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要靠道德感化才能治本”

浙东匹夫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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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官们都不愿意介入刘备阵营的高层派系斗争,导致对这一波变法中舞弊官员的惩处讨论暂时陷入了冷场。

    刘备今天原本是不管细节的,看钟繇荀攸推阻,这才重新专注审视了一下案情,了解一下这些人究竟犯了什么事儿。

    不过,刘备数学不好,李素的考核表上写得也比较简略,乍一看没彻底看懂,就让李素给大家讲解:“伯雅,还是你给大伙儿说说吧。”

    李素拱手:“是这样的,这范疆、张达二人的枉法舞弊,主要就集中在冯翊郡与上郡、河东郡三郡之间的边境转运上。

    众所周知,这段黄河西岸南面是冯翊郡、北面是上郡,中间的交界就是黄河的龙门口(壶口瀑布)。瀑布以下来的船,无法抵达上郡和河东北部汾水流域沿岸。龙门口以上汾水中的船,也下不来。

    所以往年要把瀑布以南、渭水流域的物资运到瀑布以北,就得在冯翊郡的夏阳县把船上的货全部卸下来、陆路往北走几十里。过了水流湍急的瀑布区,等水势重新平缓、过了险滩后,重新在北屈县装船——

    但问题是,往年这么做没问题,今年还这么做,就舞弊了,我在实际巡查中,发现在一开始朝廷派专人到冯翊、河东核算这两郡至上郡的运费时,就有人钻营欺瞒,故意把基准指导价做高,按照几年前的损耗来算。

    而实际上,当时在龙门口瀑布附近,已经普及了去年发明的水陆两用大篷车,可以省掉这两笔装卸费,不用反复装船装车,遇到瀑布只要直接把篷车开到岸上继续走就行了。

    可是这范疆做了假账,明明没有用到装卸,还额外在夏阳、北屈两个县,都虚报了数千名码头工人的徭役开支,两处加起来有一万多人。而张达作为押运官,在没用到这些徭役的情况下,帮范疆圆谎、虚假验收认账,两人把这笔实际上没发下去的徭役抵扣款私分了。”

    李素上面的解说,外行人或许还听不明白,但刘备荀攸钟繇都是明白的。这里必须提一句:

    理论上冯翊郡境内还有一条黄河支流洛水,是从本段黄河西岸继续往西北溯流的,可以抵达洛交、因城等县,也就是后世的延安地区,能够运输一部分军需。

    但从延安再往正北一直到榆林,就必须沿着黄河走了。而南匈奴在发现张飞北伐后,上郡的伪匈奴也第一时间离开洛水沿岸、远遁到交通更不便的地方躲避张飞追杀。所以洛水航运部分跟本案案情无关。

    事实上,正是因为冯翊郡往北运货有洛水和壶口瀑布黄河两条路,两条路都需要徭役民夫,才方便了范疆做假账的时候把A路线的账复制一部分到B路线上。

    而打仗的时候千军万马人吃马嚼那么乱,军机转瞬即逝,要不是当时就有人暗访督查、清理账目,等仗打完被蒙混过去也是很正常的。

    另外,千万别觉得这么一笔假账、就能伪造两县共计一万多人的徭役码头工人很夸张。因为古代没有起重机械,装卸本来就是非常劳动力密集型的环节。

    比如明朝的时候山东临清这种小县城能有两百万人口,其中的壮劳力大半都是码头工人。就因为京杭大运河在山东临清这个点有落差、河道必须分成两段。把低河段的货卸下来扛到高河段再装好,就能养活两百万人,还能养出《金瓶梅》和西门庆生存的商业环境。

    刘备捋了一下,冷着脸质问:“那这两人一共贪了多少钱呢?”

    李素:“他们谎报了一万三千人码头工人、平均虚构徭役期是二十几天。按照《租庸调输法》,百姓每年有义务为朝廷免费服徭役四十五日,作价九百钱,所以是每天二十钱。

    虚构二十几天役期,就是多领了每人四五百钱的工钱。根据我最终查实,他们此项共计冒领了六百三十多万钱。另外还有些小的其他巧立名目贪的,总共大约八百多万。范疆是做账的主谋,分了六成。张达是认账的从犯,分四成。”

    刘备摇摇头,转向钟繇他们:“既然都那么清楚了,按律该当如何?”

    钟繇想了想:“如果只是贪墨,按照往年惯例,罢官免职、罚为左校劳作肯定是要的。更重的刑罚……也缺乏成例。

    大王,恕我直言,自从桓灵以来,尤其是先帝卖官鬻爵,朝中只要不是极度爱惜清名的高洁之辈,贪者十有七八。

    先帝时四百万、六百万买个县令坐上去的,一年内怎能不捞多于四百万?这二人的罪赃,也就等于先帝时买两个县令后的搜刮。”

    钟繇公事公办地把往年的司法判例引用了一下。这还真不是他故意往轻了说,实在是汉末贪墨本来就不算重罪,很多人都不干净不敢太较真。这不是几百两银子(折几十万钱)就要剥皮的朱元璋时期。

    旁边的荀攸看刘备脸色依然不好,连忙帮钟繇查漏补缺:“不过,这次他们毕竟是顶风作案,是在抹黑大王的新法改革,影响太坏。大王觉得该适当法外加刑,也是可以的。

    正所谓春秋决狱、论心定罪。服罪输情者虽重可缓,游辞巧饰者虽轻当戮。一切请大王自行定夺。”

    刘备点点头,这才让李素亲自表态:“伯雅,你特地把这两人列在最前,是想要严惩到什么程度?借故杀之?”

    李素:“重判确实可以为新法立威。臣也知道贪墨数百万钱本身,往年罪不至死。”

    刘备摇摇头:“罢了,就为新法立威吧。不过伯雅你这可是为孤出了个难题,孤还是亲自等翼德回来,当面安慰他,再处置那些人吧。”

    李素一愣:“大王还担心翼德庇护那些人么?我觉得翼德脾气暴躁,本来就鞭挞士卒,并不至于袒护这些……”

    他想说“不至于袒护出身寒微的小吏”,但旁边还有外人,李素也不方便把这些揣摩同僚的话说太清楚。

    刘备:“伯雅啊伯雅,亏你也跟孤兄弟等人相交十年了,还不了解翼德么?他是不恤士卒,也常常重罚,但重罚都是建立在贻误军机上的。

    翼德这人呐,下面人谁要是耽误他大胜仗,误了他的事儿,早就打死或者军法从事了。这次虽然贪墨了些钱财,但没有贻误军机,战事上是刚刚打了胜仗。打了胜仗还追究军需官死罪,太削他脸面了。孤会处理好的——你们也别多想。”

    最后半句话是敲打钟繇荀攸的,显然刘备已经看出他们“怀疑李素和张飞出现了争权夺利”,所以刘备要他们放弃这些怀疑。

    李素听了刘备的开导之后,也才意识到刘备到底识人比他更强,对张飞的了解也高得多。

    张飞的暴脾气也是分场合分对象的。

    汉朝人虽然没听过后世岳飞那句经典的“文官不贪财、武将不怕死”,但对文武的道德要求,潜意识里也是类似的。军需官要能帮助将领大胜仗,道德洁癖要求不能像文官那么严。打胜仗后斩军需官,这事儿是有点犯忌讳的,于军心士气也略有不利。

    李素之所以觉得没阻力,那是因为他先入为主了,觉得历史上张飞就对范疆张达要打要杀的——可也不看看情景,历史上那二人是耽误了张飞为关羽报仇,耽误军事目标的筹备。现在张飞的军事目标可是完成得好好的。

    李素意识到之后,也知道需要权衡,为变法立威很重要,但不让外人脑补派系斗争也很重要。他连忙对刘备说:

    “还是大王英明,那就范疆这个文官主犯按文官的办,张达这个武官从犯,交给翼德自行军法处置也行。这样主次轻重有所区分,显得罪刑相适应,翼德也保住了面子。

    不过,臣只有一点请求:翼德向来鞭挞士卒、而复令在左右使用。对这张达的处置,不管死不死,结怨了就不能用了。哪怕活下来,也要依然罚入左校劳役。”

    刘备:“这还用你说!孤跟翼德说过多少次了,小人受刑,不可复令在左右。罢了,这次孤亲自盯着点吧。”

    讨论好了这些人的惩处之后,剩下还有一串贪墨舞弊犯事儿的,讨论起来就轻松了。

    主要是他们犯事儿的模式,基本上都被范疆这个反面典型覆盖了,不用再解释一遍作案手法——就跟张既在正面典型里起到的效果一样。

    剩下的也都罪不至死,有三个被罢官后罚为左校劳作,五个罢官,七八个降职。

    全部讨论完后,大伙散会。

    三天之后,范疆从冯翊郡被押到长安,作为唯一一个斩首示众警诫百官的反面典型,在长安城内的西市当众处决,算是为租庸调输变法祭旗。

    又过了一阵子,到十一月初的时候,张飞也带着部队回到了河东郡,只留下了一些部将留守新光复的上郡。

    刘备给他的私信他也看了。张飞果然如刘备所料,他对于张达这种人死不死其实无所谓,这种没文化的慢慢做上来的小官,死了就死了。张飞担心的只是军心和面子,不想扫兴。

    听说刘备和李素给他稍微留了点面子,他也就不吵吵了。张飞让人把张达看押起来,暂时没有处置,养了个把月,等变法的风头过去之后,张飞自己再和稀泥找了点由头,“数罪并罚”依军法执行一百军棍。

    汉朝也不存在明确的“笞杖分刑”,那是隋唐的时候改革五刑才细化的。所以汉朝的时候杖刑用棍子用鞭子都行,等价通用。

    张飞当然是用鞭子顺手了,抽了一百鞭后,解下来时发现张达已经被打断气了,就让人拖出去埋了。

    只能怪张达命不够硬,当初汉文帝的时候肉刑改革,最初都是打三百杖/鞭才会大概率打死,所以汉景帝时进一步减轻了刖刑劓刑的折杖数量。当然也怪张飞的力气大,一百鞭比普通衙役三百鞭还狠。

    从这儿也能看出,历史上的怒鞭督邮毫无疑问是刘备亲手打的——历史上的督邮可是被抽了二百多鞭,最后也没死,也就刘备的力气抽二百下还能活命。张飞的手劲儿二百下早就骨头都不剩了。

    变法试点的奖惩总结都颁布完之后,长安城内的吏治一时为之整肃,人人都以范疆为诫、以张既为榜样。

    与此同时,那些人品还行、但能力不行的官员们,也掀起了一股恶补数学课的风潮,大家都意识到以后数学成绩好不好对政绩升迁的影响更大了。哪怕不亲力亲为也得学点数学常识便于驾驭下面的专才。

    刘备阵营内,蔡邕的级别太高,年纪也大了,倒是没人腆着脸找蔡邕补课。但蔡邕的弟子顾雍等人,哪怕是在偏僻的滇州当布政使,听说后来都集结了不少官员拜师学数。

    李素、诸葛亮这种以数学著称的官员,当然也有很多人上门求教了。李素同样位高权重,受到的骚扰还少一些。诸葛亮官位那么低,一时不堪其扰。

    其他原本老派的关中数学家们,比如当年郑玄的数学恩师京兆第五种一脉,本来在长安都已经非常衰落了,现在也门庭若市有很多官员上门,找第五种的儿子孙子们求学数学。(第五种本人早就死了,他是郑玄的师辈,他儿子也六十多岁了)

    刘备辖区内的种种变化,也传到了关东诸侯那儿。二袁和曹操等军阀也对这个新法给与了新一轮的重视和讨论。

    大家都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回避不过去的,因为其效果已经实实在在在战场上体现出来了。刘备军这么一改革,对河套用兵的后勤损耗几乎是立竿见影地降下来了。

    当然了,也有不少清谈的朝廷中枢官员,因为不熟悉边远地区的情况,也觉得刘备这样锱铢必较提高后勤效率、杀伐约束仓、户、转运官员,有点吃相太难看了。

    比如朝中九卿的华歆、孔融之类的道德君子,他们其实对刘备并没有恩怨,孔融这人原先甚至还挺欣赏刘备的。

    但是作为清流名士,他们在这事儿上颇有微词:

    “怎么能靠这么细苛的严刑峻法来逼着官员提高后勤效率呢?怎么能官员浪费低效就罚俸降职、钻空子就直接砍了呢?

    要想提高后勤和军需效率,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要治本,关键还是得靠仁义教化的力量,用道德感召让范疆张达这些人感化,主动悔悟放弃贪墨舞弊啊!全靠刑罚和苛细的审核,那是暴秦法家的老路了!”