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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秦苏向他解释,他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爹爹,六年前在光州中伏,敌人凶顽残忍,本以为必然无幸了,谁知道他竟然还活着。这是姨娘说的,姑姑早上去跟姨娘求证,姨娘确定回答,她有办法知道,他的父亲尚在人间!
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汉子形象突兀的跃入脑中。
那是一个没有清晰面貌的男子,身量不高,有些瘦弱,半弓着腰走在前面,肩头被雨水染湿了,落着几片青黄的树叶。那个人脸色苍白,五官看不分明,他看起来似乎非常恐惧,走路像在提防着什么,然而他紧拉着自己的手,他在用身躯护着自己。
胡炭有些迷惘了,他感觉那个身影很亲切,但知道这个人活着,只是有些高兴,并未感觉自己有多惊喜和激动。这件事情听起来似乎有些空洞,就像听说谁家的谁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难能生出感触来。毕竟,父亲离开的日子太久远,而他那时还是个记忆未稳的小小孩童。他还没来得及和父亲建立起深厚的感情,还未把父亲的影像清晰的铭刻在心中,就像姑姑这样,情深已入骨,一边讲述着,一边微笑,时而蹙紧双眉,泪染衣襟泣不成声。
但这毕竟是个好消息,是个极好极好的消息。纵是他从未设想、期待过与父亲生活的场景,但知道父亲仍在人间,这仍旧是值得高兴的。很早以前,他就从姑姑那里听说父亲有多疼爱自己。原本他以为自己没有亲人,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姑姑,想不到短短半月之间,不惟见到了血脉相连的姨娘,现在,连至亲的父亲尚在人世的消息都听到了。
一姑一侄在房里抱头垂泪,主要是秦苏在讲述,胡炭在听。好一阵子过后,秦苏才渐次收泪,情绪平复回来。她早上是怀着一腔忧惧出的门,直到在单嫣那里得到准信才心思落地,悲喜交集之下,一个人跑到无人处大哭了一场。午后回来又和胡炭诉说许久,耗神过度,到此时已经有些疲累。当下吩咐胡炭别要乱跑,自己倒在榻上,和衣沉沉睡去。
等到天将入晚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铜钟的鸣响,连响九声,声震瓦梁。秦苏从睡眠中惊醒,一跃而起。惊省这是劳府紧急召集下人的讯号,便和胡炭一齐抢到门前观望,只见各院子的仆役们都飞快的向后院飞奔而去。不过看各人神色安泰,有端盆有拿桶的,从容如旧,不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是怎么了?把钟敲得这么急,不像是进贼和走水呀?”胡炭嘀咕着说道,心里微觉疑惑。进劳府里来十余天,紧急召集的铜钟从未响过一次,也不知劳老爷今日抽了什么疯,把所有人都叫去要干嘛。秦苏凝目遥睇,没有说话,却一把扣稳了少年的手腕,把他拖入房中。她只怕小鬼好奇心发作,又去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这个教训可是殷鉴未远。
胡炭原本也不过是有点奇怪,但被秦苏逮住不让动,逆反之心登时发作,八卦之火猛烈燃烧起来,这种遇阻更要反流直上的性格正是以往最让秦苏头疼的。见他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飞快,哪里还不明白这小鬼的心思,把手腕攥得更紧了。胡炭心里像猫抓一般,被突然间冒起的好奇心闹得坐立不安。他极想看看劳老爷在弄什么玄虚,这妖怪可是一整天都没见到影儿了,大大反常,事出反常则必有好玩事发生,不去瞧瞧那简直是毫无人性。
“姑姑,我出去溺尿。”胡炭说道,不等秦苏反应,便想挣脱开溜。他怕被秦苏阻拦,说完后立即手腕急振,使出一个新近学会的反控‘震’劲,同时身子扭动,带动手臂将秦苏的虎口向最不易使力的斜下方拉低,这是青衫度云诀里的扭身法。
谁知秦苏早就在严防他,一察觉掌间有异,立刻把五指一扣,指间青芒闪烁,冰雷诀运出,那手掌便铁箍一般,将小童腕关扣死,纹丝也不动:“床下有便壶,用那个。”
胡炭挣脱不掉,心中讪讪,知道心思已被姑姑瞧破,可是脸上连半点不好意思也没有,说道:“那怎么成,便壶是晚上用的,白天用了会臭,我去外面茅房吧。”
“劳老爷在里面放了香屑,不会臭。”
“姑姑,可是我今天还没练功啊!我是打算去完茅厕,然后接着练功的,你不会让我这么偷懒吧?昨晚上我可是想明白了好些道理,要演练对照一下才能更清楚。”
秦苏瞥了他一眼:“偷懒就偷懒,今日准许你歇息一次,练功不须着急。”
胡炭苦恼坏了,姑姑上当次数太多,现在已经不容易受骗了,瞧她这般盯贼也似的警惕,有点棘手。
眼珠转了转,又搬出师傅的名头,说担忧师姊的病情,想要再去探望一下,看是不是需要再帮画几张定神符。可是秦苏不为所动,只需明白这小鬼头的目的,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来个闻而不应就对了。为免小鬼头玩花样,她干脆闩了门,拿锦墩坐在门口守住了,彻底绝掉胡炭的妄想。
胡炭垂头丧气,鼓着嘴坐在床沿上,思索该用个什么法儿才能打动姑姑,不想这时候门外踏踏,六七个人脚步杂乱的闯进院子里来,径直走近到门前。“有人来了!”胡炭立刻精神大振。
“胡公子,秦姑娘,老爷请你们去赴宴,奴婢们来伺候二位更衣。”说话者言语恭敬,声音约略耳熟,是劳府的婢女。
胡炭心中便是一乐。
素珠儿这时也发话了:“胡少爷,老爷叫你去吃饭呢,单家奶奶也在那里等你,你快开门!”
听到素珠儿也叫,胡炭心花怒放,扬脖叫道:“好极了!我这就出来!”一闪身蹦到秦苏身边,笑嘻嘻的望着她。秦苏无可奈何,有些疑惑劳免和单嫣为何会这时候摆下宴席,便打开了门。
四个丫鬟领着三名粗事仆妇,带着水粉香盒之物,还有面盆水桶,鱼贯进入房中,她们给两人各备了一套新衣,秦苏更有一套花纹精美的钗镯饰物。花了一刻多工夫,把姑侄两个都梳洗装扮完了。胡炭感到新鲜极了,劳老爷今日这一出可是大异于往常,把宴席摆得这么正式。难不成他真的这么害怕姨娘,有姨娘出席,便连家宴也要规规矩矩的,不敢随意举办了?
跟随众丫鬟出了院子,穿过庭院,往后院走去。入院后刚穿过月门,便见到前面人影晃动,廊檐下不知道聚了多少婢女丫鬟,数十个人往来穿梭着,忙得不可开交,酒香菜香,扑鼻而来。胡炭暗暗称奇,左顾右盼的要找劳老爷,却没见着。
偕着秦苏进入主厅,只见一张巨大的八仙桌上正当中放着,桌旁摆了五张椅子,铺着白熊皮软垫,披上明紫绣帔。桌上已摆满了菜肴,大大小小的盘盏堆叠如宝塔,直有半人高,琳琳琅琅的美食红黄青绿,香味诱人,莺舌鱼唇,鹿脯熊掌,菌菇时蔬,还有许多时新变季的果子,墙边三口酱褐色的大缸一字排开,一缸已启封,缸口开了一个小口,插入儿臂粗的醉藤木,这是劳老爷的独家手段,据说会令美酒更加甘醇,馥郁的酒香传送过来,中人欲醉,看缸上早已沉黯变色的红绸贴子,便知这是劳老爷珍藏了不知多久的陈年佳酿。
胡炭和秦苏找了座,初时还笑嘻嘻的不以为意,只以为劳老爷又变花样的夸富,用这种手段来示好姨娘呢,但慢慢的,见着阵势着实隆重,席上明明已有近百道大菜,可是丫鬟们仍然流水价的往桌上搬运,又把劳老爷平日都舍不得喝的珍藏美酒都搬出来了,天虽未黑,但已燃起八枝明晃晃的牛油巨烛,这分明是要酬请至尊贵客的架势。当时便又有些疑惑,以他这些日子和劳老爷相处的了解,这妖怪精明得很,很会把握人心,纵是对姨娘崇敬有加,也不会把心思投入到这花哨无用的排场上的,把一席酒办得大张旗鼓劳师动众,也不会让姨娘高看他一眼。不过再转念一想,这妖怪脑子构造和人不同,想法诡异,决不能把普通人的经验套用到他身上,谁知道一只有钱又败家的妖怪兴致上来,会办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这么说来,似乎又能解释得通了,暗想道:“劳老爷要给姨娘办个接风宴,想来不会错了。他对姨娘恭敬得很,做到这个程度倒也不稀奇。”不过闹起这么大的阵仗,劳老爷这巴结的力度也真是用到极处了。一念及此,顿时感到有些好笑。
未多久菜肴摆完,司席婢女在门口敲响银钟。片刻后,劳老爷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胡炭秦苏已经就坐,便嘻嘻一笑,朝小童睒眼睛。胡炭见他今天也是一身新衣,编海龙鳞乌青色棉服,银线撮纱头巾,朴素精致,简而不陋,倒显出份与往时不同的庄重来。随后单嫣从他身后显出身影,面色清冷,见到胡炭伴同秦苏坐着,只是淡淡一笑,点头示意了一下。她的穿着装扮则更显端丽,跟前番所见全不相同,一身合体的叠羽华裙,万色簇攒,尽显身条纤美,胸前缀着紫色青色宝石,瑰丽的羽色和幽沉的宝光之中,偏挑出一簇火红榴石胸花,玄青色披氅上勾织着银线,裘里而绒面,不知绣着多少精美花纹,皓腕如玉,勒着青金两色绞丝镯子,金光玉色相得益彰,头上也梳起高髻,青丝如云,缀着拇指大的透绿翡翠,又是华贵又是清丽,绝艳无俦,容色逼人,连胡炭小小孩童,都看得呆了一呆,觉得姨娘真是美得无法形容。
二人进来后,却并未落座唤请开席,而都是一同站在门口,齐向院门外边张望,仿佛在等什么人。胡炭见状,暗自惊奇:“原来我猜错了,是真的有贵客要来……唔,房间里只有五张椅子,客人只有一个,是不是要请明锥?这倒有可能,也不知这个明锥到底是什么身份,劳老爷这么卖力巴结,连姨娘都要来迎接他。”
心中嘀咕着,正猜测姨娘和明锥到底谁在夕照山上地位更高,忽听见外边婢女的请安唱礼之声,单嫣和劳老爷都出门迎上去了。胡炭忙探头张望,却看见师傅抱着柔儿姊姊的身影出现在月门处。
“他们要请的是师傅?”胡炭心中一愕。
“老先生请进,到里面上座。”单嫣到苦榕身前福了一礼,抬手延请。劳老爷亦步亦趋的跟在单嫣后面,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哭是笑,反正嘴咧着,一句话也不说,以胡炭对他的熟悉来看,只怕感觉晦气的成分要远远多于荣幸。低眉耷眼的陪着笑,像个本分从人一般。
苦榕应了一声,也不客套,跟随二人进入厅中,目光在秦苏胡炭身上略一转过,便在单嫣的接引下,径向正对着门的主座上去了。胡炭老老实实喊了一声“师傅”,站起来,等到师傅和姨娘都坐定后,才又欠身坐下了。
劳老爷露了个难看的笑容,在单嫣隔座坐下,然后挥挥手驱走多余的仆妇,房间里只留了四个伶俐婢女伺候,吩咐关上厅门。立时,院外丝竹齐响,琴筝和鸣,一曲《仙客来》奏得宛转悠扬,把胡炭吓了一跳。刚才他进门之时,可没注意到哪里还藏着奏曲的乐班。
等婢女把都酒杯斟满,劳老爷站起来先举了杯,向苦榕敬道:“苦榕先生,请!这些时日多有慢待,你大人有大量,千万海涵。今日这顿饭是小胡兄弟的拜师宴,由我代为做东,时间紧办得仓促,只能略致心意了,你看着他的面子,也请别嫌简慢。”说着将酒一饮而尽。
胡炭大吃一惊。从师傅进来,他就一直琢磨这古怪饭局的真正用意,没想到竟是自己的拜师宴。只是拜师宴都已经开席了,自己这个做弟子的才刚知道,这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一伙人擅自主张,联手欺负正主儿么?他不敢埋怨师傅和姨娘,便迁怒于劳老爷,气恼瞪过去,目光里饱含不满。
苦榕微微点头,道:“不用客气。”拿了酒杯,也将酒喝了。虽然知道劳免对自己戒惧疏远,但这些时日来,这妖怪对自己和孙女总还是不错的。因了胡炭的缘故,衣食用度都任爷孙两随用随取,药品灵丹更不用说,每天还指派一大班人围着宁雨柔转,煎药煎茶,擦洗换衣,不辞辛苦。这般尽心使力,纵是至亲好友也不过如此了,苦榕对他还是颇怀感激的。
劳老爷帮他把酒杯续满,然后伸手介绍单嫣:“这位就是小胡兄弟的姨娘了,单嫣单姑娘,这些时日大家一直在等的就是她。算是小胡兄弟家乡故旧里最亲近的亲人。这半个月一直在外,昨夜间才刚赶回来,听说小胡兄弟投在你的门下,欢喜得不得了,一早就与我商量,说无论如何也要办一个拜师宴,一来是全礼节正名分,另一个则要好好致谢你。”单嫣听他说完,盈盈站起,持了酒杯向苦榕致意,道:“老先生,这杯酒我敬你。炭儿蒙你青眼收在门中,是他的造化。小女子忝为其亲长,心里只有感激和欢喜。这孩子日后随同你修习武艺,便同如子孙家人,盼你别要吝惜教训才好,有什么不对的,你但只严厉管他。这孩子少小失祜,在规矩上怕是多有疏缺之处,也只能赖你多费些心思了。将来他出道能闯出名堂,人前说是你弟子,你脸上也有光彩。”说着将酒一饮而尽。
苦榕把酒又饮了,嘿的一声,道:“好说。”看向单嫣:“我知道你。以前我和他父亲在路上同行,他曾跟我提起过你,”他指了一下胡炭,说道:“你在定马村隐居,保护村民不受侵害,这是善业,我当时对他说过你很不错。”
单嫣盈盈又拜:“不敢当,多谢老先生谬赞。”
苦榕自取了酒盅,给自己斟满了,想了想,又给劳免斟上,那妖怪正忙着布菜,见状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两手捧杯去接住。苦榕摇头道:“其实这个拜师宴,你们真不必办,我向来不看重这些礼节,炭儿已经入我门中,是我弟子,我自会尽心教导他。他父亲和我情交莫逆,便是你们不说,我也不会看着他荒废艺业。”
劳免喝了一声采,拍掌直道仗义。
单嫣却不知道苦榕和胡不为居然还是旧识,便问端的。苦榕约略讲了一下当初胡不为画符替宁雨柔治病,因而相识,相偕同下光州的经过。
想不到二人竟还是因定神符结的缘。单嫣听完,又是吃惊,又是难过,忆及故人,自不免有一番黯然。她没想到自己当年随意传下的一篇符法,会催成今日这样一段因缘。看了一眼苦榕怀里的包裹,忽道:“能让我看看柔儿姑娘么?她模样看来不太好。”苦榕眉毛一扬:“单姑娘也会看病?”单嫣点了点头。
苦榕有些意外,也略觉欣喜,便小心翼翼将孙女送过去。单嫣接住了,轻轻拨开包裹密实的襁褓,见到那张枯槁焦黑的小脸,眉头便深蹙起来。其实宁雨柔经过连续十余日的治疗,情况已经比先前好得太多了,当日胡炭初见时,她的模样更要骇人。现在的五官眉眼和身量都伸展开了不少。探手进入裹中,找到那支细细的胳膊,单嫣想替她把把脉,宁雨柔昏睡中受到惊动,小脸一缩便哭出声来,她的牙齿早已被毒物蚀光,紫红的牙龈上只余几枚短短残根,皮肤既薄且黑,皱如绉纱,贴覆在面骨上,皮下面的血管浮凸出来,一条条像暗青色的蚯蚓布满额角,既怪异又可怖,完全不复当初灵秀娇俏的少女风韵。听见她猫儿似的哭泣,苦榕有些关心,却见单嫣脸上掠过一丝怜意,神情变得专注,探入包裹中的手掌隐约白光一闪,顿时,一股教人宁定的气息泊泊然散发开来,隔在对桌的胡炭都感觉到了。宁雨柔的哭声戛然止息,转而发出舒服的哼声。
苦榕心头剧震,他的五感何等敏锐,刚才那短短瞬间的变化,如何能脱出他的感知之外!当时虎目绽出精芒,看向单嫣的眼神就有些变化,带上了许多敬意。宁雨柔染疾这么多年,他带着孙女儿不知看过多少名医圣手,兴元府的年九葫,庐州赵清丸,乃至五花娘子,续脉头陀,这些人在医道上造诣精深,或精于刀圭,或长于用药,皆是在江湖上隆誉久载的神医。但看过宁雨柔的病情后,无人不摇头,尽皆束手无策,连纾解一下病痛都做不到,从未有一人能像单嫣这样,一出手就见病可消。这等医术,他实是前所未见。
以前已觉得胡不为的定神符已是天下难见的神符,没想到这个单嫣单姑娘,只轻轻出手,效果便远远胜出故友。
单嫣微闭着眼睛,手一直抓着宁雨柔的手腕,那股令人安宁的气息只维系须臾便即消散掉了,然后,另一股更加丰沛,更加磅礴的气息却又倏然弥开,带着蓬勃旺盛的生机,薰薰然,汩汩然,温和却又浓烈的向四面急散,一时间房中器物如被玉液浸染,覆上了令人愉悦的润泽之色。桌边四人都被这手段震了一惊,直如置身于万物生长的初春三月,耳边似乎闻见鸟雀啁啾,目指处仿佛将见树生繁花,毛孔发肤,无不暖洋洋的舒适无比,宁雨柔轻轻的哼声也逐渐变成匀净悠长的呼吸。
秦苏娇躯微颤,感觉到被三纲禁手毁伤塞堵的灵渠隐隐然又将有膨扩开来的迹象,这令她又是惊喜又是忐忑。劳老爷则是干脆身子一瘫,面露微笑,惬意的闭目调息起来。
胡炭此时的感受更要深过二人,在单嫣气息袭身而至的时候,他便感觉到气海深处,一股与姨娘功法同源的气息在迅速苏醒壮大,这股气息是如此庞大浑厚,绵然泊然,浩浩荡荡,只粗粗感受一下,便如同身近巨川大泽之畔,耳旁风声如吼,潮啸隐隐,让他灵魂都微觉不稳起来,身子更是剧烈颤抖,他急忙闭目观心,进入内视之境。
“师傅说姨娘转注了数十年功力到我身上,就是这个了。竟然如此庞大!前些日子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就只在画符的时候显那么一星半点,却原来藏在这里。”他在心中暗暗思忖,努力观察着劲气在气海内的运行路线,看清楚后,他便试图去引导归纳,想要将劲气导入自身灵渠中完成周天循环。“姨娘将功力转到我身上,必不会害我的,她定是盼我能掌握调用这些法力的法门,遇到强敌时也有一份自保之力。我现在只在画符时才能动用极少一部分,显然远远未足,现在既有机会,倒不妨来试试。”小心翼翼的从气海里引出一道气息,一头连上灵渠,一头向单嫣的气息接近,想要在二者之间建立通路,谁料那股气息太过庞大,他的天王问心咒法只稍稍接近便被吸纳一空,别说引动,便连接触都做不到,让他嗒然若丧。
“姨娘的功法太深,我的又太弱,引不动它,这却怎么办?”胡炭有些苦恼。
他倒不想,单嫣数十年精修之功,所蕴力量何等庞大,他的天王问心咒法才不过堪堪修习三五年,就异想天开的想用自身功力去引导收服,就好比拿着草棍要给大江改道一般,那岂是易事。
胡炭还闭目苦想着劲气的调取运用之法,心思无暇于外,那边单嫣却已经收功了。这一番度气疗伤,用去了半柱香的工夫,虽然时间不长,却耗费巨大,把手抽出来后,单嫣的神情有些委顿。她闭目调息了片刻,才说道:“柔儿姑娘中的是矛弁虫之毒,幸在孵化的时候被定神符驱过,毒素清掉了大半,但余下少量残毒没有拔净,都隐匿潜伏下来了,经这么些年,毒素随着血液流转,都已经渗入骨骼脏器之内,缠结极深。我现在先给她激活血脉,等明日再治疗一次,大概能拔清九成,剩下的,就让炭儿用定神符给她慢慢调养,过三四年,就能回复如初。”单嫣说道。
苦榕欢喜不尽,将孙女儿抱过来,见经过单嫣之手,宁雨柔的模样已经有了明显变化,原本黯涩如同乌木的肌肤,现在却噩色褪净,微显莹润之态,分明已近常人的肤色。而且呼吸悠长匀净,显然连体质也好转了许多,当时喜出望外。对单嫣更是感激。
见二人暂告一段落,劳免赶紧劝菜:“吃菜吃菜,费了这许多心神,大伙儿都要多吃点才行。不要光喝酒,来来,秦姑娘,你也多动动筷,这桌宴席别看只用一天做出来,可是几位做菜的师傅可都不简单,我用了好些手段才把他们都聚在一起的,这些菜肴,便是东京城里的皇帝轻易也是吃不到的。”
胡炭刚从内视状态中出来,正满怀不甘呢,单嫣收了功法,他体内的气息便也失去源头沉寂下去。让不死心一直尝试的小童也无可奈何。听他这般说,也不言语,伸筷直接夹了大条鱼,放到自己碗里,埋头咯吱咯吱咬得山响,他在借着咬骨头发泄恼怒。
那边劳老爷似乎对苦榕释开了心结,情绪活跃起来,不住的劝酒布菜,这短短片刻工夫,对觉明者老混蛋说的话比先前十几天加起来还多得多。苦榕感他这几天对孙女的照顾,倒是没拂他面子,酒到杯干,吃肉吃菜毫不客气。他是嫉恶如仇,对异类不假辞色,但座上两只妖怪都算是善妖,单嫣不必说了,胡不为的关情故人,天性悯善令人感佩,再加上适才救治宁雨柔的恩德,苦榕对她只有感激。而劳免在这颍昌府里善名远播,可是无数人口中的万家生佛,连年施粥赈灾,那也是真正的人间大富之家都做不到的善举。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愈见融洽起来。秦苏虽不说话,但拿着茶碗自己斟饮,也一直含笑看着几人,胡炭一直给她夹菜,她却没吃下多少。胡不为仍然在生的消息,让这女子一天之内如同脱胎换骨,整个人都焕发着异样的神采。此时此刻,秦苏觉得曾经加诸自身的所有苦难,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往后无论再遇到什么磨难辛苦,她觉得自己都能从容应付,纵刀剑加身,她也能甘之如饴面对。
因为,她的胡大哥还活着。
她的胡大哥还活着!
天下间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情更美好,更令人心中生出喜悦来?
生活纵有再多苦难,只要绝境之中还留有那一线明光,还存着希望,就总能给人不断前行的动力和信心。
喝酒夹菜,说着话,几人言谈渐开,慢慢就谈到苦榕和胡炭的前路打算上来。劳免暗有心思,便不断的撺掇胡炭留在颍昌当地学艺,拍着胸脯说,他会负责包办一切用度花费,直至胡炭艺成。定要让师徒二人别无旁顾之心,一心一意教学武艺,如此专心致志学艺,三五年后做个风云人物还不是手到擒来?
正说得热闹,苦榕神色微动,忽然住了话,须臾,只听见外间婢女有人福礼,语声模糊,但语气恭敬得很,似乎有什么人到来了。随即,一个冷淡的声音说道:“行了,你们先退下吧,我来处理。”话音刚落,那人的脚步踏到门前,紧接着门板震响,栓紧的门闩被人从外向内震断,门扉中开,明锥面目冷峻的出现在厅门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