音欢悦,每个人都对青龙士心声景仰。赞颂之声不绝于耳。
稍片刻,客中却又有人发出疑问:“等等!不对!事还没完呢!水是挡住了,那些水行兽怎么办?不是说还有成千上万怪物跟在水中的么?到哪里去了?”
说书先生哈哈一笑,道:“还是这位客官仔细!正如前言所说,洪水之中,还有无数的吞水妖怪,众人可知道,这些水兽是万年压在深渊之中的,憋得久了,自然凶残,而且生性最喜欢血气。它们被召动出来,岂肯不杀一人便无功而返?跟着水流颠簸过一会,立即回头,爬上青龙筑起的冰墙,黑压压累成一排,看着墙下数万英雄,口水滴滴答答落下来,都流成一道小洪水了,眨眼就要扑下来咬杀。”
“啊?这可怎么办?”茶客们又忍不住紧张。水行兽那么巨大,又是数量众多,单凭一条青龙能够对付他们么?青龙士大侠闻名天下,自然法术高强,只不过人力有时而穷,遇到这般局面,料想也不好对付。
说书先生解开了他们的疑惑:“若是面对它们的是旁人,那结局如何可真不好说,只可惜,他们遇见了青龙士,天下一等一的好汉,人间不世出的英雄。一条青龙旷绝古今,他老人家一人之力,可抵千军万马,虽然怪兽凶恶,又怎容他们逞凶?”
“便在妖兽们纷纷扑下来的当口,青龙尾巴一甩,众人只见当空一道黑云笼罩下来,寒气逼人,雷电轰鸣,数不清的闪电从天空劈落,那些站在冰墙上的,飞身下来的怪物,一瞬间就被击成了飞灰!”
“好青龙!”堂上采声雷动。
“要知道,龙生于水,挟风乘云,这闪电霹雷最是拿手的,这些水底的妖怪碰到祖宗了,哪还有个不倒霉的道理?”
“只是妖性不通人性,绝不畏死,死了一拨,又上来一拨,千千万万,也说不完那许多,青龙杀得兴起,长吟一声,张口又喷出一大片冰锥。众位尊官,这道吐息有分教,道是:‘龙王天降退狂澜,一怒削平石良山!’一排尖利的冰刺吹过去,妖怪们怎能当面其威?叫都来不及叫,迎锋立毙。这冰锥余势不绝,直冲出去,齐齐切中了石良峰山头,将立了千万年的四座石峰尽数切断到洪水之中……”
“啊!原来是这典故!”客人中有人跳起来,双目闪光,面上激动得通红,“前年我去过石良山,那山头果然是被削得平平的,原来却是青龙士大侠的杰作!”
有人证实故事,这下众人都骚动起来了,议论声嗡嗡不绝,莫不交口赞誉青龙士法力无边。内中却有一人摇头叹息,等到左近声息少歇,听他说道:“先生!你这故事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杜撰的地方也未免太多了罢?我听过雍熙四年朝廷出兵平妖的经过,怎么跟你说的是两样?”
“啊?两样?”客中有人惊奇,问他:“难道咱们听的都是假的么?你听说的是怎么样的?”
“前锋部队杀妖经过石良山,遇到连日暴雨,山洪崩发,这是事实。只是什么行水兽怪物什么的,都是胡说。”
“没有怪兽?那山头被削平了是怎么回事?!我可是亲见的!”先前说去过石良山的那汉子却不同意了,跳出来涨着脸辩驳,“山头被齐齐削去一整块,平平整整的,跟一面镜子一般……这定是法术造成的后果,若没有怪物,谁会无聊去砍山头玩?”
“是啊!”众人都应和,“谁会没事耗费偌大法力做无聊之事。”
那人道:“我没说削平山头不是真的,当时山洪暴发,形势危殆,有人将山头荡平了,落下土石阻住水路,挽救了前锋部队。我听说事后莫将军将此事上报朝廷,要给那位英雄封赏的……”
“什么英雄?不是青龙士么?”有人又问。
“不是青龙士。”
“你这才是胡说!”旁边有人笑他,“青龙士大侠真真正正是到过现场的。《雍熙英雄传》我听了不下十出,内中三个典故最精彩,一个是‘全一雷帮主义气舍良徒’,一个是‘刘振麾大侠月夜策英雄’还有一个,便是这‘青龙士弹指退群妖’,你说不是青龙士做的?可有来历?”
那人摇头道:“我是听当时在场的一位好汉说的,这便是来历。青龙士法力高强,超出你我想象,若说他能让青龙吹平石良山头,这毫无疑问,自然可以办到。只是,当时平妖之时,青龙士却没在现场,那时青龙士大侠还在南方呢。射冰退洪水,冰箭削平石峰的,其实另有他人。”
“胡说八道!天下除了青龙士,还谁能有这样厉害法术?”
“你们不信也罢,那人叫叶台,便是江湖上称作排云弓的,炼器师里面的绝顶之人。”
“不然!不然!”台上那说书先生听他说完这段,大摇其头,连连敲击手中檀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叶台其人我也知道,他本名不叫叶台,而是耶律台……”
“耶律台?那不是契丹名字么?”客中有人惊叫道。
“说的可不是么!”说书先生道,“这耶律台正是契丹人!混迹到我大宋国中,改名叫叶台了。这些年是闯出一些名声,嘿!不过是不是浪得虚名,那可不好说。咱们先论这一件事吧,我也不说别的,大伙儿想啊,契丹狗贼狼子野心,凶狠残暴,亡我大宋之心不死。怎么可能在危机时刻援手帮助咱们的军将?只这一条,就可证明叶台退洪水之说不可信。”停了一停,又重重哼了一下,傲然道:“更何况,除我大宋千年传承,法术积淀深厚,其余的什么契丹回鹘,黑汗吐蕃,这些蛮荒夷狄之地,又能有甚么象样功夫?又怎能生出象青龙士大侠这样的厉害人物来?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的叛贼乱党倒是生得极多。”
“先生此言大大有理!”客人们听了这大涨志气的一番话,都哈哈大笑,“穷山恶水的地方,从来便只能生出刁蛮之民,他们能有什么厉害人物!”
“也不能这么说,”先前辩驳那人说话,“契丹人果然穷凶恶极,不过并非人人如此,里面还是有好人……”他一句话没说完,猛听头顶上方“嗡!”的一声巨震,似乎两个巨大沉重的东西猛烈碰撞,空气传来了不寻常的波荡,众人一时呼吸停窒,耳中便似被一阵热潮冲袭一般,热辣辣的难受。还未明所以,二楼上面忽然有人发出尖利的怪笑,如黄钟大吕同时震鸣,楼板被这一震,簌簌便向下落灰。
“中原之人,狂妄,自大,坐井,青蛙,可笑!可笑!”这一句话说得生硬非常,便似有人嘴里含着坚硬木条呼喊一般,偏生尖利高亢,刺人耳膜。
堂下声息尽被这一声笑压制下去了,人人面色苍白,惊愕抬头上望,却见朝北的一间厢房,门口的青布卷帘无风自翻卷,怪笑声正是从里传来。
两个人出现在了厢房门口。一高一矮,全身白色,每人手里捏着一个白玉茶杯。
众人先前听到说话声尖硬异常,又兼嘲笑中原人,心中已有怀疑了,此刻照面,更是认定无疑。这二人都是三十上下年纪,眼深鼻耸,鬓角连胡,蓬蓬的下垂到前胸。身上作同样装扮,宽大的白布帽,正前缀着绿玉壁,身着雪狐皮裘,前胸挂满了松绿石,宝玉玛瑙等珠串。瞧模样,也不知是哪一国来的富商胡人,到茶店落脚饮食的。
两个人冷眼睥睨大堂,也不说话,片刻,那个子略矮的汉子鼻中哼出一声,手一挥,身后的布帘子登时高鼓,“嘶!”的撕脱出来,飘飘荡荡,直向一楼坠落。
围坐茶桌的几个客人不晓得对方要用什么手段,眼见布帘当头罩来,齐声惊呼,忙不迭的赶紧跑离了,待得跑到安全位置再看,却也没发现再有什么惊人的变化。
“这是什么意思?”众人惊疑不定,互相用眼神探询。正奇怪间,忽然有人惊呼:“啊!帘子!帘子!”近百双眼投去一看,登时人人勃然色变,那横盖在茶桌上的布帘子,刹那间如同被鬼魅之手揉动一般,颜色瞬息数变,原本深蓝色的布面,忽然便褪成了灰白,接着皱缩变成黯黑,整齐的边缘,渐渐蚀出细小的孔洞。
“嗡”的一响,堂中突兀的卷起旋风,那布帘子当时便被吹得扬起细灰,顷刻碎成了万千布片。原来只在这片刻工夫,这布帘便象经历了数十年岁月一般,竟然枯腐了!
“好可怕的法术……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堂下每个人的心,都被震骇填满了,不自觉的都收起了声息,惊恐的望向两人。有胆小了,已经顾不得茶水,悄然逃出门去。只是这两个胡人却不再有所动作了,目不斜视,从容的步下楼梯,然后头也不顾,那脸颊瘦削的汉子向后抛出一小锭金锞子,正正落在柜台算盘之上。
“这是茶钱,不用找了。”丢下冷冷的这一句话,两人便踏出门去,没入风雪之中。
大堂中一时安静,没人敢说话,只听后房大茶锅哧哧的蒸气声响。静默了好半晌,还是那说书先生开口先说的话,“哈哈,哈哈,这两个西域胡人……嗯……法术是不错的……”话说完,见堂中众人还是没有回过神来,仍频频向店门张望,那先生眉头一皱,重重咳嗽一声,把檀板一拍,道:“只不过,西番蛮夷,学的东西到底上不了台面。他们也只能走这样邪异不入流的路子了,比起我大宋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法术,却又差得远!不用提青龙士他老人家,单拿出我中原任何一个门派,门徒过百人的,教授的法术便是这手三脚猫所远远不及。”
这说书先生极会煽动人心,语气语调,无不以涨人志气为目的。只是这次,拍掌应和他的人就少得多了,只因受过先前一次惊吓,众人的热情已经大大下降。而那些常年在外见多识广的行客,或是对武功法术知道一二的,更是对他的话撇嘴以对。
人间所传法术,水,火,雷,金,土。而适才两个胡人施展的法术,显然不是这五大类中的任何一项。而且与巫祝之术,豢兽养禽,炼器锻兵等更有明显差别。如此奇特的法术,如何能用三脚猫来形容?这说书先生不知其中奥妙,信口胡说,实在浅薄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