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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为慢慢踏进院内,如机械般僵硬。寒风呼啸着舒卷而过,扬起阵阵雪尘。
天空依然发着橘红之色,浓密的云层深处,星月不知去向,却看不出刻下是什么时辰了。定马村没有打更的更夫,便是有,当此冰寒大雪之夜,也都早回家中,缩在温暖被里酣睡了。哪顾得上给他这个凄凉汉子报时?
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浓重的黑暗夹着清冷扑上面来。籍着雪地微光,家中物事轮廓隐现。一张圆桌,五张小凳。左边墙面立着两张靠椅。正堂中是先祖的供桌牌位,上面摆着几盘鲜果,几碟香油。雕着先父名号的木牌黝黑深沉,隐在黑暗中几不可辨视。供桌两侧的墙面上,原是两副红纸联儿,右边的书着:金炉不断千年火,左边的对上:玉盏长明万岁灯。在白日里,金字红底的联子看来甚是喜庆。而此时,喜庆之气早让清冷吞没了。本当烟火不断的销香金炉早间已打碎在地,该日夜长明的玉盏油灯也再无人给它点燃。偌大的屋中,只有桌椅茶几等一应死物在冷黑中静默。
胡不为默默走进卧室,将孩子轻轻放在床上了,拉过被子给他盖上。孩子睡得香甜,冰冷厚重的棉被压到身上,也只打了个颤,挥动小小拳头又自睡去了。他出世才半天,却哪里知道这人间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苦楚?边上他爹眉头深锁,心如灌铅般沉重,怀着一腔的愤懑和伤痛,这般心事,他更是无从体会了。
安顿罢儿子,胡不为回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红蜡,点燃了,在桌上滴几滴烛油,固定住。慢慢坐倒在凳上,睁着眼睛想心事。短短一日间,这世上所有与他亲近的人都离开了他,除了眼前这个尚不能语,闭目无知的小小婴儿,这广大的天地间再没有他胡不为的亲人。胡不为心中哀绝,反复只是想着,这凄凉日子,还要不要继续过下去?
烛光摇曳,游移的温光在壁上、桌椅上流动。屋中两人,小的含舌酣睡,大的沉默静思。满屋里只有噼剥的烛花爆裂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不为神思恍惚,已觉困乏。这一日里遭遇激烈,又几度大悲大恸。他早就精神耗费。只是心中哀伤,一直倒不觉得困顿。这时闲了下来了,对烛沉思,才渐渐眼皮沉重,骨软筋酥。强提精神回头看时,红烛已燃掉一大半,烛油淌落下来,在光滑的楠木桌面上聚成一大块云纹。
胡不为长长呵了口气,站起来除衫。明日还要料理几人后事,还有一个小东西要喂食。只好先歇息了,等天亮后再做计较。
吹息蜡烛后就寝,被窝里颇有温热之感,那却是婴儿散出的热气。胡不为粗心大意,哪知道婴儿最怕的便是冰冷风寒,一个不小心便会招惹来大病。他竟然大胆让这出世不足一日的小小婴儿来替他暖被窝,当真混帐糊涂透顶。若是妻子或是丈母娘有一人在世。得知此事后必然又招得一番斥责。也亏的这小娃娃命硬,被他老子这阵折腾冷落也还完好无损,自攥着小拳安然睡去。
脑袋挨上枕头不过半盏热茶工夫,胡不为已是鼻息沉沉了。日月穿行,时光流去,此刻已过子时,算来已当除夕之日。四下里静谧非常,落雪之下,家家户户闭灯酣睡。只是,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春夏几家秋,种种悲欢故事,却又尽不相同了。
胡不为睡到中夜时,已做了一连串绵密离奇的怪梦。正在黑沉乡陷溺之际,却被一阵 ‘悉悉索索’的异响惊醒了。当即坐起身来,侧耳倾听,那声却适时止住了。胡不为谛听片刻,不察有异,想是自己困顿过度,耳中乱鸣罢了。当下倒头又睡,揎了被翻身又欲再会周公。便在此时,听见院外 ‘嚓!’的一声轻响,胡不为心中一跳,脑子立时变得清醒。那是有人在雪地上蹑足的声息!却不知这神秘来客,深宵藏迹到他胡家来,到底意欲何为?
胡不为屏声静气,听那脚步一声接着一声,慢慢向厢房走去。那人似乎怕让人知晓,每一步都是轻轻踏落,两步间隔时间极长。只是夜中再无他响,他的脚落在雪中时发出的 ‘嚓!’ ‘嚓!’之声听在胡不为耳中却甚是清晰。
胡不为心下狐疑,却也不敢妄动。听那人轻轻推了厢房的木门,走了进去。满心以为这小贼看到四具尸体后,定然会大声惊呼,哪知过了一会,一点声息也无。他放心不下,披衣下床,在墙边捡了根趁手的木柴掩身出门,踩着墙边的泥道,不发一丝声响,一直走到厢房门前查看。
刚到门口,便听到一个男子压低了嗓门狞笑,道:“……以为瞒的过道爷我么?早知道你有金蝉脱壳的法术,当着法智和尚和松木道人之面,我也不来说破你。嘿嘿!现下我赶回来了,你还想逃脱的掉么?若是识相,趁早把丹乖乖吐出来,献出雷冰诀。免的老子将你割成几片,到死都不得全尸!”胡不为怀疑愈甚,这人口音甚是熟悉,似乎是曾经听过,他在房中又是跟谁说话?什么 ‘金蝉脱壳’法术?听来全是一头雾水,不得要领。
正迟疑间,听得一阵粗重喘息。一个低低的女音斥道:“烈阳,我两次饶你性命,你不心念感激还罢了,竟然又用这等卑劣手段来迫我,亏你还是个有头有脸的术界高人,难道不怕传扬出去,被人耻笑么?!”那声音竟然是单嫣的!她竟然没有死!胡不为如中雷殛,心中喜悦不禁,一时间只张大了口,呆立在当地。
那自称老子的道士,自然便是烈阳真人了。他这番回转来,便是要夺取单嫣内丹并迫她交出雷冰诀的。狐狸精千年修为,孕育的内丹正是助长功力的绝妙宝贝,而雷冰诀是术界失传已久的厉害法术。以他这般贪婪性格,又岂肯轻易舍却?只因先前当着另两人之面,实在不好下手罢了。
其时天下妖孽横生,怪兽极多,修炼有成而孕有内丹者,十有其一说不上,但百只兽怪里面,总有两三只怀有这等助人修行功力的宝贝。而佛道两门以维护苍生为任,以慈悲怜悯胸怀济世。却不容许门人干这等杀妖取丹的伤天德恶行。是以天下自居正道的门派中,向来戒律极严,一旦得知门人犯了 ‘杀生夺丹’的戒条,轻者逐出门墙,毁其声誉。重者废去功力,幽闭至死。后来,这个戒律引到江湖中,约定俗成,各门各派都严厉禁止杀妖取丹行径,怕是有人假借替天行道之名,行杀生夺宝的残忍之事。
只是这妖怪内丹实是造化之宝,一般成形的妖兽内丹,可抵得术师二到三年的辛苦修为。内丹成形时间愈长,其功效愈彰。如单嫣这一千四百多年的内丹,便当得术师十余年殚精竭虑的修为了。既有了这般省心省力的好处,自然是人人欲得。是以禁令虽严,数百年来各派中犯禁之士仍屡出不绝。而民间的剑师侠客,更有专以杀妖取丹为生的,那却不消提了。
烈阳真人和他的火云观在术界中也颇有名气,虽然垂涎单嫣内丹,但当着两个道友之面,到底还不敢造次。因此在昨夜搏斗之时,虽重重杀伤了单嫣,却也不能马上把她的内丹抢来,故意留她性命,好等回来后迫她交出雷冰诀。待得跟法智和松木一道回到汾州后,借口观中有事,寻了个因头心急火燎赶忙回来了。
此时见单嫣发问,洋洋得意,笑道:“此时此地就你我二人,我把你杀了,又有谁能知道?嘿!你问这话未免天真。再说了,老子向来不被这俗名所累,又岂怕惹人闲话?少说废话,这丹丸你交是不交?不交我可要自己动手了!”说着, ‘铮!’的一声拔剑出鞘,再喝一句:“妖精!快交来!老子数三声,不乖乖听话就刺你一剑!”妖怪的内丹都生在体内,若要强夺,只怕要剥腹挖心,扒皮拆骨寻找。少不得一番肮脏血腥动作,烈阳嫌这事麻烦,所以才这般罗嗦让单嫣自己献丹,好省自己一番心力。
“烈阳!你别逼人太甚!”单嫣声音发颤,显然已是怒极。
道人更不答话,冷冷喝道:“一!”见单嫣别过脸去不看他,也不回答,又道:“二!”他心中怀了怒气,这字喝来甚有威势,吐气开声,洪亮之极。此时他一心要吓住单嫣,哪还想到掩藏行迹。可到底还不算太笨,听这话说完,梁上积尘簌簌落下,知道声音大了,当即警醒。自己现下是在背人做坏事,可不能嚷得人人都知了。脖子一缩,第三句涌到嘴边又压了下去,低声喝道:“三!”
胡不为听得此节,哪里还忍耐的住,挥着柴棒跳进门去,喝道:“狗道士!恩将仇报,没有人性,你好不要脸!”见那矮胖子背对着门,拿一支铁剑就要刺单嫣。单嫣却靠在墙壁上,毛发已变回黑色,衣衫滑到了腰间。身上血迹斑斑,两手高高抬起,各被一支朱红的钢爪箍进墙壁了。地下大腿处也被两支红爪镇锁。怪道这牛鼻子好整以暇,敢喊数要挟,原来已有宝物制住了她,不怕狐狸精法术厉害。胡不为心中着急,当下一棒子向烈阳后脑抡去。
烈阳到底是个高人,虽一心整治单嫣,不曾发觉胡不为走近。但临到动手,却还不把这等凡夫俗子看在眼里。那木柴离他道冠尚远,一道紫蓝的小闪电倏忽一亮,已 ‘喀嚓!’将它断成两半。胡不为一击抡空,重心不稳,登时向前踉跄跌去。
烈阳转面看时,见胡不为坐在地上,嗳嗳有声。脸上痛苦和激愤之色展露无遗。 “叫烈阳道长!”道人面上带着狞笑,教训胡不为:“臭小子不懂规矩,见到长辈真人也不知道磕头请安,这次饶过你,我先收拾狐狸精。听好了,你若敢再直呼我的名号,看老子不打的你满地找牙!”胡不为恨恨看他,眼中直冒火气,骂道:“妖道!你做了这般缺德事,日后定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道人听见咒骂,怒气勃发,一脚蹬上他胸口,直踹到门外去了。这脚劲力何其厉害,胡不为眼冒金星,喷出一口血来,胸骨巨痛直欲裂开。听得屋里的贼道士怒声叫骂:“兔崽子不知好歹,敢咒你道爷!老子踹死你!”
单嫣哪想到这矮胖子对凡人还这般手黑,原以为他对妖怪狠毒,也是为了维护世人周全。起意即好,行事到底可谅。他是个炼术之士,朝暮闻颂圣贤经书,在江湖中也享得大名,必不会伤害无辜之人。谁料想他一句不合,便将人踢得重伤吐血,这般行径,莫说是修心养气的真人,便是市井泼皮无赖,也无如此歹毒心狠的。
当下叫一声:“不为哥哥!”挣扎坐起,双臂向外急振。两支钢爪锐响刺耳,冒出红光,神力结锁,仍将她的手臂钉得牢牢的。一挣一扣之下,她两只雪白手臂又平添伤口,热血潸然,滴滴答答落下不绝。单嫣发了狠,凄号一声,长发竦动,由黑而灰再变白,巨大雪尾翻出,又将她的真身显露出来了。再狠命一挣, ‘呜呜’鸣叫声里,她两只手自小臂中段断开,划着弧线在胸前拍住,伤口骨肉尽见。两只手掌连着半截手臂钉在墙上,衬着白底血墙,状极森然。
关心胡不为之下,她竟然舍得断臂脱困!烈阳哪想到此节,大惊失色,剑吐乌芒,疾刺单嫣咽喉。单嫣急切间左手断臂向右横拍,击在阔面上,同时摆头沉肩,向左让去。那剑差只毫厘,堪堪贴着她脖子钉入土壁,剑尖没进逾尺。
当此生死关头,道人哪还有犹豫,贪图内丹之心早扔到九天外,刻下已是保命要紧了。圈腕回转,抽出长剑,这次却向着单嫣的小腹刺去。这片刻间他心念电转,早想到其中关窍所在。狐狸精上身脱困,已可自由闪避,刺她胸颈面目,一时也难以奏功。可她双腿急切间可还动弹不得的,刺向腹部,她定然无计抵挡。
果不其然,单嫣伸臂来拍时,却只能将铁剑击得稍稍一偏,乌光迅疾,没贯进她圆润的肚脐,却穿破她盖着的衣衫,切进大腿和腹间的盆骨了。 ‘嚓!’的一声骨碎,入耳牙酸。单嫣疼的长叫一声,上身强直挺立,却趁势双臂抱击,揽向道人腰间。
这两下交手,兔起鹘落,电光火石之间已交接数招。烈阳自是快极,狐狸精却也不慢,眼看着铁剑还没从她髋处起出,单嫣两只手臂已自圈来,只差半尺就要击中道人腰腹。此时长剑难拔,断臂搂来,烈阳若要起剑,必然要承受单嫣的雷霆一击,若是倒退避让,躲到臂长之外,兵刃自不免落入敌手。其间取舍,当真难以立断。好个烈阳真人,便在这电闪之间,心中另想出一条两全之策来。但听他 ‘嘿!’的一声,双足一蹬,借力翻身倒立,双手凭住剑柄,立了个蜻蜓栖木式,避开了单嫣险之又险的拢袭。长剑被他身重压下,更透骨下去,刺进地面又深数分。
这一招当真妙绝,即不失兵刃,又不中拳招,兼更重伤敌手,实是一石三鸟的良策。难为他这毛躁脾气所配的糨糊脑袋,一霎间能想出此招,也当真是极了不起了。可他偏偏忘了,对手狐狸精还有两样趁手兵器。
见烈阳在半空转旋了一个弧形,单嫣长发飞出,千万根雪白毫毛如银针般,迅疾无比刺向道人。两人距离如此接近,道人又身在半空,再也无可躲避,面目惨白之下,只窝头一缩,护住了头面。 ‘嗤嗤’的声响中,单嫣白发已尽入烈阳的手臂肩头,一时血雨飞扬。烈阳凄声惨叫,手臂一软,扑通掉落到单嫣腿边,哀号声不绝,又让她雪白的尾巴卷住了,登时包得跟个粽子也似,只剩一张胖脸露在棉堆之外。
单嫣被这道人欺侮的狠了,眼下擒到,心中恨意难以抑制,慢慢的将长尾收拢,象巨蛇卷象一般,紧紧收勒。烈阳哪还有先前英雄气概,叫的跟杀猪也似,一张脸血气堆涌,憋成紫色,只要单嫣再狠力一收,只怕便要跟个尿脬一样爆裂。
单嫣心中快意非常,眯着长眼微笑折磨仇人,却不说话。道人给收勒的狠了,气息只出不进,早已不能开口求饶。随着单嫣狐尾收力愈巨,他全身的骨节都格格作响。肩上鲜血涌出,将一条雪白美丽如棉的尾巴染得红艳。眼看着一代阴险无赖高人就要被生生勒死了。
单嫣到底不欲杀生,这道士虽然屡次见犯于她,激得她恨之入骨。但她毕竟心怀良善,惩治既已,不想害他性命。见道人两眼反白,胖脸已淤成黑茄子,挣扎的气力都没了。将尾巴略略松开,向着门外一甩,又饶了他一命。道人云天雾地,乱抡王八拳向空激射,转瞬不见。这番死里逃生,也不知他能否少悟真义,日后改一改阴险毒辣的秉性。
强敌即去,单嫣精神立泻。气力耗竭,软软靠在墙壁上,也再无力动弹了。伤处血流不绝,点点斑斑,将不大的一间偏房染如屠场,腥气扑鼻。
直过了半盏茶后,屋外胡不为胸痛稍减,又不耐冰寒,哆哆嗦嗦挨进来,和她对面坐下。一时冻得嘴唇紫绀,说不出话来。待得力气恢复,胡不为拾起衣衫,仍盖在她身上了。折回屋中点亮蜡烛,回来抱起单嫣也带回卧室中。
单嫣身子极轻,想不到她身材高挑,抱来却如此轻巧。胡不为感觉怀中狐狸身体微温,心中稍感安定,将她轻轻放倒在床上,盖上了棉被。枕下的镇煞钉轻轻鸣响,青光隐隐透出,却不化出青龙。胡不为 ‘啊哟!’一声,想起单嫣也是妖怪,怕钉子暴出把她害了,赶忙抽掀枕取钉,远远拿到屋外,看着钉子声息渐灭,这才藏好跑回了,仔细查看她的伤势。单嫣受损极巨,早前胸口被火剑贯穿,肩膀也被刺,连同昨日早间被几个和尚道士伤害的后背腿脚都血肉模糊,并适才髋部中剑、双臂尽断。胡不为心下恻然,如此致命伤害,如是常人早就死透了,亏是狐狸精体质健壮,能捱得这许多痛楚。当下到鸡舍杀了一只鸡,到厨房熬汤。昨日没进食,他肚子早饿,料想单嫣重伤之下,也必须补充些食物。虽然她不忍杀生,但此时鸡也杀了,不能任她性子不吃。这当口救命活人,他暂时将别事放过一旁,手脚殷勤细致张罗,将鸡汤熬好了,又煮上热水。
单嫣知道自己伤势,见胡不为喂来鸡汤,也不推辞了,吃尽两只琵琶腿,喝了两碗汤后便不再喝,仍躺下休息。胡不为又将热水和止血散端来,拿毛巾替她搽拭伤口。搽完手足,敷药,用白布扎好了。想再洗她前胸伤处。哪知单嫣重伤之下仍然扭捏,满脸通红,不肯让胡不为帮她搽洗胸口。抱着棉被也不说话,只低着头,咬住嘴唇自想心事。胡不为气急,甚怪她在如此救命事急之际仍顾忌男女防嫌,一千多年的狐狸精了,怎么还跟个小丫头一样不懂事。拿着毛巾直欲跳脚。单嫣见他当真恼了,偏头想了半天,终于同意。闭眼躺下,面红过耳,心中只当自己是具尸体了。
当下胡不为将她身上棉被掀开。一条白羊也似的躯体露将出来,玲珑婉转妙处,直追天工而夺巧。胡不为见了这般旖旎景色,当时心中一荡。强忍了心志,拿毛巾蘸热水在她身上伤处细细搽洗。单嫣前胸裎着,两只秀气丰盈的**一览无余。象两团安静小兔一般轻轻颤动。胡不为虽拼了命不去想它,但手掌推移来去,总触动到那两团雪白细腻之物,绵软酥滑,如脂如玉,又温暖丰润之处,动人情致实是难描难画。盆骨伤处离她牝户不远,几分之外,便是单嫣雪白如茵的胜地,胡不为愈发不敢看了,侧过脸搽洗,手指在她晶莹滑白的腹间蜿蜒,随着掌下人呼吸起落,冰肌玉骨妙态,白丝微温柔软,宁不扰人神思?这狐狸精偏还美绝媚绝,闭了眼,长长睫毛覆下,一头青丝凌乱散在半边飞红的雪白面颊上,娇羞之态,不可方物。胡不为一番动作,见单嫣娇喘急促,雪白柔嫩的肚腹鼓动,又一股幽幽香气钻进鼻端,怎止得住心猿意马。片刻间,一人一狐脸红得跟大红布一般,一时尴尬不敢说话。
当晚,胡不为便在地上铺衣物休息。婴儿夜间饿了,便起来热鸡汤喂他。小孩儿也不挑食,汤水送来张口就喝了,吮嘴咂舌,倒不哭叫。查看单嫣时,除过被符法伤害的地方恢复缓慢,其余伤处都已收口,也觉放心。若非她法力消耗几欲殆尽,修复这点伤处原是轻易。
到第二日天青放亮,已是大年三十,门外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单嫣身上可怖的伤口已经缩小,皮肉都长回来。胡不为想去验看她胸口腹部,单嫣死活再不肯了,抱着棉被不松手,羞得满脸通红。倒不知这狐狸精,虚过了千年岁月,腼腆扭捏却学得跟人间少女无异。也是她开智太晚,又长时深居山林,在人间浸染也不过十余年之事。若是其他不明之人,听到千年狐狸精居然会扭捏害羞,不肯让人看她胸部,怕也会笑她作态。胡不为无可奈何,只得又带孩儿去乞奶,回来杀鸡整治鸡汤再喂狐狸精。耳听着村中时而稀疏时而紧切的鞭炮之声,胡不为又勾起心事来。想起爱妻尸身冰冷正躺在偏房中,衬着万家幸福平安,这顿悲切,实是焚心摧肠。他蹲在院中扑簌簌掉泪。单嫣看着心疼,故意痛哼一声,引开了他心思。胡不为听见自然关心,抢进房探问。单嫣见他忧急难过之态,又感后悔,又觉甜蜜。
她却不知,十余年比邻相知,又数次生死间危难守护,芳心可可,自己早已将一丝柔情系在这个长兄友伴身上了。
凄凉的除夕就这么过去。一日两日,到初三的时候,单嫣已将断去的手臂用神力重生了,狐狸精法力高强,果然不同凡响。此时气息稍复,才敢说话,告知胡不为,原来那日搏斗,被烈阳背后暗算倒地之后,她便将精魄脱离躯体,趁着冰雹法术混乱躲了起来。等道士和尚都走以后才又回归。只是受伤太过,精力是短时不能恢复了。胡不为仍旧担心,想帮她看胸前创口,单嫣害羞,脸上红晕又起,白他一眼,道:“没事了!就知道你想看……”胡不为一听,登时老脸通红,这话倒把他当成浮滑好色的登徒子了。他人虽懦弱胆小,但在忠贞礼防之上却从未有亏于人。听了单嫣之言,不由得暗自警惧。爱妻尸身未冷,他岂能做此负心之事来。单嫣见他不言,倒觉惭愧,深后悔自己说话不知轻重。
如是过了几日,到正月十三时,单嫣已能行动自如,只是精元伤损,却须重新修炼才可回复。当时积雪极厚,天气寒冷,赵屠三人的尸身放着,也不腐坏。胡不为每日到偏房和妻子说话。民间传言,人死后会变成鬼魂。如传言是真,那妻子定然也能听到自己言语。虽不能对面互诉衷肠,但好歹也让她知道,她丈夫一心念着她,让她泉下心安。
单嫣却要走了,她必须寻一个天地灵气场所修补功课,才能回复身体,又惧烈阳道人再搬来救兵上门。两人万分不舍,又无可奈何。再挨得两天,到了十五晚间,家家户户悬花灯过元宵,单嫣眼泪汪汪,看着胡不为,满腔心事却一句话说不出口。胡不为倒无那些复杂心思,他不知单嫣心意,只当她是小妹子。虽然离别苦痛,总不如单嫣那般悲伤不舍。临到走时,胡不为猛然想起一事,急忙叫住了单嫣,道:“嫣儿,你看可有什么法子将你嫂子的身体保存起来,日后好拿还丹复活?”单嫣道:“这也容易,我把她带走吧,用冰魄存上就行,日后……你若找到了还丹,就到家中来,摇这个银铃我便会赶来。”说着,将一枚指头大小的银铃放入胡不为手中了。到底难舍,又哭着扑入他怀里抱住,飞快在他颈上印了一口。终于掩面出门,到偏房用法宝收具尸身。频频回顾,投入茫茫雪原中去了。
单嫣一走,屋中立刻空寂。便跟胡不为的心思一般。他在此时,才体会到单嫣可亲可爱之处。这数日言谈不禁朝夕相处,单嫣一颦一动早深印入他脑中,一时诀别后,才感自己原来竟也如此依恋这个妖怪妹妹。只是前时不知,此时后悔却已晚了。喈叹未已,看到手中银铃,胸中又升起希望来,天地冥冥,因缘随分。料想终有一日,他们会再相见的。
踱回卧室中,却见婴儿手舞足蹈, ‘哦哦’有声,两只小拳砰砰砸在软被之上。他的双眼不知何时睁开了,瞳仁溜圆,黑如点漆,正好奇望向自己。想来是不明白,眼前这老儿怎么一会傻笑一会发痴的。他当然还不知,眼前的傻老儿正是他爹。
胡不为向孩子做个鬼脸。此时他放下心事,重燃起希望,已经有余情逗弄儿子。小婴孩见了父亲这般怪状,暂缓了动作,只睁着乌溜溜的双眼,定定看着。胡不为大感泄气,心中直骂自己愚笨,未满月的孩子哪里会笑。正想着,却见那小小婴儿轻轻咧一下嘴,露出粉红无牙的小肉龈来,然后,双眼微弯,如春花开放般, ‘嗯哦’一声,小小的脸庞光洁异常,笑得甚是舒畅。
胡不为激动的直欲掉下泪来,欣喜之情直充胸臆。精神立时大振,和孩子一起傻笑。那婴儿虽不会出声,但眉眼生动,笑得甚是欢畅。胡不为终于头次体会调教孩子的喜乐心情。
到了晚间,他又想起一事,孩子出生到现在还未给他起名呢,之前赵屠想过要给起个威武之名,但被胡不为的老丈母娘给棒杀了。都说小孩起好名会招鬼神妒忌,不易养大。但要学村中人家起些猫啊狗啊牛啊的,又嫌不响亮气派,赵屠夫到城里课名,课师给起个名叫胡枫,一家人商议,都觉胡枫胡疯不太妙。这事就先撂下了,想等到孩子出世再说。哪知厄运赶来,赵家三口人没一个亲眼见着婴儿。
胡不为冥思苦想,但他肚中烟墨有限,虽然少时曾上过几天私塾,可也只学些 ‘风对雨,雾对云。荷花对桑叶,游鱼对飞雁。’另几本《百家姓》《三字经》功底,可也起不出什么高深雅致好名来,正感烦恼,猛然间灵光一闪,却想起单嫣提过的辞赋:“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此句大妙。只是,他可不愿意自己的宝贝儿子变成一粒凄惨铜丸,可若是想变成天地造化,口气也太大些,转念又想,自己学习阴阳风水之术,将来少不得也传给他,既学阴阳之术,何不起名胡炭?胡炭不是什么好名,想来神怪也不会妒忌他,又有了高深天理含在其中,这名字精妙夺人之处,却非阿猫阿狗所可相提并论了。
对自己的急智极感满意,胡不为自己得意颠倒了一阵,细细推敲想来,更觉精彩。当下向小婴儿哈哈一笑,道:“乖宝宝,你以后就叫胡炭了。”
婴儿见父亲笑得欢快,也自破颜,含着一支拇指舒畅笑将起来,口中 ‘嗯哦’有声。一老一少对目相顾,都为起这好名舒展笑颜。
却不知若干年后,因胡炭之名,引出无数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